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豆瓣网友: 雪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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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革命遭遇爱欲(当革命遭遇爱欲)(1)

1975年苏联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剧照,保尔·柯察金与冬妮娅·曼图诺娃。

我喜欢过冬妮娅,保尔•柯察金的初恋情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林务官的女儿,那个“像葡萄干一样香甜”的姑娘。

毫不夸张地说,冬妮娅曾是文革时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心目中的女神,那个从河边垂柳旁起身的倩影,以散发着少女气息的自然美轻易击中了保尔•柯察金,也俘虏了整整一代人。承认冬妮娅的美,对每个70年代的少年来说都意味着挑战自己的价值观,接受一种不带集体性审美的反常。那是一种半遮半掩的爱恋,一种试图在禁锢中打开自身、肯定人性的青春悸动。

“最后一夜,在静悄悄的房间里,时钟提醒着六个小时后的分别。他们紧挨着度过,炽热地接吻,火焰一般地明亮,保尔的手指无意间触到冬妮娅的胸脯,惊慌而颤抖,急速离开。”保尔逃亡前夜的这段描写,如同群星一样闪耀在俄罗斯极北寒冷的天空。

在今天,试图跟任何一个00后谈论这本书都显得非常费力,你很难期待一个玩着iPad、听《青春修炼手册》长大的孩子会理解那个革命年代的故事,理解被革命包裹的爱情,理解冬妮娅不经雕琢的美。因此,能生在一个《钢铁》热尚未降温冷却、政治性话语从文学阐释中逐渐退散的时代,对自己而言应是一件幸事。没有与学校教育相左的困惑,也不存在背叛历史的内疚感。美就是美,空无所依,也无需凭依,在卸下了特殊时代的沉重盔甲后,这种美有了直抵人心的真实质感,从书页里跳出来应和内心的澎湃。

当革命遭遇爱欲(当革命遭遇爱欲)(2)

2000年中国、乌克兰合拍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剧照,保尔·柯察金。

在经典的《钢铁》人物形象分析中,冬妮娅是一个被否定、被抑制的对立面,是保尔在投身无产阶级革命前走过的弯路。冬妮娅再美也改变不了她来自一个对立阶级的事实,这个贵族小姐因无法理解保尔的革命事业,最终选择了分道扬镳。刘小枫在《记恋冬妮娅》中说,革命者应该是禁欲主义者,否则难免使执着于爱欲的伴侣成为革命者的垫脚石。冬妮娅,就是那枚光滑美丽却最终“误入歧途”的石头。

多年之后,保尔在修铁路时与冬妮娅意外重逢。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工人,一个是打扮考究的贵妇。站在已为人妇的冬妮娅面前的,不再是那个陪她一起唱歌、替她教训小流氓的少年保夫卡,而是目光冰冷的柯察金同志。保尔在革命熔炉里完成对个人爱欲的超越,与时代主流精神实现合谋。对他而言,冬妮娅对革命的淡漠、对自身幸福的追求早已杀死两人的爱情。

于是我们看到,在冰天雪地里,安于宁静、追求个体生活理想的价值观让位于宏大的时代命题,冬妮娅的神性光芒随着她青春不再而黯然无光。第一个冬妮娅的故事,以“懵懂”而起,自“沉沦”而终。渡尽劫波的革命洗礼后,纯然个人主义的爱情成为经不起风霜的娇嫩花朵,革命者躯体上不合身的一袭华服。因而是低价值的,应当丢弃的。

当革命遭遇爱欲(当革命遭遇爱欲)(3)

《日瓦戈医生》作者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与他的情人伊文斯卡娅(拉拉的原型)

大学时读到帕斯捷尔纳克笔下第二个冬妮娅的故事,我惊异地发现这两个女子身上奇妙的对位。百变不离其宗的俄罗斯文学经典范式——细腻的心理描写、高度模式化却美得惊人的的东欧风景、大时代里被风暴吹刮着的小人物群像……保尔•柯察金经历了三段爱情:冬妮娅的青春之爱、丽达的革命之爱与达雅的母性之爱,而《日瓦戈医生》里的尤拉则经历了与冬妮娅青梅竹马的爱、与拉拉身心合一的爱、与玛林娜清汤寡水的爱。是的,冬妮娅,又是这个名字,再次成为主人公的初恋,似乎注定了别离的结局。

尤拉是保尔的反面,这个心思敏感、向往和平、充满悲悯精神与宗教献身精神的医生是个典型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少年时代的他自然而然地与身边的好友冬妮娅相知相恋,最终走入婚姻殿堂。然而,这种轻柔得近乎毫无波澜的爱情与友谊并无本质性区别,冬妮娅与其说是尤拉的妻子,不如说是多年陪伴成习惯的挚友。

当革命遭遇爱欲(当革命遭遇爱欲)(4)

1965年英国版《日瓦戈医生》剧照,拉丽莎·费奥多罗夫娜(拉拉)。

如果两人可以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度过一生,便很难出现什么力量将他们拆散。但是,从天而降的革命使生活偏移轨道,拉拉的出现让尤拉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两颗高度契合的灵魂在动荡的环境中越贴越近,擦出痛苦而耀眼的火花。近乎狂欢式的狄奥尼索斯精神是两个人爱情的基本内核,在这种自我毁灭也自我完成的爱情面前,冬妮娅代表的年少时光,与恬淡的战前岁月一样归于虚无。

于是我们看到,革命再一次与爱欲迎面相撞。与之不同的是,尤拉绝非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坚定革命者。他是保尔的反面,一个将人道主义摆在革命理想之上的捍卫者。他在行动上明哲保身,在精神上却与苦难的俄罗斯大地紧紧相依。革命初期,他也曾经赞叹它如秋风扫落叶般革除旧制度,但血腥气十足的内战让他惊醒,并最终与之决裂。在此前提下,尤拉与拉拉的相恋不仅有取暖慰藉的成分,更是人生观、价值观的共舞。

随着小说的行进,我们发现冬妮娅成了在场的缺席,一个只存在于家书里的遥远呼唤。这呼唤再也唤不回尤拉的心,他在炮声隆隆的前线里见证了太多杀戮,他写诗,思考,苦苦地探索个人精神与俄罗斯民族的出路。尤拉的爱情观基于俄罗斯知识分子拯救世界的崇高使命感,在这种爱情观里,被损害者的位置拔得很高,几乎只能用来膜拜。对他而言,这个被他损害、背叛的人就是冬妮娅,他们的爱情在遇到拉拉后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亲情之爱——只有形式,没有内容;冠冕堂皇,难以承受。

当革命遭遇爱欲(当革命遭遇爱欲)(5)

1965年英国版《日瓦戈医生》剧照,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尤拉)与拉拉。

与保尔不同,尤拉与冬妮娅的告别如同漫长的受刑仪式,直到主人公的死亡才停止纠缠。无论帕斯捷尔纳克和后世读者们如何赞美尤拉与拉拉之间明亮而悲壮、如亚当夏娃一样自然的爱情,都无法改变一个基本事实——冬妮娅,这个向往平静的女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无情放逐,在书页间细弱地悲鸣。她写给尤拉的信中,那如泣如诉的声音曾无数次摇撼着爱人的内心,却只换来他的泪水,而非行动。

尤拉说:“我不爱没有过失的、未曾失足的女人,她们没有生机,价值不高,生活从未像向她们展示过美。”完美无瑕的冬妮娅无法满足尤拉这种对拯救的痴迷,而拉拉却可以。冬妮娅明白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她和我完全相反,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使生活变得单纯并寻找正确的出路,而她却将生活变得复杂。”

对尤拉这个在革命风暴中历尽沧桑的人来说,可以与之共苦的拉拉才是终身伴侣。某种意义上,她象征着尤拉甘愿献出生命去拯救的、不幸的俄罗斯母亲。这种伟大的爱足以让一切革命中的投机者和施暴者匍匐而行,但在它面前,冬妮娅更显苍白无力、不值一提。尤拉不是奥德修斯,从未在行动上给冬妮娅以实质性安慰,但冬妮娅的忠贞却堪比珀涅罗珀。

两场革命年代的爱情书写,两场革命与爱欲的正面遭遇,保尔毫不犹豫地拥抱革命,肯定铁与血、集体主义与自我奉献的价值,放弃了个人爱欲;尤里否定了暴力革命,痛苦地追寻理性和爱欲的完美结合,用良知探索民族的未来。在这两个让人仰望、钦佩的主角身后,两个冬妮娅却悄悄逝去,从书中滑落,滑向黑暗的历史深处,也遁入了永恒的沉默。

只是,我终究无法忘记她们的纯洁和无辜,无法忘记第一个冬妮娅的蓝色水手服与浅灰色短裙,无法忘记第二个冬妮娅在舞会上意味深长的嫣然一笑。在革命、集体的宏大叙事中,持守爱情是一个何其艰难的抉择啊,它不亚于选择生与死,不亚于与青春来场痛快的了断,不亚于以暴风雪充满我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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