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一,1932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齐东县(现属邹平市)九户镇,是我国当代著名学者、艺术理论家和艺术教育家,是中国艺术学学科的倡导者和主要创建人。张道一先生先后执教于南京艺术学院、东南大学、苏州大学,2000年后,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名誉院长。从事学术研究和高等艺术教育工作几十年来,张道一先生提出了诸多具有本土特色、时代特征的艺术理论和艺术教育观点,产生了广泛影响,为推进我国艺术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前台后台
《扬州漆器史》作为处女作,初写时我尚未摸到治学门径。从编写提纲开始,老师便亲自指导。初稿写成寄给老师,老师把我叫到家中,从中午一直谈到傍晚。对于我初稿资料安排失衡的问题,老师说,“有的材料要放在前台,淋漓尽致地写;有的资料可读性不强,不妨移到注解里去”,“现有标题长长短短,读后印象不深,你不妨每章选用四字成语作为标题,既意思明朗,又读来上口”。《扬州漆器史》出版以后送给老师,老师高兴地说:“你第一本书写了十三年,很好。基础夯实了,第二本书写三年,第三本书写一年,你的书会越写越顺,越出越多。”在我看来,写第一本书就像写博士论文,必须要有名师详加指点,一俟懂得了如何安排引言、章节、结语、注释等一系列写书规范,加上积累渐多,著作自然会越来越多。现在,我有了三十多本著作,老师的预言实现了。
根目录与子目录
我随张老师调入东南大学以后,老师对我的要求更高了。他说:“艺术学把美学请下来,把艺术实践升上去,研究者要具备通史、哲学史、美学史等多方面功底。你过去那些成果,属于艺术学子目录下的子目录。我要求你在根目录上出成果。你在根目录上有成就了,再回到子目录研究上来,将又是一番境界。”他说的“根目录”指艺术学理论,也就是对艺术进行综合研究。年近古稀的老师从图案学、民艺学大步跨越到对艺术原理的研究,他要带领一班人冲刺学术制高点。学科新蓝图使我清醒地意识到:要在新学科生存,就再不能故步自封。我抓紧一切可能读书的时间读书,特别是读美学和艺术理论方面的书;我有意识地在治学中熔铸哲学美学性格。比如研究中国古代建筑雕饰,传统的研究方法是即物论物,艺术学研究则将形而下研究提升到形而上,既重视广泛调查的实证资料,更必须贯通了解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宗法伦理观念等文化背景。
我在东南大学时做根目录研究,退休后回到子目录研究。我发现,艺术史论研究帮助我拓宽视野、把握方法,使我将百工研究上升为文化研究。百工研究帮助我积累实证资料,使我的艺术史论研究成果宏观不失微观根底。我不是只看博物馆文物,也不是只看工坊,更不是只看书本,我努力做博物馆、工坊和书本的接通工作;我既关注历史,也关注对传统进行熔铸提升的当代作品,我努力做传统和当代的接通工作;我既和当代保持联系,也与当代保持足够距离甚至持有一定警惕。我发现:学问越往深做,越观通不碍照隅,求末皆能归本。
随身带几根钱串子
随着治学的日子渐长,我治学的头绪也逐渐增多,老师劝我学会放松。他说:“你可以带着孩子去旅游,可以看画展,可以到处走走看看。但是,要做有心人,将日积月累看到的学到的都往研究课题上想,这样,散见的知识就像碰上了磁铁,或者说,像零散的珍珠找到了穿珍珠的钱串子。读书不怕广,知识不怕琐碎,就怕不是有心人,心里没有磁铁,脑子里没有穿珠子的钱串子,知识的积累就只能是废品的堆积。”从此,我每出门必带艺术史、工艺史、漆艺史几根“钱串子”。我一处一处去看世界文化遗产,一个一个去看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一遍一遍去看各省会博物馆,游历了四十五个国家,有的国家一去再去,进入逐国寻找世界遗产、逐省扫荡盲点的阶段,社科院同行戏称我是“女霞客”。古人说学问有经世之学、实用之学、性灵之学。我在经世之学、实用之学、性灵之学之间“跳进跳出”,治学充满了不懈求知的乐趣和诗意生活的趣味。而跨界研究,有专有广,不正是老师治学的特色吗?不正是现代各学科研究的趋向吗?老师的经历证明了:学者有专精有会通,能收能放,比专而无广,或者广而无专为好。
砌房子
初入师门,老师便嘱咐我,“治学就像砌房子。你可以把全国各种现存的、失传的漆器工艺整理出来。这样的工作,功德无量;这样的工作,是前人没有做过的,是王世襄也做不了的”。若干年后,老师又嘱咐我,“从一砖一瓦的累积到构筑自身的理论体系”。老师的嘱咐我牢记心中,从未敢掉以轻心。积累砖瓦的日子是十分漫长的。四十年过去了,拙著《〈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不是实践家一己的经验总结,更与理论家从文献到文献的研究方法自觉拉开差距。它以考古资料、传世实物、工坊流程、今人新作、吾国旧籍、异族故书多重证据,参之以外来观念与个人经验,对东亚髹饰工艺作跨越时空的“打通”,着意在于统观,在于梳理庞大工艺体系的技经肯綮;它不仅关注《髹饰录》诞生时代的髹饰工艺,更从《髹饰录》出发向古今中外延伸,关注东亚髹饰工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2014年,我将《〈髹饰录〉与东亚漆艺》面呈老师,战战兢兢问老师:“您看,我有没有建成自身的理论体系?”老师说:“那当然!”并且赠我一首小诗:八咏园中燕,立志飞上天。苦练三十载,长尾又高冠。伫立梧桐上,俯首看人间。世俗繁事多,躬身种桑棉。我终于悟出,真正的学者都是从点上积累砖瓦开始,再到面上的调查,再融通成为立体,编织成为网络。融会贯通并非一蹴而就,只能“功到自然成”。
弹钢琴
作为学者,我既然立志与学术相伴一生,人生计划中就必须有周期长、难度高的目标性研究课题。而按当前社会的考量方法,如果二三十年只出一本难度高的书,其他了无成果,学校不会容你,社会也不会等你,我必须在做长远研究的同时,不断有大小著作出版和长短文章发表,每一部著作、每一篇文章都是重头著作的砖瓦和门窗。这使我常常想起老师的话,“做学问要多头并进,有轻有重,就像弹钢琴,十个指头有轻有重”。处女作出版以后,我手中不是有一本书在写,而是瓜蔓上一只瓜成熟了,大瓜小瓜在成长,有的待施肥,有的待采摘。老师的话成为我治学之路的灯塔,每遇问题,我都会想起老师的教诲。
拖“泥”带“水”
老师曾对我说:“讲课这玩意,一定要拖‘泥’带‘水’。”想到老师讲课时不容置辩的气场,我便被点开了窍。加之我喜欢听课,在工厂期间便不放过一切进修听课的机会,在东南大学与学生同进同出于大讲堂聆听各位大师的讲座,并且完整进修了本校建筑学硕士生、博士生的“建筑史”课程,最终被东南大学教务处聘为督察,听年轻教师讲课。我听的课程多如繁星,每次听课我都在思考自己如何学长避短。这让我在教学中很少搬弄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空头概念,总是以作品说话,以亲身感悟去感动学生,特别注意与学生的情绪互动。我将自己的讲课技巧总结为“主干分明,花繁叶茂,汤水葱蒜,看人讲课” 十六个字。其实,这正是老师教学方法的发挥。
攒米团子
道一师进入老境以后,不再参加社会活动,著作却越出越多。其著作多为一个个民间艺术专题,如:《燕尾载春———民间剪纸与艺人》《鸡年大吉———百鸡图》《汉画故事》《蓝花花———民间布画点画赏析》《剪子巷花样———山东民间刺绣剪纸》《纸马:心灵的慰藉》《狮子艺术:造型原理的一个动物典型》等。他把自己的著作比喻成“为艺术学攒米团子”。我理解的“攒米团子”就是“添砖加瓦”,但比较柔性。老师始终用中国的话语说中国的问题,研究中国的学问,始终理论联系实际。他治学的特色,我会好好继承下去。我看到老师还像过去那样,津津有味地在图案上贴字抠字,饶有兴味地为自己的书做封面。他装潢的书“土”味十足,真是好看,不由心生羡慕,希望自己八十岁写完手头的著作以后,能再攒几个“米团子”。
尝尝味
今年教师节我去看望老师,老师送我《老鼠嫁女———鼠民俗及其相关艺术》《乡土玩具———人之初的艺术》。书拿在手令我开怀:“老师您现在写这些好玩的书啊!”老师说:“治艺术学,既要精于一艺,更要广泛喜爱,样样艺术都要尝尝味。”他抨击东摘西抄乱写一气的假治学,说“出版社约我写一本郑板桥的书,我态度鲜明,不懂就是不懂,我从不不懂装懂”。我回家后读这两本书,看到张老师将民谣、民间故事、民间传说等民间文学与民间艺术糅合起来研究了!他的书简直像是给儿童写的,其中洋溢着他返璞归真的童心。陈平原在《念王瑶先生》中说,“有学问者可敬,有真性情者可爱;有学问而又有真性情者可敬又可爱”,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既可敬又可爱的尊长。老师对我说:“做学问好,做学问好玩。”是啊,治学能使学者从浮躁的社会氛围中抽离出来,复归灵魂的安稳宁静。我羡慕老师并且决心学习老师,愈老愈通明,愈纯粹。
(作者简介:长北,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编辑:扈美辰
审核:王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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