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著作《东坡志林》,记载了一则关于相面的名人轶事。

欧阳修曾经亲口告诉苏轼:“年少时,有个和尚给我相面,铁口直断道:‘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

苏轼感慨评论:这个和尚挺靠谱,预判都应验了。欧阳老师的耳朵比脸白,众所周知。至于“唇不著齿”啥意思,咱不敢知道,咱也不敢问。

“唇不著齿”就是龅牙,苏轼明白得很,但要维护老师的光辉形象,不敢说。

中国人从小背诵《醉翁亭记》,欧阳修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作为文坛霸主,生平两次卷入伦常丑闻,饱受毁谤,可谓离奇无比,痛苦之极。

欧阳修四岁丧父,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郑氏矢志守节,并且亲自启蒙儿子读书学习。由于家中贫穷,母子俩常常以荻草秆为笔,在地上写字。

贤母望子成龙,辛苦没有白费。二十四岁那年,欧阳修考中进士,授职西京(洛阳)推官。

科场大捷,春风得意。欧阳修在洛阳与一班名士游乐聚宴,赋诗饮酒,过得好不快活。府尹钱惟演是吴越国王钱俶的儿子,世家子弟喜欢热闹,平日里对他们极为优容,久而久之,又觉得年轻人不可过分放纵,想着稍微规劝一下。

某次开会谈及寇准,钱惟演借题发挥说:“诸君可知,寇公晚年取祸,正是由于奢侈放纵、宴饮过度啊。”

欧阳修哪会听不出弦外之音,马上应声反驳:“宴饮顶多算小过失,不足以招祸。寇公的问题,在于临老不退!”

一语既出,四座耸然。钱惟演年已七十,也没退休,简直是当着和尚骂贼秃。

欧阳修后来曾经自我评价:“劣性刚褊,平生吃人一句言语不得。”还算有自知之明。幸亏钱惟演肚量大,没跟后生计较。

范仲淹被宰相吕夷简贬官,右司谏高若讷袖手旁观,已经升迁为馆阁校勘的欧阳修大怒,写信痛斥,骂对方简直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事,结果自己也被贬为县令。(事见本号历史文章“江湖风寒,范仲淹从未怕过”)

书生意气,从来不怕得罪人。

欧阳修人生理想(欧阳修的人生际遇)(1)

欧阳修担任地方官很久,才回京官复原职,并逐步升迁为知制诰,日渐显赫。正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又得罪老师晏殊,不得不离开京城,担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使。(事见本号历史文章“炫富,要炫得清新脱俗”)

当时的朝廷里,党争很激烈。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发起“庆历新政”,遭到政敌猛攻,相继罢免出京。

欧阳修愤而上奏声援,为国事呼吁,却突然身陷家事丑闻。

从前他的妹夫身亡,妹妹带着年幼的继女(妹夫与前妻所生)张氏前来投奔。张氏长大后,欧阳修将这个名义上的外甥女许配给族侄欧阳晟。不料张氏私通仆人,事发捉拿到开封府,为了替自己脱罪,胡乱牵扯到未嫁前与欧阳修的旧事,“词多丑异”。

主审官大惊,不予采信,只以私通仆人论罪。宰相贾昌朝正在怀恨欧阳修,闻讯派人前来复审,意图罗织罪名搞垮政敌。

复审的结果是维持原判,不过,发现欧阳修用张氏的钱买田产,有点经济问题,降职为知制诰、滁州知州。

另一种说法,开封府尹杨日严曾受欧阳修弹劾,此时乘机报复,威逼指使张氏丑诋舅舅。

无论如何,欧阳修的名声在这起逆伦丑闻中遭受重创。有人趁乱泼脏水说,他写过一首词:“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可见对外甥女早有企图。

这首词是否出自欧阳修,没有定论,他的名下有很多艳词,则并非空穴来风。

他黯然去到滁州,苦中作乐写下名篇《醉翁亭记》,流传至今,成为中学生们必记必背的课文。

欧阳修卷入伦常案,宋仁宗颇为震怒,十多年后,见才子头发皆白,转而心生怜惜,召回京城授职翰林学士,编修《新唐书》。

仁宗嘉祐二年,欧阳修主持礼部会试,一榜录取苏轼、苏辙、曾巩、程颢、张载、吕大钧。

程颢、张载、吕大钧,都是理学开宗立派的大师。而唐宋八大家中,宋朝除了欧阳修还有五人,他成为苏轼、苏辙、曾巩的座师,对苏洵、王安石则有举荐之德。唐宋八大家,完全可以称作: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以及他的后浪们。

欧阳修录取苏轼,心中快意,写信给朋友梅尧臣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从此有了“出人头地”的说法。

乐于识拔才俊,是欧阳修的最大优点之一。

欧阳修人生理想(欧阳修的人生际遇)(2)

宋英宗在位期间,他已经官至参知政事(副相),又陷入朝争。这次的矛盾焦点,在于皇帝能不能喊自己的爸爸为“爸爸”。

英宗本是濮安懿王的儿子,过继给仁宗成为太子。当上皇帝后,动了私心,想抬举自己的生父。欧阳修迎合英宗,带头上奏,倡议尊奉濮安懿王。

宰相韩琦全力支持,并且亲自上阵推动此事。而反对者则认为,尊濮安懿王为皇帝,并喊作爸爸,置仁宗、以及还健在的遗孀曹太后于何地?史上著名的“濮议”之争由此引爆,官员们互相攻讦。

在正副宰相的坚持下,曹太后作出让步,同意尊濮安懿王为“皇”,称为“皇考”,三个夫人为“后”。不过,还没来得及上尊号,英宗就已病逝。

皇帝喊生父为皇爸爸,看似合理,却对不起养父母仁宗夫妇,有违孝道,并且干扰皇室道统的正常嬗替,使朝廷陷入无谓的纠纷,因此反对者众多。

名臣富弼品行忠直,为此怒批欧阳修:“欧阳公读书通晓礼法,居然搞这种动作,简直是忘仁宗、累主上、欺韩公!”

受上任皇帝的知遇之恩,忘恩负义,所以是“忘仁宗”。

不能爱人以德、积极引导现任皇帝,拍马屁实为连累,所以是“累主上”。

富弼跟韩琦多年搭档,不好意思直斥其非,故而怪欧阳修“欺韩公”。

御史吕诲等人弹劾欧阳修首倡邪议,都遭到驱逐。有个叫蒋之奇的官员,参加“贤良方正”制科考试失利,为了搏出位,在“濮议”之争中站队欧阳修。作为回报,欧阳修推荐他晋升为监察御史。

舆论大哗,给蒋之奇贴上了“奸邪”的标签。

蒋御史很郁闷,升了官一点都不爽,欧阳修这条大腿看来抱错了,应该反戈一击,把自己摘出来、洗干净。

机会总是有的。

欧阳修妻子的堂弟、淄州知州薛宗孺,因为举荐的官员贪赃而被连累,尚未定罪。正赶上宋神宗继位为帝,大赦天下,可以全身而退。

谁知欧阳修大义凛然地上了一个奏折,跟妻弟划清界限,希望朝廷不要赦免他。

这种大义灭亲的行为,无人喝彩。

同时代的宋人范镇在《东斋记事》中说,大家认为,欧阳修避嫌就行了,何必如此自私(沽名钓誉)。薛宗孺如果自己作恶,上前踩一脚情有可原,举荐不当,怎么就成了不赦之罪?太过分了。

清代史念祖在《俞俞斋文稿》中也有评价,赦免宗孺,不是欧阳修之力,也不是赦免宗孺一人。天下都赦,宗孺独因欧阳修而不能赦,欧阳修可谓损害别人而成全自己的名声。

薛宗孺最终被免官,怨毒之下,对人说欧阳修与长媳吴氏有染。此话被有心人辗转传到蒋之奇耳中,蒋之奇立即递上弹章,攻击欧阳修“帷薄不修”。

此事骇人听闻,神宗大怒,要严厉彻查。可是派人追问案件的来龙去脉,蒋之奇以及传话人都拿不出实证。结果蒋之奇等人被贬斥。

意味深长的是,这件案子闹得纷纷扬扬之际,只有长媳吴氏的父亲、知制诰吴充出面替欧阳修辩白,其他再无一人为他说话。“濮议”之争中所持的立场,讨好了皇帝,却将自己的声望消费一空。

欧阳修心灰意冷,自己请求外放为地方官。六十岁的时候,连连申请退休,神宗优待老臣,没答应。

后来,他在任地抵制新法,被王安石攻击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何用?”便再次坚决求去,六十五岁正式退休,六十六岁病逝。

欧阳修的文学地位如泰山北斗,人所共知,本文不再讨论。力挺范仲淹、奖掖后进,都是君子所为。但他的不足也很明显,嫉恶如仇而好发议论,有所作为而不免私心,并且个性放逸,笔涉糜艳,以致被人用作把柄。

一代文宗,千古名士,远非完人。


相关文章:

炫富,要炫得清新脱俗

江湖风寒,范仲淹从未怕过

每天让你微笑,每天让你思考。每天都有故事,每天都有进步。谈吐有料,才能交往有趣,这个圈子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