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王熙凤是《红楼梦》中比较典型的一对夫妻,曹雪芹对琏、凤夫妻的关系显然寄予了不同于其他夫妻的厚望,之所以如此断言,是因为琏、凤的夫妻关系,从开篇到结尾,始终处于变化状态。
无论是贾赦与邢夫人、贾政与王夫人,还是贾珍与尤氏,他们的关系或缺少文本材料,或关系趋于稳定状态,开篇是什么模样,结尾也大同小异。
只有贾琏、王熙凤这对夫妻,他们从一开始的夫妻恩爱,到逐渐疏远,再到彼此防备,这些内容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都能清晰看到。
宝玉观看判册
另外,按照金陵十二钗的判册,王熙凤的判词内容是“一从二令三人木”,三人木乃是拆字法,合起来是一个休字,似乎红楼结局中,王熙凤被贾琏给休掉了,可见这对夫妻最终走向了最极端的那条路。
红楼前期,贾琏、王熙凤的关系趋于温馨和睦,虽也有夫妻间的斗嘴吵闹,但终究床头打架床尾和。
贾琏归家
比较甜蜜的一个例子是第十六回,林如海病重,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姑苏,年底才回到京都,数月未见的夫妻俩,不免有“小别胜新婚”的新鲜感,言谈之间尽显少年夫妻常态: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第十六回
明明彼此是夫妻,却故意端着姿态,互相调笑,凤姐打趣丈夫是“国舅老爷”,贾琏也不怯场,也不觉得妻子无聊,反倒配合起凤姐,说了一句“岂敢岂敢,多承多承”。
此等对话描写何其形象,简直身临其境,足见琏、凤夫妻最初爱意浓浓,你是我的琏二哥哥,我是你的凤妹妹,最初的琏凤,未必不是另一对宝黛。
凤姐抓奸
可发展到前八十回结束,这对夫妻的关系开始处处透着精明和算计,这种算计基本通过一个字来展现,那就是钱!诸多细节表明,这对夫妻在钱的问题上,彼此隐瞒,互相盘算,堪称谍战片。
我在个人专栏《荣国府的人情世故》中,曾详细分析过王熙凤的敛财之道,除了滥用权力谋取银两(如张金哥事件),王熙凤另一部分固定收益是挪用月钱出去放贷,再用收来的利息发放月钱,如此循环往复。由于这些利息来路不明,必定无法计入官中账面,基本都落进王熙凤自己的腰包。
浪荡子清遗九龙佩
对于“放贷”这件事,王熙凤一直瞒着丈夫,最先提到这个情况,是在第十六回,来旺媳妇给王熙凤送利息,恰值贾琏在家,平儿为了瞒住贾琏,便谎称香菱来拿东西,贾琏走后,平儿才缓缓道出真事:
平儿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第十六回
此时琏、凤夫妻关系尚好,貌似彼此财务有交合的现象,所以平儿才会担心贾琏知道放贷的事后,自知有这个进益,更加放心大胆的乱花钱。
贾琏向鸳鸯借当
可到了第七十二回,贾琏还是知道了这项进益,但此时的琏凤关系却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比如贾琏请求鸳鸯,将贾母暂时用不到的几大箱金银家伙拿出去典卖应急。
鸳鸯离开后,贾琏恳请凤姐吹吹耳边风,劝劝鸳鸯,在平儿的怂恿下,凤姐提出要二百两银子的好处费,贾琏着急之际,说了如此一番话:
贾琏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第七十二回
贾琏知道王熙凤近些年放贷,赚了不少银两,却不敢向她借银子,这从侧面证明了两人财务上的彻底切割——包括当年贾琏偷娶尤二姐后,也是把自己的梯己钱全部交给尤二姐打理,凤姐竟未察觉,再次验证两人财务分离的事实。
同时,钱的分离,也是夫妻心理分离的一种映射。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王熙凤一边保持财务独立,一边动用小心机,从各方面对贾琏施加心理压力,这种心理表现在情节上,就展现为凤姐在贾琏面前“自我削弱财政”的表现,比如她让来旺媳妇将放贷的事裁撤掉:
凤姐忙道:“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第七十二回
这里要注意一个细节,王熙凤给来旺媳妇安排这个任务时,贾琏就在旁边听着,凤姐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就是专门给贾琏听的。
众人游览大观园
贾琏你不是觉得我在外放贷挣了不少钱吗?那我就当着你的面,让来旺把账全都收回来,我以后不做了,你也别拿放贷说事找我要钱。
为了将放贷的理由合理化,王熙凤接下来的话说的是: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
在王熙凤口中,她放贷是为了这个家,可明眼人都知道,用放贷产生的暴利应付家中生计的说法,完全是凤姐的自说自话,正因为贾琏清楚这一点,才会说王熙凤:你们眼下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王熙凤即便不挪用月钱放贷,自己也有大量的私房钱,比如张金哥事件,就挣了整整三千两,再加上之前放贷所得收益,她早已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以后完全可以用这些钱继续放贷,不再挪用底下人可怜的月钱,如此一来,不触及旁人利益,哪里来的别人恨不得生吃了我?
身在一旁的贾琏,未必不知道王熙凤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抱怨放贷带来的名声有损,并称放贷银两都用来填补家计,这些话都是在堵他的嘴,让他不敢再拿放贷说事。
很有意思的是,刚刚说完这件事,便有宫里的夏太监派人来,要借二百两银子,负责接待的却不是贾琏,而是王熙凤,凤姐采用的解决方式是典卖自己的金项圈,打发完小太监后,贾琏才从屏后闪出,和凤姐埋怨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这个情节看似简单,实则大有嚼头。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凡有当家立业阅历者,莫不明白一个道理——在世俗社会中,钱决定一个人的家庭地位,这是一个极为刺眼的现实问题。
夏太监来打秋风,身为男丁的贾琏退居屏后,王熙凤挺身接待,这暗示了一个事实:琏、凤夫妻组成的家庭中,王熙凤成了强势的当家人,贾琏被压了一头,这种财务上的压制必然表现在家庭地位的等级上。
另外,王熙凤为何要典当金项圈?
贾珍恳请凤姐协理
从现实角度来看,王熙凤即便将体己钱全部拿出去放贷,身边多多少少会留点流动资金应急,夏太监口中的二百两,对她而言不值一提,可她还是要大动干戈,硬是要拿金项圈典当,王熙凤主要基于两方面的考虑:
其一,典当东西是有赎回流程的,比如王夫人曾典当过四五箱子铜锡家伙,后来贾琏也典当了贾母的两箱金银家伙,并称之后的租子到了,是可以重新赎回来的。
王熙凤典当金项圈,也可以并入这种典当模式中,等将来对账,是要赎回来还给凤姐的。反过来,如果王熙凤直接用自己的钱垫付,那这笔钱难以记账,即便记账也显得不谐——将来凤姐需要和荣府官中直接要钱,情面上也不好看,赎东西则更为自然,且没有弄虚作假,乱报赎金的空间。
王凤姐赚骗尤二姐
其二,王熙凤打发小太监时,贾琏就在屏后躲着,凤姐通过典卖自己首饰来应付外祟,可以给贾琏造成一种“凤姐很不容易”的情感倾向,这种情感倾向可以二次打压贾琏的反抗心理。
这些细节透露出琏、凤夫妻二人的疏远和防备,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异化,导致这种异化的原因,既有贾琏的再三背叛,在外眠花卧柳,与多姑娘、鲍二家的、尤二姐均有染,也有王熙凤对钱权的执念发挥着作用,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她们,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琏哥哥、凤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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