第六辑、镶嵌在唐诗宋词里的图腾
二、镶嵌在唐诗宋词里的图腾——水
唐诗宋词中的水十分丰沛,到处可见,或者“飞流直下三千尺”,或者“润物细无声”,或者“花自飘零水自流”……
其实,唐诗宋词中对“水”的这种寄寓兴发有着深远的源头——孔子曾经站在我家乡的泗水边望着河流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他是借“水”这个意象,抒发对时光流逝、人生蹉跎的感慨。
老子的话更是点出了“水”之所以备受青睐的实质:“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道德经》)。老子将水的品性推崇为人类最高境界的善行。
长江、黄河孕育了古老的中华文明,“水”,在中华民族的传统心理中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
正因为如此,“水”,就成为唐诗宋词中一枚重要的图腾。在诗人词家感性的笔触下,“水”,呈现出千姿百态,各不相同的风貌。面对滚滚东逝的水,怒涛拍岸的水,澄澈如镜的水,烟波浩渺的水,润物无声的水,诗人词家心目中的联想自然也是复杂多样,变化万千。
张若虚“春江潮流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春江花月夜》)的诗句,赞叹了长江月夜的美景;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既展现了落日依山、黄河飞跃的苍茫壮阔景色,又抒发了积极向上的思想感情;李白高吟:“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则把黄河挟天风海雨迎面扑来的气势搬到了纸上……
“水”意象所承负的表层精神内涵是人对自然的认识和观赏,深层精神内涵则是诗人心境中与“水”意象相契合的情感意绪。
诗人可以借“水”抒发天地豪情。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李白在《望天门山》中绘水传情,托物言志。诗人舟行江上,顺流而下,巨涛胜箭,猛浪若奔,冲破天门,一往无前;两岸相向挺立的青山,扑面而来。青山绿水之上,蓝天白云之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亮了那一片孤帆,更照亮了诗人乘风破浪的豪迈情怀。
同是李白,在《赠汪伦》中,借“水”写出了朋友的一往深情——“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先是夸张地摹写美丽诱人的千尺桃花潭水,这是在借水设景,借水喻情;接着,用一个最直接、最平凡的词语“不及”,凸现朋友情深似水,义重如山。正因为有了“水”的意象,最直接、最平凡的词语便有了纯洁、厚重、鲜活之感,朋友之间的友情也就通过一个否定性比喻,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
以“水”来表现离愁别绪似乎是最恰当不过的,因为水流无尽无休,离情别绪无穷无已。
柳永在《雨霖铃》中写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在楚天之下,浓密深远的烟霭伴着诗人的离愁,将要舟行千里,一程又一程离别远去。
苏轼的笔下又是这番光景:“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洲。”(《虞美人》),流水无情,随着故人东去,而自己却载满一船离愁别恨,独向西行。
欧阳修在《踏莎行》中写一位女子倚在楼上,“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随着情人越行越远,她心中的离愁越积越深,如迢迢春水,绵延不尽。
“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这是秦观《江城子》中的诗句,一溪烟柳,千万条垂丝,却无法系住离去的兰舟,可谓是写尽了离别况味。
女词家李清照《声声慢》中的悲愁更是写的淋漓尽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是个愁情万缕的词美人,在写这首词时国愁、家愁、情愁,都缠绕在心头,致使词人的哀怨重重迭迭,直至无以复加。这是一种凄冷的美、哀绝的愁。
“水”,又可以带上无尽的问候、思念和祝福。“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杜甫的《所思》是在思念远在荆州的友人,如果把自己思念友人的泪水滴入锦水,就可以随水东流,越过险滩恶礁,直达友人所居住的地方。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时写道:“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远去的风帆消失在碧空的尽头,而浩浩荡荡流向远方的江水正带着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一片祝福流向天际。“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这是陈与义《临江仙》中的诗句,他请桥下的水带着与友人去年共饮的美酒,捎去这一片无法言说的思念之情。
“水”的意象蕴涵着人类各种情感,还有一种不可或缺的情感是悲情。
李煜《虞美人》词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千古名句。亡国之君李煜的愁并不是缘于缠绵的爱情相思,而是缘于社稷倾覆的家国之恨,将其比之气势磅礴的一江春水,前浪后浪层层迭迭,犹如新愁压旧愁,无休无止,悲情沈郁与天地山河同在。
李白诗中以“水”引喻的悲情则是另一种格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诗人以夸张的手法,写黄河之来,势不可当;黄河之去,势不可回。紧接着,诗人把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过程说成是朝暮之间的事,犹如河水一去不返。黄河的伟大永恒反衬着生命的短暂渺小,忧愤深广,悲伤至极,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力量。
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中的悲情又有着另一种内涵:“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词人登上长江之滨的北固楼,翘首遥望江北,往事悠悠,英雄暮年,徒留惆怅,只有亘古不变的江水滚滚东流。一代英雄无奈面对历史的变迁,收复失地,中兴大业已成泡影,只剩下落寞悲凉的情怀随着江水流泻。“水”,既沟通感情,也阻隔感情。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一泓流水,足以令近在眼前的事物,又如远在天边,让人可望而不可及。“水”,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阻隔的象征。
李白在《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诗中写道:“送君此去令人愁,风帆茫茫隔河洲”,诗人将离别之情与漫天烟水迷茫之景交织在一起,情景交融,令人无限心伤,难舍难别之情浮现在字里行间。
宋代词人晏殊则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想给心上人寄封信,可是高山连绵,碧水无尽,又不知心上人在何处,渺茫无着落的怅惘尽泻笔端。
“由来浙水偏堪恨,截断千山作两乡”方干在《别孙蜀》中表露出对“水”的恨意,这种恨,其实就是因为“水”的阻隔,隔断千山,隔断望眼,让人产生难以消弭的惆怅和痛苦。
从以上所描述“水”的各种形象和意境来看,“水”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诗人词家们借“水”倾诉着自己的一腔情怀,将“水”做为托物起兴之载体,构筑出优美动人的意境,不论是悲、欢、离、合,都融入一泓碧水,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
唐诗宋词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已成为充分意象化的形式,人们可以从中感悟到人类的普遍情感和哲学理念。而“水”这一恒久不绝的具体意象所特有的指向性和替代性,形成了整体的隐喻功能,从而使唐诗宋词具有更大的涵盖性和哲理性,这也是“水”成为图腾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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