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河南省正阳县。落日余晖中,一渔民划着小鹰船(一种双船并列划行的蚱蜢舟)正在淮河河道里布设专捕河虾的渔具。
淮河:身边的爱人文图/周一渤
淮河在豫南大地上涣涣流过,成了我国南北的分界,而豫南着实地就位居了这个南北胶结和融会的地带,就连橘树,也是生在淮南为“橘”,生在淮北为“枳”。
也许是土生土长的缘故,飞出这片林子在另外的天空下盘桓之后,重新投入老窝的森林,才发现她的丰腴和醇厚,硬朗和坚韧,身前身后,屋里屋外,田间村头,路边街巷,到处都是独特的景致,到处有捡拾不完的“诗行”。
如果我说淮河是我身边的爱人,你一定会惊讶。其实这很实在,黄河长江离我总觉得有点遥远,就像父母,就像儿女。一个男人注定要远行。一个人的远行,也注定要离开父母,离开儿女,只有爱人相随。所以,也只有淮河就在我跟前,走在再远,它就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无论是物理距离,还是精神世界。说淮河是我身边的爱人,还因为对于父母和儿女只能有爱,不能有恨,对于爱人才是形影不离,爱恨交加。爱由心生,恨由爱起。于是,在我的摄影生涯中,有很多次淮河岸边的徜徉和留恋,很多次的抚摸与温存。在这数千张的底片中,自然就少不了我的父辈们、母亲们、兄弟姐妹们以及亲戚邻里们,更少不了淮河岸边的城市和乡村,田野与庄稼,山山水水以及沟沟坎坎。因了他们的缘故,他们的感情、思想、生活、理想、渴望乃至希冀,和我的就都是重叠在一起的,对应的或者说是统一的,血肉相连的。我想把自己所有的思想、愿望、情感与表达,都装进一河水流与无数的城乡事像里:里面有故土父老的精神负载,也有乡亲与土地的关联。
别的也不想多说,就讲几个淮河水滋养着的地点和故事吧。这故事也必将是我身边如爱人般的淮河的故事。
2013年10月,河南省正阳陡沟。一村民用三轮车接自家和邻居家的孩子放学。
陡沟:一个破落“大市”与木板年画
陡沟属于河南省正阳县,镇边上便是一座大桥,过了淮河便是信阳罗山地界。我的一个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人从远方来信,地址直接写“正阳”,会收不到;如果写成“陡沟市正阳县”则一定会收到。陡沟只是正阳的一个镇子。如此一个段子,便道出了陡沟曾经拥有的名声和繁华。如今在正阳人们之间还会戏称“陡沟大市”。然而,现在的陡沟早已经成了历史的黄脸婆,昔日繁华不在了,只留下一些荣光还让人对它津津乐道,舍不得往下。
在正阳县城南,27公里处的淮河北岸镶嵌着一颗光彩耀人的明珠——陡沟镇。早在清朝初年,她便靠其得天独厚的淮河水运,引来四面八方的商贾,并赢得“小汉口”的美誉,发达的手工业更是独树一帜,名饮四方。清嘉庆《正阳县志》载:陡沟织布独盛,家家设机,男女操作,其业较精,故有“陡布”之称。陡沟布细密,畅销山、陕、皖、鄂,手工挂面、手工馍等久盛不衰,至今仍名噪一方,生意兴隆。“陡沟镇的姜,陡沟的蒜,陡沟的挂面销江南,陡沟镇馒头真香甜”,气候分界线的淮河赋予了陡沟独特的自然环境,也孕育了陡沟特色产品的形成与发展。
陡沟有三宝,“挂面、馒头和木板年画”,如果加上生姜和大蒜,那就是五子登科了。单说这空心挂面真是一绝。我曾让朋友给生孩子的表妹寄了一箱,表妹吃后大加赞赏,说是入口即化而不失筋道。馒头更是陡沟人一张名片了。没到过年前夕,镇子里的馒头作坊一色的手工制作,鲜活又劲道,好吃极了。引得周边很多省市将陡沟的馒头当成春节特色商品,用汽车一趟一趟地拉走,还供不应求,这倒是一件稀罕事。此外,便不得不说李传清的木板年画了。
2013年10月,河南省正阳陡沟。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陡沟木板年画传承人李传清在往木板上描画年画稿。
2014年6月,李传清在自己的家庭木板年画工作室里印制年画。
李传清老人临街的房屋门头上悬挂着“德胜祥”的招牌,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的灯下,用刻刀在木板上刻着“二十四孝”版画。李传清从13岁开始跟随父亲李德胜学习木版年画的技艺,至今已有60多年的光阴,是“德胜祥”木版年画的第四代传人。民国初年,豫中禹县(今禹州市)遭遇灾荒,李德胜逃荒至正阳陡沟。他制作年画的手艺好,在当地僧人的帮助下开办了“德胜祥门神店”,印刻木版年画,传承至今。“德胜祥”木版年画兼具开封朱仙镇年画的粗犷和扬州桃花坞年画的细腻,又有天津杨柳青年画的趣味和河北武强年画的乡土气息,题材丰富,印刷技艺独特。上世纪80年代,李家保存的3块年画雕版,还参加过由河南省文化厅、中国美术馆等在北京联合举办的河南民间美术展览。
李传清已80岁,可他拿起刻刀雕刻年画时依然入木三分。陡沟木板年画属于驻马店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李传清自然是传承人。可就是没有人可以传承,镇子上的人有些力气的都出去打工了,李传清找不到徒弟,自己的儿女更不愿意继承,这不能不说,我们传统文化的悲情正在加剧。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淮河岸边八公山下凤台城镇远眺。
八公山:与淮河的依恋千秋
淮河过了河南,到了安徽地界,胜景连连。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安徽淮南的寿县和凤台便可轻易玩转这两种境界。这便是具有千秋声名的八公山。
八公山历史悠久,古称北山、淝陵、紫金山。西汉时,八公山属淮南国。汉厉王之子、汉武帝的皇叔刘安被封为淮南王。刘安尚文重才,广招天下贤达饱学之士3000多人,其中最为刘安赏识的八位:左吴、李尚、苏飞、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晋昌被封为八公。刘安与门客常在八公山中著书立说,研究天象,编制历法,冶丹炼沙。相传一日,刘安与八公炼成仙丹,服食后得道成仙。《太平环宇记》中就有记载:“昔淮南王与八公登山埋金于此,白日升天。余药在器,鸡犬舔之,皆仙。其处后皆现人马之迹,犹在,故山以八公为名。”这也是典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出处。八公山是我国古代楚汉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又因为所处“中州咽喉,江南屏障”的重要位置,历史上战事频繁,遗存丰富,传说颇多,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后来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故事更使八公山闻名遐迩。
八公山丰富的自然资源可用“林密、石奇、泉古、水秀”八个字来概括。这里有面积达10余平方公里的天然次生林,植被保护良好,乔木高大,树种繁多,山林茂密。由于流水剥蚀、溶蚀、风化作用,裸露的石灰岩体流纹深刻,造型生动,似微缩“锦绣河山”,呈“石林”状排列,绵延数平方公里,十分壮美。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茅仙洞景区清天观。黄昏,一管理人员从淮河边的洞口前挑水而过。
滚滚淮水从远古奔来,刚踏进凤台地界,便一头撞上三峰山。山与水在厮打,在磨合,三峰山因激流的冲刷而日渐变得挺拔、陡峭。淮水甩手愤然西去,留下千古一绝“长淮西流”的辟地神话。于是,淮河与八公山在这里紧紧依偎着,不离不弃,相携千秋。
俗称三峰山上有两只眼睛,一只是茅仙洞,另一只便是茅仙洞北面约30米处的“假洞”。一山生两眼,两眼观淮河,一如一位痴情男目不转睛地与爱人深情相悦。就这样,在夜与昼、冬与夏、晴与阴的变幻中,淮河与八公山在淮河儿女的眼里演绎着万古绝代的情话与传奇。西汉时期的高贤居士茅盈发现了它,便在此隐居修身。一人,两洞,一天地。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当时他的两个弟弟茅固、茅衷均在京都为官,茅固的官职为执金吾,茅衷为五官大夫。听说哥哥依洞修道大有精进,两人遂弃官寻求盈兄于山,一并修道。茅家三兄弟在三峰山白天凿石开路,夜间栖息洞中。时间一长,难免被人发现。于是,平民来了,官府的人来了,昔日的清净变成嘈杂。嘈杂不是仙境,“三茅”只好另找仙境。“三茅”走后,当地人以为他们修道成仙而去,遂在茅仙洞旁兴建道观,塑起茅氏三兄弟的木质神像,供奉香火。茅仙洞之名源自纪念“三茅”,走后的“三茅”却把道家及其后来的道教种子悄然留了下来。
黄昏的雾霭中,八公山下石湾渡口。淮河漕运自河南进入安徽才越来越兴盛。相对来讲,盛产煤炭的淮南地区靠淮河解决了交通运输问题,而古老的码头、港口沿淮比比皆是。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八公山茅仙洞景区清天观日落。茅仙洞景区是 “淮河风情游”凤台集散地,三面环水,淮河绕境而过。淮河唯此一段西流。
登临安徽淮南八公山纵目南眺,西望,淮河对岸,八百里楚地尽收眼底 。
茅仙洞姓“茅”,但并非一直姓“道”。淮水刚送走“三茅”,僧人长兴就踏波而来,塑佛像,定庙名为东林寺。佛教走到三国时代又改了门庭,道教弟子在此修行,改庙名为长兴观。东晋、西晋时期,再改名为兴隆观。到了隋朝,女僧人长静毕来到这里,重新敲起了佛家的木鱼。这阵阵木鱼声从隋朝一直敲到明末。如今,又有清天观与茅仙洞,还有淮河日夜顾盼,长相厮守,传递清音。
据说,茅仙洞扩容工程刚刚竣工。在洞内设立的儒、释、道三个文化区,各有“地盘”数十间,在现代科技光芒的映照下,佛、道、儒相安无事,各有光影,凸现出茅仙洞的历史厚度及人文价值,真可谓“一洞容纳世间万象”。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古老的渡口延伸着淮河岸边休养生息的人们的历史与传统,这里已然成为了淮南一处独具风情的景观。
淮南:古渡口与铁匠街
淮河就是生活,对淮南是如此,他们称淮河是母亲河,也一路与淮河随波逐流。
淮南从三国起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因为淮河提供的交通运输便利,淮南的兴起倒也在意料之中。到了唐朝,淮南节度使的官职已经是众人争抢的肥差,说明了这里经济的繁荣。但治水的失败导致淮河不断泛滥,淮南在宋之后也基本上无所建树。
这个城市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主要是因为经常发生的洪水和全国知名的煤矿。人们已经习惯在某年的7月,看到淮河大堤上上演的一幕幕千钧一发,洪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也有太多的不舍不弃。
我第一次到淮南,便直接去了古渡口西侧淮河边上的船上人家。这里的岸边矗立着一尊铸铁的安澜奔牛雕塑。在一个与淮河主河道相连的河岔口,便是上百个个大型的水泥船连在一起形成的水上村庄。跟着上岸购置生活用品或蔬菜的船民上船拍摄,并没有受到一点的阻拦与不乐意。倒是船民的招呼和笑意让我们在深秋的河风里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和朴厚。这些船民已经在此地停泊多年了,政府早就发出号召,要他们上岸生活,政府还有安置房。但是很多船民还是不愿上岸生活。他们以船为家,已经习以为常,在骨子里总会有些淮河的情结,生活里少不了淮河的身影,以及流水吹出的安眠曲。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古老的港口西侧河湾处,停泊着数以百计的大型水泥船,这是淮河上最后一批船民了。他们在此安居多年了,只是闲暇时候才会划上小船到河道里打渔。政府建设了安置房,要求船民上岸定居,一些老渔民却迟迟不肯上岸,于是这里变成了水上渔村。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船民杨大爷和老伴守着自家的水泥船,儿女们不愿再做渔民,都到淮南市区买房定居了。
在杨大爷家里,他的老伴刚刚买菜回来。他们欢迎我们到了他们在船上居住和生活的舱内拍摄。杨大爷告诉我,他有好几个儿女,都到了岸上,只有他们老两口守着这只有着半个世纪的老渔船,静静地与淮河相望相守,形影不离。他们在闲暇的时候,也会放开小船的缆绳,摇到河里去,打几条鱼回来,感受淮河给予的赐予和快乐。就是这样,还是不停地有渔家不再牵挂这种生活,将水泥船拖出去,打掉,走上陆地安置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田家庵码头属于国家的海事码头了,过去除了一个公铁两用桥外,也就只有淮上村的淮上渡口才是市民出行淮河南北两岸的通道了。田家庵码头和淮上村渡口实际上是一回事,一个地方。所以,这里常常是拥堵不堪,交通问题很是严重。2014年的5月,新的淮南淮河大桥建成通车,才真正缓解了这种交通状况和市民在淮河两岸通行的需求。这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淮水滔滔,机声隆隆。我看到不停地从东侧方向赶来的徒步、骑自行车或摩托车、开着轿车或者大卡车以及大型的运送土渣和垃圾的货运车的人们,他们来到一处露天的木桌旁一律停下来,伸手从路边站着的人手里接过一张小小的纸条——船票,同时将一块钱纸币或一枚硬币交到人手里。有人告诉我,那就是卖票的。这里没有售票厅,更没有栏杆,一切都是随意的,看起来是那样的自然平常而又和谐顺畅。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如今,随着城市向南发展,许多都市人已把这里遗忘,而在港口一号路北面尽头,并排有10多家铁匠铺,几十年来,打铁声总在每天清晨从铁匠铺里传出,似乎在向人们讲述着淮河岸边的故事。
渡轮是一艘艘地南来北往,人们和车辆也是一船船地过来过去。这便是淮南人的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了,估计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谁跳不脱,避不开。
就在渡口的背后,便是叫做港口一号路的小巷。这里曾经是淮南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如今,随着城市向南发展,许多都市人已把这里遗忘,而在港口一号路北面尽头,并排有10多家铁匠铺,几十年来,打铁声总在每天清晨从铁匠铺里传出,似乎在向人们讲述着淮河岸边的故事。
这种渐行渐远的民间手艺“铁匠”,即使在现代生活里也绝对少不了,何况在淮南这一仍然具有传统生活与劳作的地方,又有淮河上船只的维修需要。我们从小巷的北口走进去。这里打铁的老人告诉我们,“解放前这里就一个铁匠铺挨着一个铁匠铺,炉火烧到今天一直没有断过”,但是“现在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少了,再过几十年不知道铁匠铺还有没有今天的热闹。”
安徽淮南港口一号路铁匠铺里的女铁匠。
我们在这条铁匠铺云集的小巷内走了几个来回,发现正如老铁匠们说的那样,十几家铁匠铺中,只有一家的铺子里站着两个20多岁的小伙子,只见他们一个烧炉、一个掌锤,在火星四溅的铺子里忙的满头大汗。更多的是夫妻铁匠铺,还有就是一个师傅带着一个徒弟。
别小看了这里的铁匠铺,却是给了淮南人生活上很大的便利。除了耕作的农具,船只用的铁锚,院落铁门和护栏等等,大大小小的钢铁器件,只要能说的上名的,给出尺寸的他们都能打造。很多铁匠铺后面打造,前脸摆摊。铁匠铺内外到处都是满满当当的。除了烧热的钢铁和火炉的炙烤外,还有气锤和鼓风机产生的令人发懵的噪音。
“我隔壁这家铁匠铺早就搬走了,现在打制生活用品和农用用具市场很小,而且这个市场还在萎缩,生存好一点的铁匠铺如今都是给工地、矿山打材料和机械用具的。虽然如今铁匠铺都使用上了气锤和鼓风机,活比以前轻多了,但是极少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一行,现在学徒都不好招。”家中打铁打了几代人的古大姐告诉我:“铁匠铺要想继续生存和发展,就必须寻找新的市场,必须有年轻人愿意接手干,不然肯定会一步步陷入困境。”
没错,在通往现代化生产或现代化生活的道路上,传承是一个大问题,这将是我们能看到的历史脉络。就像这淮河,有来处,有去处。我们的历史与文化的生存呢?它的昨天如何安放,今天如何安排,未来又该何去何从?站在淮南的淮河堤岸上,天空开始飘落一丝丝的雨滴,落在鼻尖上,凉飕飕的。向东穿过淮南市区的淮河,与黄河一样的黄,岸的两侧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与船屋老宅交织在一起,与淮河紧紧地贴在一起,起起伏伏地延展到混沌的天际。淮河过了蚌埠,便融入了洪泽湖,拥抱了长江后一路东下,便是大海。那里才是江河的归宿。
2014年11月,安徽淮南。一位老人坐在田家庵码头的河堤上远远地望着来来往往的渡轮。
而我呢?翘首晚风中,眼见着淮河带走了噪杂有声的一河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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