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LOOK
最近十年的香港电影，量产最大的演员非古天乐、林家栋莫属。二人分工明确，前者负责合拍片，后者主攻本土港产制作，且都是经常性出演连带监制或出品。
去年和今年分量极重的两部香港本土犯罪片，《智齿》《手卷烟》，林家栋都是主角。《扫毒2》《追龙2》《反贪风暴4》这几部大卖的合拍片，有他。正在映的《梅艳芳》，也有他。远不止于此的是，林家栋已经演出完毕待映的电影数量不低于十部。
《智齿》（2021）
受疫情以及随之引发的「限聚令」影响，香港电影去年惨绝到极致，年产量下降到三十多部的历史最低值。《手卷烟》是去年上半年五月前唯一开拍的香港电影。成本仅有325万港币，全来自香港电影发展局「首部剧情电影计划」拨款资助。林家栋继《打擂台》零片酬当监制后，此番更上一层，零片酬出演，可见其对香港电影的全情投入。
《手卷烟》（2020）
在分析林家栋的演员技能之前，先笼统谈谈，一般演员经受的训练或者说演出经验无非几种——舞台（戏剧、戏曲）、电视剧、电影。电影电视剧演员的种类也无非几种——五花八门什么都能演，下定功夫专攻一路一个类型，恍如白纸一张能提供导演无限选择可能性，这其中还可以分本色非本色等等。譬如，美国方法派演员，底子就是舞台。方法派的路径是反复训练演员假定性演出的能力，当众孤独，方法是通过调动情绪记忆，最终做到有实物无实物的演出，效果趋同。
更高级一点，要能做到狄德罗所说的，有意识的准备，下意识的结果。香港演员里，路子比较接近方法派的，有周润发、黄秋生、梁家辉、吴镇宇等。这些演员确真是五花八门，什么角色都能演。黄秋生变态演得好（《八仙饭店人肉叉烧包》），但纯真的牧师（《千言万语》）演来也令人印象深刻。梅艳芳是百变天后，但她的底子是戏曲（粤曲）。成龙、洪金宝很讲究造型，亦来自戏曲（京戏）。梁朝伟较擅长特写镜头下微动细腻情绪的表达，这与王家卫纯影像能力、张叔平造型能力的丰富性表达有关。
梅艳芳
林家栋肯定肯定不是万金油式演员，以电影界的履历来说，他所有出色的角色几乎都局限在犯罪片领域。但林家栋是有蜕变过程的。他是1988年第15期TVB艺员训练班成员，这几乎是最后一届还能出明星的训练班。同期成员中，最出挑的明星是甄子丹。
电视台岁月，林家栋倒并不局限在犯罪片领域，反倒五花八门什么类型的剧都演。脍炙人口的现象剧集《大时代》《刑事侦缉档案》，他都打过酱油。对于剧迷来说，他和周海媚联袂出演的人鬼爱情剧《大闹广昌隆》，是比较重要的代表作。
《大闹广昌隆》（1997）
但电视时代的林家栋，即便出演了不少重量级剧集，他的演出和其他TVB演员相比，并没有如何突出，简单说就是非常TVB：常常是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写在脸上，角色很是扁平简易。一比照刘青云在《大时代》里的演出，差距不可谓不小。
《大时代》（1992）
林家栋进入电影界是逆势而上。2001年他出演《有情饮水饱》给梁朝伟配戏，梁朝伟就有点疑惑地问他为何选择在这个世道转行（即电视转电影，参见汪曼玲《星级会客室》访问）。
《有情饮水饱》（2001）
事后诸葛亮的说法，林家栋能够走到今日，社会阅历以及职业生涯的规划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林家栋的世俗经验非常丰富，祖籍台山的他三代住在九龙城寨（现今竹园饭店附近的大厦天台），从事过的工种有：外卖、信差、交通安全队员、酒店服务生、地产经纪。
这些依托人际交往经验的工种，对观察人物非常有助益。作为刘德华公司的签约艺人，林家栋则获得了不少重要电影的参与经验，且经常是和主角配戏的头号配角（《有情饮水饱》《无间道》《风暴》《寒战》）。这些电影让林家栋渐渐往邪角靠拢。而真正的伯乐，是杜琪峰和邱礼涛。
杜琪峰电影中的邪角，不再是简单的好坏分明、让人憎恶的坏人，而常常是黑色电影中宿命意味强烈等待救赎的邪角，会有一种涌现真实不堪人性的能量。东莞仔（《黑社会》）、高志伟（《神探》）、扒手（《文雀》），都有一种邪魅感。在《黑社会2》中，东莞仔拿着砍刀去拦截郑浩南、古天乐的脍炙人口场景，让人感受到的不是角色的恶、丑、笨，而是让人懂得、认同其人存在的理由。
《黑社会2》（2006） 《黑社会2》（2006）
在邱礼涛的超低成本中（《常在你左右》《凶手还未睡》《头七》《三不管》），担纲主角的林家栋磨炼的是银幕经验，在粗糙、快制作的影像叙事中，如何尽量依靠个人的能力来弥补B级片的伧俗廉价感。这一点在今年的《手卷烟》中被发挥到极致。
从纯真快乐的电视时代过渡到表面化的邪恶，再到正反皆有的偏邪直至正邪难分，可以说，林家栋的职业轨迹是一直在反复锻造完善犯罪片中反角形象。里程碑式的作品是《树大招风》。这部作品真正确立了林家栋反派形象的魅力特征。
《树大招风》（2016）
从造型来说，林家栋本人也必定意识到，他的面相，演反派，一定要长发，长发造型特别能配合他正邪难分的特质。《复仇》是他第一部展现出长发魅力的电影。
《复仇》（2009）
《寒战》里他是短发，给人感觉就情感过于外露，缺乏层次。《智齿》则翻番，长发配合浓须。
《智齿》（2021）
《树大招风》三个主角，卓子强是豪放，叶国欢中性，林家栋扮演的台山仔（着实对应他出身背景）季正雄，是低调负值，一直处于隐而不露的状态。与姜皓文的对手戏，他一直在表达亟待释放的潜藏的恶，他一直在演临界点状态。对这个状态的精彩把握，是这个角色的魅力根源。几乎遮住左眼的切分长发造型，很稳妥的在视觉上突出这点。
《树大招风》（2016）
观察现实中林家栋的一些采访，会发现他基本归类于本色演员。现实中说话节奏和电影中区别不大。语速很快，但有节奏感。人物好像一直在平衡理性计算与感性表达，尤其擅长表达信息量很高、言外之意很多的台词。本色演员或者说类型化演员的特色是，不断丰富、拓宽、深化某种角色，赋予某类角色在一个不断变化的光谱中不同面向的魅力，达到演出「这个角色」的目的。
林家栋绝不会像黄秋生那样演纯真角色。和古天乐一样，他也只演香港人物，举手投足港味强烈，所谓文化归属感太强。有意思的是，连林家栋这种看上去纯影视剧属性的演员，也曾去美加登台唱歌表演（他的唱歌师父是罗文，不过后来被开除），为此还被杜琪峰数落了一通。
「我记得上次去美国登台，都给他「炋」，「你唱歌好叻咩？畀心机做好戏先啦！」我说：「要孭数㗎！杜Sir。」」（《东周刊》20090418）
走穴归走穴，这个例子也可以看出香港演员舞台经验普遍不缺，镇场面的能力是基本功。
角色亦正亦邪，林家栋的把握能力在于正邪的比重以及显隐的方式。《手卷烟》是正底子上的邪，人物一直有一种渴望摆脱下沉旋涡的冲动，林家栋这个基底把握得很准确。「唔讲一、唔讲三，讲义。唔讲风、唔讲雨，讲咩？讲雷」。这金句对白的节奏把握，非普通演员可以做到。
《手卷烟》（2020）
香港演员有两个迥异于内地演员甚至欧美演员的特色。一是有相当高比例的香港演员极其擅长出演癫狂型人物，这甚至几乎成为了香港演员的基本功。原因有很多，在此不再详细展开，简单说就是无厘头文化以及香港电影剧本操作是以癫狂人物或悲或喜或盛或衰的上下起伏曲线来替代好莱坞式弧形人物的塑造。
二是香港演员极其擅长在镜头面前以自然流露的方式来表达情感（登峰造极者是张曼玉），这一点和内地演员一对照，反差尤其强烈。这与成长背景、文化环境、训练方式有关。耐人寻味的是，林家栋以及古天乐，都与这传统背道而驰。林家栋几乎未演过癫狂人物，近年角色愈发走向沉郁内敛复杂。而由于所饰角色的特性，其情感表达很难给人一种自然流露感。
林家栋倒是很擅长不动声色地「做戏」，譬如《树大招风》中，不断强化的可乐瓶道具很夺目，除了三七开的遮眼长发外还有笔挺衬衫，都让人物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悬疑戏剧张力。但林家栋并不缺乏爆发力，《树大招风》里突然举刀捅刺两名「大圈仔」的行径，凸显角色的亡命底色。
《树大招风》（2016）
长期饰演一类角色并不能简单的与局限性挂上等号，从卓别林、鲍嘉、北野武到周星驰，巨星风范是能演出这些角色的灵魂感召力，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社会表征。一个简单的微笑，一个背影，一个转身，一次回眸，就能形成一种特殊的气氛，形成一个事件，这就是巨星魅力。
《智齿》《手卷烟》中，林家栋的演出更接近的是欧洲演员的特质，譬如侯麦《慕德家一夜》中帕斯卡尔赌注玄思理念的感性光芒，很大程度是通过让-路易·特兰蒂尼昂的外在形象绽放出来的。
所谓一出场，一亮相，自带电影作者所欲投射的一切光晕。再如当下在映的《梅艳芳》，整部电影，唯有林家栋和古天乐同时出现的场景（只需往那里一站），才终于能让观众感觉到一息明星、演艺圈人士的气场。
林家栋一系列亟待上映的作品中，可以期待下《命案》。
银河映像出品，杜琪峰监制，导演依然是郑保瑞。非合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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