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自杀前给我打了九个电话,我没有接到。

所有人都说,我是害死姐姐的凶手。

包括我订婚的男友。

曾经陪着我治疗抑郁的人,厌恶地把我推倒在地。

冷声告诉我:「你根本不配幸福。」

可抑郁症复发,我准备一命赔一命的那晚。

他们却又后悔了。

有没有虐心的文章(我始终不是那个让你值得狂奔的人并蒂)(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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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外面飘着细碎的雨。

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她看着电脑上的结果,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面向我时态度温和:

「临月,目前这个状况,我建议你还是住院比较好。」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不介意,又继续说:

「不愿意也没事,我再给你开点抗抑郁的药。你的心结还是家人那边。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和妈妈好好聊聊。」

我下意识地掐自己的手。

离开时时她看着我,客观地评价:「你有一个很好的爱人,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爱和陪伴是最好的药。」

2

可医生不知道。

那个很好的爱人,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我和季洲恋爱一年,订婚三个月。

两年前,我因为错过了姐姐打给我的电话,导致姐姐自杀。

妈妈指责我是杀人凶手,往我身上摔东西,尖叫着咒骂我不得好死。

确诊抑郁的这年,我正好遇见季洲。

我在街边的便利店门口莫名崩溃大哭。

来往的人神情异样。

只有他撑着伞停在我面前,向我递过来一张纸,温声细语地冲着我笑:

「这么漂亮的脸,哭起来不就好看了。」

3

我给季洲打了几个电话。

他没有接。

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落在耳边让人心烦,我索性挂了,拿着手机打了个车。

 

回家时门开着。

我以为是季洲回来了,想喊他,可下一秒,话语生生卡在喉咙里。

家里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被打翻在地。

我愣了下,刚想拿手机报警,却和楼上下来的人对上了眼。

是我好久不见的妈妈。

她的手上,还拿着一个相框。

见我时呆了下,随即抬起手,用力地把相框砸向我。

相框落在我脚边,玻璃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她又立马扑过来,扯住我的头发,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我的身上。

她语调混乱,含糊不清地重复着相似意义的词句。

「你还想结婚?」

「你配吗?」

「你害死了你姐姐!!」

「你要下地狱的!」

「你根本不配!」

「你不配过得幸福!」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我不敢还手,只能抱着头,听她发泄,恶毒的话语刺进心脏。

负面情绪几乎要将我压倒,我只能捂住耳朵,喃喃自语。

 

我不能死。

我答应过她的。

4

我不知道她打了多久。

一直到隔壁邻居听到响动,来把我们拉开。

女人蹲下身子,问我有没有事。

我才从魔障中惊醒,颤抖着手去翻自己的包找药。

但我没翻到。

一双脚停在我面前。

白色的小药片一颗颗落在地板上,声似珠玉。

我愣了下。

抬头。

季洲居高临下地睨我,手里是空了的药瓶。

他看着我,笑容冰冷又恶劣:

「吃呀。」

4

其实和季洲订婚的时候。

我的病情已经快稳定了。

最严重的时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吃不喝,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肉。

季洲心疼我。

请了假带我去旅行。

从温暖的夏威夷到极寒的冰岛。

他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地里向我求了婚。

单膝跪地,为我戴上戒指时侧脸分外虔诚。

「阿月。」

「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我也曾经把季洲当作过我的浮木。

在深渊的边际摇摇欲坠的时候,他是唯一我能抓紧的救赎。

自戕的倾向和求生的欲望把我撕扯得四分五裂的时候,是他打破了这个平衡。

他出现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候。

如神明一般,渡我苦厄。

5

我还是吃了地上的药。

季洲松了手,空的瓶子掉在地上,发出声响,又滚到一边。

我扑过去拿起它,又把地上散落的药片,一点点捡回瓶子里。

邻居家的人早就悄声离开了,礼貌地留下三分体面。

他只是冷眼看着我。

「我从前不知道你是这么恶心的人。」

「阮临月。」

「你害死了你的姐姐。」

「你这样就是咎由自取。」

「你活该痛苦。」

我没有抬头,麻木地继续去捡地上的药片。

 

我能猜到季洲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没有和季洲说过我的心结。

但订婚之后,他总是时不时暗示我,带他回去见家长。

我和妈妈的关系其实并不好,童年的隔阂到现在依然存在,更别提她本就恨极了我。

后来季洲不念叨了。

一周前,他消失了一天,回来后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三天前,他把助理带回了家。

两个人在沙发上纠缠不清。

我睡眠浅,被楼下的响动惊醒,以为是他加班到现在。

刚想问他饿不饿,就被眼前的一幕钉在原地。

季洲的助理很漂亮,长发散落在季洲的胸前,低着头想去亲他。

季洲没有躲,任由着她在他脸上落在一个漂亮的唇印。

又把人揽进怀里。

助理惊呼一声,似猫儿撒娇一般,娇声道:「别这样季总,您女朋友还在呢。」

可语气里又是掩不住的洋洋得意。

客厅里酒味很浓。

浓到我本来想用它来骗自己。

可是季洲看到我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轻蔑又不屑。

像淬了毒的刀。

「不用管她。」

「她根本不配。」

「要不是那张脸……」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躯体化的症状来得很快,反胃,恶心,灼烧感从肠胃开始向上走。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厕所。

掐着脖子干呕。

眼泪一齐落下的时候。

我想起的,却是初遇季洲的那天他说的那句话。

别哭啊。

哭就不漂亮了。

 

吐到再也吐不出的时候。

季洲出现在门边,吐出来的话不带一丝温度:

「这样就受不了了?」

「可是最恶心的——」

「不是你吗。」

6

我不知道季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所有的药都被捡进瓶子里,房间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坐在一片废墟中,呆呆地看着落在不远处的相框,把它也捡起来了。

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我的手,殷红的血落在照片上的我脸上。

照片是和季洲一起,在古城的小街上被人抓拍的。

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眯着眼笑,朝着我的方向过来,我背对着他在看花灯。

拥挤的人潮都成了背景。

唯独为心上人买糖的青年,和他看着花灯的爱人,成了主角。

照相的女孩子把照片送给我时,还祝了一声:「长长久久。」

那个时候季洲握着我的手,十指相扣。

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快点好起来呀,阿月。」

「我们要长长久久。」

 

我也很想快点好起来。

所以我积极地治疗,服药。

从前只有我一个人死撑着,绝望时一刀又一刀,用肉体上的苦痛来缓解心灵上的压抑。

只要不死。

只要没有违背我对她的承诺。

就行。

后来季洲出现,我开始看医生。

逃离深渊只差一步的时候,朝我伸过来的那只手反而推了我一把。

我再次堕入黑暗。

7

季洲开始不怎么回家。

我妈的短信每天定时轰炸。

骂我畜生,骂我贱人。

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我不敢多看。

不稳定的情绪就像一颗炸弹,如果引爆,我可能真的无法控制住自己。

 

我雇了人把家里打扫干净了。

碎掉的积木拼不起来,阿姨问我要不要丢掉。

我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发了一会儿呆,摇了摇头。

送走阿姨之后,我也出门去赴了朋友的约。

苏语在外省上班,来这里出差,正好约我一起吃饭。

订在一个西餐厅。

钢琴的琴音不断流淌,苏语一见我,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放手时打量我:「怎么瘦了?我还以为你会被你家季总养得白白胖胖的呢。」

我没有说话。

她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他对你不好?」

我岔开话题:「好不容易聚一次,别聊他。」

菜上齐了。

苏语边吃边和我聊她的近况,吐槽她的同事,我被她逗笑。

眉眼弯弯地用叉子戳起一块牛肉,还没放进嘴里,笑容就僵在脸上。

这家餐厅很适合情侣来。

环境氛围很好。

可,不该是季洲和他的助理。

男人极其绅士地拉开座位。

漂亮的女人含笑道谢。

桌上的玫瑰娇艳欲滴。

手上的钻戒反射了水晶灯的光,晃得我眼睛有些疼。

许是我看得久了,季洲好像察觉到了。

对上我眼睛的那一瞬间,他露出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

下一秒,我看见他伸手去撩助理关灵的发。

动作亲昵又暧昧。

苏语顺着我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一幕。

她几乎是瞬间暴躁起来,拿着桌上的酒杯立马起身。

「别去。」

我抓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别去。」

她对上我落泪的眼,好几秒,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我从包里翻出药瓶,颤抖着手去拧盖子,胃一阵接一阵地疼。

直到服下药片,我才从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中缓过来。

可是这顿饭已经吃不下去了。

我拿着包和苏语一起出去的时候,路过季洲和关灵。

苏语到底没能忍下那口气,包撞在酒杯上,玻璃应声而倒。

红色的液体在桌上摊开,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关灵一瞬间拧起眉,就要和苏语吵起来。

苏语倨傲地敷衍道:「抱歉啊。」

关灵刚要发作,却在看见她身旁的我时,须臾就脸色缓和,转为笑脸:

「这家情侣餐很不错呢。」

「你喜欢?」季洲笑了声,「以后带你常来。」

 

我没有看他们。

只是面色惨白地盯着桌上那摊深色的液体,一滴又一滴,落到地上。

苏语察觉到不对,立马挡在我面前,隔开我的视线,拉着我快步离开。

8

我坐在副驾驶上,下意识地想去拧瓶盖。

可是手没拿稳,药瓶掉在地上。

我没有去捡,指甲死死掐进肉里。

迫使自己在快要溺死的绝望和崩溃的边缘中保持清醒。

「阿月。」

「阿月!」

苏语加大声音喊了我一声。

我清醒过来。

「为什么不和他分手?」

「反正只是订婚。」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以前是他陪在你身边,那个时候你慢慢好起来,我也很感谢他。」

「但是他劈腿了。」

「阿月。」

窗外明灭的光影落在苏语脸上,她的语气不容反驳:

「跟他分手吧。」

车厢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好久。

我才听见自己说了话。

我说:「不好。」

车子猛然在路边停下。

安全带勒住胸口。

苏语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转头欲言,却在看清楚我脸的一瞬间沉默。

好半天。

我才听到她问我:

「困住你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说话。

她就看我,恶狠狠的,像是非要一个答案。

 

困住我的到底什么?

我闭上眼。

那摊红色的液体还在流淌,滴落。

像是没有休止。

困住我的是相似的语句。

是曾经试图拉我出深渊的那只手。

困住我的,是两年前背负上的罪责。

我没有姐姐了。

我没有家了。

 

我睁开眼,明明眼睛痛到不行,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红着眼,像受伤的幼兽,

狼狈又可笑。

「阿语。」

我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家了。」

9

苏语走时抱了抱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我记得按时看医生。

我点点头。

却在关门的一刹那,掩藏的情绪迅速破土而出,比以往来得更加强烈。

原本被阿姨整理得仅仅有条的家,再次被我打乱。

我像疯了一样,把原本完好的东西砸在地上。

玻璃碎裂时声音清脆。

可是还不够。

或许是压抑太久了,冲动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更加强烈。

魔鬼在我耳边叫嚣。

让我拿着水果刀,抵上了自己的手腕。

却又堪堪停住。

 

门突然被打开。

季洲的手停在半空,和我对上眼。

之前无数次我只要一拿起刀,他就慌了神。

任何尖锐一点的东西都不让我碰。

可这次。

他只是站在那里,表情冷漠得像一个旁观者。

墙上秒针走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动手啊。」

他看着我,冷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把刀划下去啊。」

 

我没有动,像个木偶一样,怔怔地看着他。

他嗤笑一声,眼神狠戾。

「你根本不敢。」

「你不过是想骗取同情。」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他的语气无辜又绝情,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阮临月。」

「你根本不敢去死。」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

 

确实不敢。

药物和承诺的拉扯下。

我死不了。

可又活不下。

手里的刀哐啷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堪堪落在我的脚边。

绝望像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住我的身躯,让我终于失声痛哭。

 

以前落泪的时候,季洲总会把我搂进怀里,冷淡的人软下声,轻声细语地哄我。

就像。

就像——

那个人一样。

总是用带着栀子香气的手帕,轻轻地擦去我的眼泪,再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哄我:

「小月亮不哭。」

「一哭就不漂亮了。」

好老套的说辞。

可是我听了十几年,也从不觉得腻。

 

这个世界上,

已经不会有人再这样哄我了。

10

我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有时忘了吃药。

有时又一下大把往嘴里塞。

又开始拿着刀往自己手臂上划。

一年以前本来快好的浅色伤疤上又添新伤。

却不致命。

后来药瓶空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撑过来的。

浑浑噩噩的,撑到了姐姐的忌日。

 

那天放了晴。

我起了个大早,把乱糟糟的自己收拾好,又去花店买了一束花。

可我到那里的时候。

已经有人先我一步了。

妈妈站在那里,墓前摆满了各种东西。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把花放下。

转身想走的刹那,重物狠狠地砸中我的脑袋。

我脚步不稳,差点摔在地上。

原本包好的花被砸散,一枝枝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她语气里夹着刻骨的恨意,歇斯底里地朝我吼:

「你来干什么?」

「你不就是个杀人凶手?你怎么有脸来看她?!」

可骂着,她又哭起来:

「最该死的明明是你啊!」

我没有回头。

脑袋有些晕沉,仿佛站在悬崖边。

我攥紧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离开这里。

 

坐上车时,我才看见医生的短信。

她问我为什么没有来。

我看着她的头像发呆,半天才艰难打字:

——抱歉,有事耽搁了。

那边回得很快。

——我给你换个时间,你什么时候能来?

算了|

输入框里的光标一闪一闪。

我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下次再和您约。

11

季洲久违地早些回了家。

送他回家的不是关灵,是他的另一个男下属。

回来时,我正眯着眼往空药瓶里面瞧。

已经空了很久了。

男下属把季洲扶到沙发上,礼貌地和我道了别。

季洲少见地喝得烂醉,浓重的酒气在屋内传开,他的脸红了一片,神色有些呆滞。

 

屋内只剩下我们俩人。

客厅的光很亮,落在季洲脸上,他半阖着眼,脸却是侧向我。

我把药瓶放下,目光落在他脸上。

下一秒,他从沙发上挣扎起身,抬眸看着我。

没有过来,只是微眯着眼,痴痴地看着我笑,眼眶红了半边。

唤我:「阿星。」

「我有好久没有想起你了。」

「我碰见一个人。」

「她长得好像好像你。」

「我要和她结婚了。」

「可是、可是……」

「她的妈妈说,她是害死你的凶手……」

 

我呆呆地看着他,如坠冰窖。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话语里的那个「阿星」。

我认识的。

两年前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我死去的,亲姐姐。

阮艺星。

 

难怪。

难怪季洲第一次见我时莫名的惊喜。

难怪刚认识时他对我那样好。

难怪他说:「要不是因为这张脸……」

原来,是我这张和姐姐相像的脸。

 

我自以为的救赎。

不过是另外一个深渊。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

颤抖着手去翻那些堆积在角落的书。

被我一本本拂落在地。

满室狼藉。

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

高中时期的毕业照。

面孔青涩的季洲。

和穿着漂亮制服裙的、十八岁像花一样的——

姐姐。

 

我混沌的大脑像终于找到了一丝清明。

只是下一秒,底下的人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想要抢走我手里的照片。

他明明还醉着,却又清醒了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努力筑起的保护墙,终于全然崩塌。

炸弹在我脑中轰然炸开,让我失去了最后一点理智。

我用尽浑身力气推来他:

「那我还她——」

「我还她——」

「一命抵一命。」

「可以了吗?」

季洲撞在墙上,好像还想笑。

可我没有看他,冲进厨房拿了水果刀。

他好像终于慌乱起来,磕磕绊绊地上来抓我。

可他醉了,追不上我。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背影从家中消失。

他在身后喊着那个从前叫我的昵称:

「阿月!」

「阿月——」

可我没有回头。

12

车子在道路上飞速行驶。

那张照片上的脸却一直印在我脑海里。

我都快忘了。

她曾经那样鲜活,那样漂亮。

可到最后。

我却只记得那天她眼神空洞,浑身是血的样子。

 

好多血啊。

我想帮她擦掉,可是擦不掉。

人怎么可以流那么多血。

多到我的白衬衣都被染得鲜红。

都擦不完。

 

妈妈冲过来打我。

她抓着我的头发,用力撕扯着我的头皮。

然后拳头不断落在我身上。

「你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

「她打了九个!!!」

「九个!你一个都没接!」

「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她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都是你——」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哭腔与怒吼像石头一样砸在我胸口,话语像刀锋,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刺得鲜血淋漓。

 

都怪我。

都是我的错。

是我——

亲手害死了我的姐姐。

13

药物的作用下,我其实记不起太多事情。

尤其是,我还故意不去回忆。

可是今天,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卷土重来。

汹涌的浪潮堵在胸口,就像一粒果核卡在喉间,进不得,退不得。

记忆的脚步比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快。

它让我在半路崩溃。

我忘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才会沉重到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忘了六岁那年在楼下玩回来晚了一点,妈妈把我关在黑屋子里不让我出来。

我被吓到不敢闭眼。

是姐姐抱着我,一遍又一遍给我唱好听的歌。

 

我忘了九岁那年被妈妈打了一顿,自己躲在角落里掉眼泪。

是姐姐帮我擦掉眼泪,笑着逗我:「小月亮哭起来就不漂亮了。」

我咧嘴挤出一个笑。

眼泪落进嘴里。

咸的。

她也笑:「小月亮笑起来最漂亮了。」

 

我忘了十二岁那年离家出走,大雪封路,我晕倒在风雪中。

是姐姐顶着寒风,一刻不停地找我。

才在雪地里发现了冻到失去知觉的我。

醒来时她趴在我床边红着眼。

我抱着她,说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我忘了十五岁那年因为名次下降了一点,被老师请了家长,我妈在学校门口扇我的耳光。

骂我是个畜生。

那年我第一次想到死。

拿着水果刀割了腕。

被姐姐发现。

她打了 120,用纱布缠我手腕时手不停颤抖。

她说:「小月亮,你走了姐姐怎么办?」

「你不要姐姐了吗?」

我就后悔了。

我不能把姐姐一个人留下。

那个时候我答应她。

绝对不会再自杀。

 

我忘了十七岁时填志愿,妈妈故技重施,把我的外省 985 改成本地的一所二本。

以前姐姐填志愿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可这次姐姐坚决不同意。

她带着我和妈妈抗争。

她摸着我的头,坚定地告诉我:「小月亮,你一定要去更好的大学。」

 

可是这样好的姐姐。

却不要她的小月亮了。

 

如果我那天没有在忙。

如果那天我没有把手机静音。

如果那天我接下了她的电话——

她是能够活下来的。

14

车窗外是沉到望不见尽头的夜色。

我捂着嘴巴呜咽。

苦痛爬满身躯,迟来的悲恸一点点压弯我的脊背。

在一望无际的夜色里。

我的灵魂被反复倾轧。

 

活着的人死守着逝者的承诺不松口。

可是姐姐。

人间太苦啦。

你的小月亮,真的撑不住了。

我去找你,好不好。

 

姐姐。

14

车子停在墓园门口。

我拿着刀,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上山的石板路。

石碑上的照片是黑白的。

从前我来的匆匆。

不敢多看她一眼。

可这次不一样了。

手里的水果刀反射着天上冷清的月光。

我几乎没有犹豫。

手腕处的皮肤娇弱,一滑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涌出。

顺着手臂,慢慢滑落。

我平静地看着艳红的液体滴落。

平静地等待死亡。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我下意识地回头。

却不期和一个拿着捧花的男人对上眼神。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神情有片刻怔忡,下移到我手腕时,立刻变了脸色。

几乎是片刻将花丢下,掏出一张手帕捂住我的伤口。

血色从洁白的手帕上沁出。

他拽着我另一只手就走。

我被他拽动了。

可是目光却一直放在他另一只手上。

刚刚用手帕按住伤口的那只手上戴的戒指,我见过这一对中的另外一枚。

它曾经被穿进项链。

戴在我姐姐的脖子上。

 

这个男人。

是姐姐曾经的恋人。

15

他开车的速度很快,像是不要命一样,迅速抵达医院。

医生处理好伤口。

夜晚的医院人也不少,来来往往。

我坐在医院的椅子上,手放在腿上,乖乖等庄辞缴完费过来。

放在椅子上的手机还在响。

联系人的界面一直显示着「阿洲」的字样,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像不知疲倦一般,没有任何间隔。

「不接吗?」庄辞问我。

我摇了摇头。

只是盯着他手上那个戒指看。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上,像被刺到一般,又收了回去。

然后手抬起,又僵在空中。

好像是想要摸我的头安慰我,可又觉得不太好。

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

「临月。」

「你姐姐有点东西放在我那里。」

「我希望你能看看。」

 

我答应了。

16

庄辞从楼上把那个铁盒子拿下来的时候,我妈也给我打来了电话。

但我没有接。

他把盒子递给我,还贴心地帮我打开了一点。

「这是阿星的宝贝。」

男人回忆起姐姐,唇角笑意柔软。

「以前我让她给我看看里面是什么,她不让。」

「说里面都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我之前一直没敢打开她住的那间房,前不久才进去,看到她把这个盒子留在这里了。」

「我看了。」

他看向我,眼眶微微有些红。

「不过,我觉得你才是最该看看的人。」

车顶昏黄的灯光下,我慢慢打开盒子。

里面的东西很多,也很杂。

还有些很旧了。

 

我六岁时给她做的画片。

画着她穿着华丽的裙子,戴着公主一样的皇冠。

我八岁时在小卖部买的珠花。

艳俗又廉价。

我说一人一个,别在她像缎子似的发上。

我十岁学校流行织手链,几毛一把的艳色线,我给她编了一条,还特意买了塑料的小星星和油漆的小铃铛。

挂在上面。摇起来还会响。

我十二岁时学校郊游去寺庙,被小摊摆了一道,买了一颗开光的「玛瑙石」。

用红绳穿着,说是能保佑人平安。

我像献宝一样拿回来送了她。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

一直到我成年。

 

零零散散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被她当成宝贝,珍而重之地收藏。

 

「什么宝物啊……」

我用袖子死死挡住自己的眼睛。

这分明是些白送别人都不会要的废物啊。

 

姐姐。

17

庄辞把我送到了酒店,走时把号码留给了我。

姐姐的盒子里还有一本很厚的日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要走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

我点点头。

 

手机还在响。

我随手把它扔在一边。

开始翻那本日记。

 

很厚很厚。

厚到我在酒店看了四天才看完。

又很薄很薄。

薄到这一本,就是我姐姐短暂的一生。

 

我和姐姐是单亲家庭。

妈妈的控制欲太强。

我们的童年,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而是无休止的责骂,惩罚和人格侮辱。

那段痛苦又无法摆脱的时光里,我和姐姐是彼此唯一的救赎。

所以她写了好多好多关于她的小月亮的事情。

甚至我上了大学。

她也在日记里想我——

想她的小月亮,开不开心,天冷有没有好好加衣,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写到后来她遇到了庄辞。

两人在一起。

可妈妈不同意。

让他们分手,让姐姐去和她中意的男人相亲。

姐姐不愿意,只能表面上瞒着妈妈。

 

日记停在姐姐跳楼的前七天。

妈妈发现了姐姐和庄辞同居。

她上门来闹。

在所有人的面前撒泼,骂姐姐是荡妇,偷偷和男人同居。

骂姐姐是不孝子。

逼着姐姐和庄辞断了关系。

把姐姐带回了家。

 

那张纸的最后两行字被泪水晕开了。

姐姐说——

我撑不住了。

抱歉啊。

 

18

我其实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因为不敢。

回忆带来的一系列连锁效应,是我无法承担的后果。

唯有一年前我高烧不退的那天。

迷迷糊糊地,就好像回到了她还在的时候。

枕着她的腿,听她唱歌。

可是醒来后。

又要逼自己忘掉。

 

可我其实。

很想很想她。

 

我做了四天的梦。

梦见我和她的小时候。

第四天醒来。

满脸的泪痕。

我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

只记得她在梦里,眯着眼睛笑,摸着我的头说:

「要开心啊。」

「小月亮笑起来,最好看了。」

我把自己又埋进枕头里。

 

幸好啊——

幸好思念无声。

19

手机上有很多未接来电。

我只接了苏语的电话。

和她报了个平安。

她说季洲找我快找疯了。

我再不出现他就要报警了。

 

我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后就给庄辞打过去,我说我要回家了。

他来得很快。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窗外的风景不断飘过,车内播放着一首舒缓的纯音乐。

我们谁也没说话。

快到时,庄辞开口打破宁静:「她那天,是不是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有接到?」

「……是。」

车子停在楼下。

他从后视镜里对上我的眼睛。

「那天阿星也给我打了电话。」

「……我也没能留住她。」

「临月。」

他喊我的名字,目光郑重。

「她打给你,只是想和你告别。」

「所以不必自责。」

「你的姐姐——」

「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

 

是啊。

我早该知道的。

我捂住自己的脸。

她那样爱我。

怎么会怪我呢。

是我自己走不出来——

是我自己,不肯原谅自己。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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