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电影里的江湖(风格金宇澄聊繁花)(1)

文|李菁

最近王家卫导演拍的同名《繁花》已悄然开机。作为这部小说的作者,金宇澄又“被迫”被拉回热闹的现场。王家卫导演是怎么对这部小说感兴趣的?小说《繁花》与电影《繁花》是两个“生命”吗?上海与香港若隐若现的牵系在哪里?先听听小说原著者金宇澄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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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作者金宇澄

三联生活周刊:王家卫导演的电影《繁花》已经启动,又把您和这部作品带回到一个热闹的现场。

金宇澄:这消息我也知道了,我没有更多内容可以说,但知道为了拍摄,导演(王家卫)一直在努力还原那些年代,特别注重年代的真实感,绝对费尽心力,

我们第一次见面谈到《花样年华》,他问我一个问题:“一开头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说我想不起来。他说:“开场厨房那个电饭煲。”因此说导演注重的内容,也许是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的,据说当时花了大力气,才找到了这个70年代电饭煲,为什么呢?有了电饭煲,香港女人下午就有了时间,可以出去玩了,解放了,这是重要的时代物件。导演说出了它,我就明白他对于“物”的执着,非得有这些具体东西放着,才会心定,不管别人看出来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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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年华》剧照

另有一次是导演拿出100张石库门照片说:“能不能挑出最好看的五张来?”我这也是才意识到,文字的作者,根本就缺少这种具象视觉敏感的,怎么挑得出来,我说“肯定挑不出来”。他说“我能挑出来”。

无数镜头,无数旧景、旧事旧情,要花多少心思,做多少事?单说这影视范畴的认真回望,都得找具体细部的依据,比文字困难得多。

三联生活周刊:原作者和电影编剧或导演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有的作者会特别在意,而且要牢牢控制,可能认为电影作品也是个人作品的另一个生命;而有的作者可能会认为电影是另外一部作品,跟我没关系了。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也会对电影的创作进行比较多的参与甚至把控吗?

金宇澄:我从没有参与的想法,影视跟小说完全不一样,再说像导演(王家卫)那样的人,不会来问我:“你觉得应该拍成什么样?”影视和小说是完全分开的。我们谈论一些细节问题,能回答我就回答,我不打听什么,不好奇,也不想打扰,开初做过几次简单提纲,就没再参与,说来说去,这是完全不同的。

2014年香港书展,导演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小说毫无影视倾向”,我一直觉得这是他的表扬,我喜欢的就是小说,对影视无感,我也了解,所谓小说界1990年代冒出来的影视倾向,是发展经济时代的引诱——影视更能够转换效益,但在它们面前,小说的语言和文本样式就没什么用了,黯然失色,电影重要的在故事。我不必关心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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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书展上,金宇澄和王家卫

三联生活周刊:目前大家关心的男女主角都已确定、公布。导演之前会来就这些演员来来征求您的意见吗?或者说,这几个主要演员符合您在写《繁花》这部小说时的想法吗?

金宇澄:这方面确实谈论过,但我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为什么呢?因为作者脑海里的人物,不可能呈现镜头里那么具象的五官和气质……哪怕有原型,把关于他(她)的文字描述转为真人,根本做不到的,尤其气质特点是非常难以具像的。

另一个问题是对演员完全不熟悉,无论电影圈还是一般的朋友,一旦开聊到了具体演员,这个好看那个漂亮,比较乏味,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脸和名字也完全对不起来,迷糊,我真没这兴趣。

三联生活周刊:我在想一个技术问题:小说里因为几位男主角比较突出,但哪一个女性角色算是女一号?小说里有那么多非常鲜明的女性角色。

金宇澄:改编就是一种变嘛,一本书的文字变成“声光电”立体演绎,必须得变,这也是为什么改自一部小说的影视更引人期待的原因,观众要看的就是这种变,期待的就是这种全新演绎,不会重复原著安排的那种均匀度,一切都是另一种取舍和安排,我乐观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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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里的女性有名字的将近百人,最主要有李李,汪小姐,还有“夜东京”女老板这些人物,其实我和大家一样,是看到剧集官宣马伊琍、胡歌了,才知道终于定下来了,另就是我刚才说的,对演员不敏感,因此都对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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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王家卫导演在这个小说出来没多久就找到您,拿下了版权——在《繁花》没有像今天这样形成那么大影响的时候。他为什么对这部小说感兴趣,你们后来聊过吗?

金宇澄:单行本是2013年3月出版的,6月“印刻”出了台版,繁体字版。导演是在这一年12月份,通过别人来找到我,巧的是那天是我生日。他说“我看了竖排版,为什么上海不出竖排版?”“我到上海,介绍给好几个人看,电影圈好多人都不知道(这部小说)”,这是原话。

有一句话当时没跟导演说,我写《繁花》时候,心里藏得最深的想法就是:要让我的读者,“有名有姓”的那些人都喜欢——我希望看《繁花》的人是我喜欢的人,比如,里边就有王家卫、有上海的宝爷(小宝)、沈宏非等等,不是想这书要让文学评论家喜欢,是希望更有经验,更有生活个性、三教九流的男人们喜欢,这就是所谓作者的“理想读者”范围。当时就是那么一想,没想到,导演真的找上来了,特别高兴。

三联生活周刊:开个玩笑,可以写篇文章,标题叫:《繁花》是我给王家卫的一封情书。

金宇澄:当然我那时还不了解,导演跟上海究竟有多深的关系,只知道他早年是从上海去的香港。见面他说:“你写的,就是我哥姐的事。”我52年生人,导演58年的,推算下来,他哥哥姐姐和我年龄差不多,50年代人。后才知道,当年父母计划是把3个孩子都带到香港,先带最小儿子(王家卫)到港,之后,大门忽然就关掉了,哥姐就一直留在上海了,这确实就是小说中那一代上海人的命运,上山下乡、街道生产组,不容置疑的,虽然导演只提了这么一句,我立刻就懂了,因为太知道这一辈人的生活状态有多么具体。

很多报道都说,导演之后一直在香港,但他一直是在持续上海影响力的环境里、在港上海人的氛围下成长的,包括被母亲一直带着他看电影,保持与在上海两个孩子通信等等,保持情感的维系,同时因为隔绝,两地之间积压很多双方不知道、不了解的东西,共存于这无法疏通的两地的现实中。

直到70年代末,他才回沪探望哥姐。很奇怪的是《繁花》也写了这时期,阿宝的哥哥从香港来沪。这一节我还没问过导演,他读了会不会有命运相似之感,当然他是在香港过来的角度,我是在上海角度看待他的出现,这一类的重逢,在当年上海是很多很多的,任何时候,上海与香港都有这种关系,分布覆盖率很广,可能市中心一直到闸北、普陀,很多家庭都有这种“港台”关系,小说里写了这样的人设和情节,也特别引起共鸣。

导演一直以拍摄城市题材著称,他拍了香港背景的上海人,我相信他骨子里最希望拍一个上海背景的片子,看了大陆很多作家的小说,跟我谈到过,他是特别爱看书的人,看得比我多——我是看稿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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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幼时生活的地方,在上海最优雅的武康路(福开森路)那一块,上海最漂亮、最怀旧经典的这块回忆,天然跟他有缘——我则是在市中心成长,然后“扫地出门”,全家搬到很差的郊区工人新村,我说的很差,是以淮海路洋房标准说的,没几年,又被遣送到东北荒野去种地,我在那时代是一级一级往下退的,退也有一个退的好处,举个高大上例子:写《红楼梦》一样,必须一个破落子弟来写,才会好看,败落之后在遥远的雪地里看待这个城市,感觉完全不一样,上海像是梦里出现的城市,经常闪闪发光,这是之前我停在原籍根本发觉不到的东西。

这情结也有点像“异地恋”:这姑娘如果天天见,不会那么完美无缺,如果离开一年,她会越来越美丽,就是这个道理。可能是在记忆这种心态下写的东西,打动了导演,这和他在哪方面有点像?也许不同点在于,他一直是在母亲描述的上海想象中想象,从哥姐的信里边、从无数资料里边……他对这些资料非常熟悉。

实际我们经常聊起的,是上海60-70年代的这一块,专业电影人容易忽略的方面,或者说,《繁花》重点写的,也是上海60-70年代这一块,事后这样聊,这个年代的上海都成为想象,我现在看上海当年那些旧的照片,自己都觉得陌生,怎么这时候是这样子的?说回到导演,虽然之前看他的电影,像《2046》等等,镜头有那种所谓碎片化,他骨子里是非常严谨、非常有考据癖的一种情绪。尤其是在粗制滥造影视剧充斥市场的当下,他这种情绪和认真的态度,经常让我感动,真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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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6》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书里的前言正好引用了《阿飞正传》的场景,这也是一种巧合吗?似乎小说和电影里那种暧昧不清、灯光摇曳的感觉非常契合。

金宇澄:是有点的,一次被媒体问,上海有哪几个特点?我只能这么说,上海是西风东渐的集大成者,是中国城市的典范。这当然也没错,正是因为这样,它才集中了大城市的奇境,想想看,任何特别的城市细节,发生在上海,都觉得合理的,置换在别的地方似乎就不行。

《阿飞正传》结尾的那些镜头,有两点特别“上海”,一是狭窄的居住空间,一是人的行为样式——张国荣在电影里梳头的方式,仿佛也见得很多,很熟。意思就是,也只有在这种大城市里,才会出现更特别的私人镜头,才会有专是在半夜出门的人,各种夜不归宿的人——像张爱玲说的,上海是一个最能隐藏躲避疗伤的地方。大城市的功能就是大森林的生态,可以最大程度保护隐私,上海的夜色,不会是村子的一片漆黑,仍然有弯弯曲曲的个人路径,可以找到气味相投者,有秘密才有个人的魅力,可以完全逃离众乡亲眼皮底下的那种生活,《繁花》开头的姿态,就是强调了上海特有的这种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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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正传》剧照

我有不少朋友,都住那种典型的上海老弄堂——像《乌鸦与麻雀》黑白电影中下层市民的那种老房子,窗子打开,上海一层一层黑色屋顶,不远处却有霓虹灯景像,越是到了深夜,前景和远方就越有魅力,高低错落,华灯闪烁……感想很复杂,当然山峦叠嶂蛮荒毫无灯光也好看,我喜欢前者,喜欢住在热闹的旧城区,没有小区,出来就是小店,小马路,才像上海。当时写这个小说,觉得自己是在不断地向读者、向东北嫩江时代那个我招手:快到上海来,进来看看?我就是这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说你有期待,希望王家卫导演还能拍出上海的哪些日常?

金宇澄:我们也常常谈90年代。比如90年代上海的黄河路,现想想当年真有那种所谓的辉煌,如果不记录下来,真的就没有了。比如黄河路、乍浦路一带,大年初五接财神,路两旁每个饭店的老板都大量的放鞭炮烟火,就像比赛,有店家抬出单人床那么大的烟火,现在简直难以想象这种场面,这一晚上放下来,第二天整条马路堆起小山,清扫地工最忙活的一个早晨……

当年的夜景,走黄河路乍浦路这两条路总有一种感觉,像是《金瓶梅》的样子,在和平的年代,古今都是一样的,一定的空气光照温湿度下,所有五花八门的动植物、微生物什么的都出来了,就是上海话“市面”,一旦市面不对了,气候不对了,动植物微生物它们最敏感,首先缩回敏感触角,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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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画面可以文字表达,也许口头表达是最有想象力的,有一回80后女作家周嘉宁说,听起来就叫人神往,她的爸爸当年就是安排各种饭局的,非常之忙。对了,她爸爸甚至让她给我捎一瓶酒。当年所谓90年代繁华,就是饭局,中国最要紧的事,人最要紧的话,都是在饭局上说的,中国人的客厅就是饭局。我跟导演说过的,最难的是镜头表达,说和写随便多了,镜头是实实在在的,黄河路或乍浦路的夜景,那种金碧辉煌的色彩和粉色灯光交替——金碧辉煌是饭店,间隔粉色的是按摩店……但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照片了。

侯孝贤《海上花》表现的喧哗之下的人生状态,离开当下并不遥远,人生大部分就是闲聊,拉家常,“你不要不高兴,喝一杯怎么样?”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这样的无意义的状态下,完成意义的,有图谋的饭局,我们表现得太多了,大部分的局,都没有什么目的,生活就是在这样无意义的环境里延续,比如现在要看一个你90年代某饭局录像,你肯定不屑,有这局吗?因为完全忘了——因为有意义的你才记得,但是一看,意义就来了,里面的面孔,打扮,语言,气氛等等都回来了,让你想到了许多往事,甚至失眠,意义就在这里,无意义中,才可以显示的风土人情,那些八卦、那些小动作、那些发型、眼神……那些琐细的特征才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最重要的内涵,从90年代一直到拉到现在,基本的场景真都是这样延续的。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会给小说取《繁花》这个名字?

金宇澄:到最后小说马上要给《收获》的时候,一直想不好名字,都没招了。有一天突然翻开一本时尚杂志,是报道圣诞节的专辑,上面有“繁花似锦”,一下子觉得就是这两个字(繁花)了。这么简单的成语,怎么就没注意到,繁花多合适,怎么就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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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您之前一直是冷眼旁观的角色,因为这部电影,您最近也被媒体追着访问,是不是也处于“成名的烦恼”中?习惯于这种状态吗?

金宇澄:有段时间很焦灼,很烦恼,好在这状态已过去了,过去了一段时间。我从没有一个周密的计划,也没想着要做那么多的事,不会想到60周岁时(2012年)《繁花》在《收获》发表。2013年生日这一天,导演跟我见面——就在张爱玲故居旁的宾馆,告别时,助理递来一个蛋糕。导演对我说,生日快乐。我小说里有这个场面,小毛他从来不过生日,但是沪生给准备了。我确实也一直不过生日。

作者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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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菁

2001年加入《三联生活周刊》任记者,目前为《三联生活周刊》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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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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