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篇东西按说是写给外地人看的,不是写给太原人看的——还需要向太原人介绍太原吃食吗?不过,太原人可能更有兴趣一些,尤其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太原人。因为这种带有地域色彩的文字,在发小、同乡、亲友中看起来更容易触动共同的经历和情感。

如今,每逢大的节假日,我都是回太原陪母亲度过。餐桌上聊天,最多的话题便是儿时的吃食趣事。我父亲在世时,最大的爱好是做饭,他给子女留下的遗物,也是七八本自己抄写的菜谱。所以,这篇东西与其说是写给人家看,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过油肉

过油肉是太原第一名菜。小时候,我家有一本《太原饭菜三百种》,第一部分“太原十大名吃”,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评选出来的,排在第一的就是过油肉。书里面,每一道菜都由当时评选出来的名菜厨师介绍其做法。我至今还记得,过油肉这道菜,是海子边饭店厨师吴万库介绍的。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1)

山西素以面食闻名,品种之繁多无处可比。而菜肴精品却极少,入不了八大菜系。所谓“太原十大名吃”中,真正能叫“菜”的,只有过油肉、糖醋鲤鱼而已,其余皆为面食或小吃。但过油肉却是有历史渊源的,据说是明代的宫廷菜,被明太祖列为皇宫珍馐第一味。洪武年间,朱元璋封三子朱棡为晋王,晋王府专设典膳所,过油肉便成为太原名菜,历代相传。

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主副食实行供给制度,从粮、油、肉、蛋,到烟、酒、糖、茶,都是凭票供应。城里每人每月只有3两食油。做过油肉要用猪身上最嫩的里脊肉,顾名思义要过油,还要用到鸡蛋、淀粉、白糖和料酒,吃一次是很奢侈的。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2)

在我父亲手写的菜谱中,有一条经验:做好过油肉的关键是过油,四五成热即放入,油温高了肉会发柴;其次是勾芡,九成熟时进行,过早勾芡卤汁会发焦,晚则失去滑嫩。

我参军后第一次回太原探亲,有生以来第一次请人吃饭,点的便是一盘过油肉、一条糖醋鱼。只请了一人,先去海子边公园,出来走到柳巷路口的饭馆。被请的姑娘最后成了孩子她妈。

上个月,我回太原,特意请家人到文灜湖畔的山西饭店吃饭——地处海子边却已不是当年的海子边饭店——当然必点过油肉。然而口味一般,大概是遇到一位新厨师。现在,太原每一间餐馆,过油肉都少不了,配料也是五花八门:木耳蒜苔过油肉、台蘑过油肉、麻辣过油肉、尖椒过油肉……但在猪肉的选料、烹调上却比较粗糙,还有用鸡肉代替的。再加上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人们的口味也刁了。由此想到“创新”一说,有些事,恐怕传承比创新更重要,万众创新是不可能的,比如烹饪。

葱花烙饼

我第一次学习做饭,是做葱花烙饼。

葱花烙饼也是太原十大名吃。当年哪家做得最有名我忘了。我是在酱园巷见学的。酱园巷是太原市一条很有名的小巷,与繁华的钟楼街并列,却短得多,很窄,两侧排满了各种小摊,酱菜,卤肉,下水,调料……到处都是坛坛罐罐,略显杂乱。穿过酱园巷,就是太原市当时最大的副食品市场。我那时常到副食品市场给家里买豆腐,路过酱园巷,便守在一家烙饼铺前,看人家烙饼。店铺临街的一面是木板,营业时卸下来,面对顾客敞开操作。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3)

酱园巷的烙饼,是用一口平底锅,足有磨盘大,中间略凸,没有边。案板旁边的瓷缸里放着饧好的面,是头天晚上就和好的。我后来才知道,烙饼一定要用温水和面。看厨师烙饼是一种享受,先用擀面杖擀薄成饼状,刷油,均匀地洒上盐、葱花、面粉(为了起层次);然后卷成条状,盘成圆形,再擀成饼状,放到铁锅上烙。当一面上色后,用一根竹板翻过来,再刷油,反复三次。这时候,烙饼金黄,香飘四溢。

我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诱惑,便跑回家,挖了一勺面,自己学着做起来,偷偷解解馋。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没想到母亲突然回来了。她一看我在烙饼,大为喜悦,惊讶地说:“俺孩儿学会做饭了?”我当时那个尴尬,想起来可笑。

老豆腐

太原人的早餐,简单而丰富。老豆腐 油条,是传统早餐的首选,几乎每一个居民小区都有卖的。临街选一块空地,支上炉灶,摆几张低矮的长条形桌子、板凳,露天就可以开张。这是太原人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老豆腐是头晚做好的,油条现场炸,也叫麻叶,可能只有太原人这么叫。我每次回太原,首先想吃的就是老豆腐。往小凳上一坐,喊一声:“一碗老豆腐,两根油条!”“好唻!”热乎乎地立马上桌,真是天下最快的快餐,最美的美食。如果要吃荤一点的早餐,就要去饭馆,丸子汤 烙饼,羊杂割 烧饼,头脑 稍梅,一套比一套讲究,制作也复杂一些。我小时候,一般人吃不起。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4)

太原人的早餐。阿鼠先生绘

太原有2500年建城史。老豆腐起源于2000多年前的西汉,绝对是中国小吃中的老祖宗。这种小吃全国各地都有,稍有区别。安徽叫豆腐脑,四川叫豆花,比较形象;北京、太原叫老豆腐,说明质感。豆腐脑点的是石膏,比较细嫩;老豆腐点的是盐卤,更有口感。《故都食物百咏》对老豆腐有一种比喻:“云肤花貌认参差,未是抛书睡起时,果似佳人称半老,犹堪搔首弄风姿。”意思是:豆腐脑如妙龄少女,老豆腐是半老佳人。太原吃老豆腐在早晨,北京人则在午后。让太原人喝南方的豆腐脑,则会说,没味。

各地豆腐脑口味不同,主要在于卤汁的配料不同,南甜北咸。南方多配以糖汁,北京是肉末蛋花黑木耳,河南加胡辣汤,香港则配以芝麻糊。太原的老豆腐,浇的卤汁佐料是黄豆、粉条、黄花、海带丝,尤其要加韭花酱、辣椒油。

最早上微博的网友应该记得,2011年在微博上发生一场豆腐脑口水战,10多万条微博讨论豆腐脑该咸吃还是该甜吃,甚至上升为“派系”斗争,口诛笔伐,文采斐然,争得不亦乐乎。连作家马伯庸都被裹挟进去了。博友互称“甜党”“咸党”。虽是彼此调侃,足见南北口味之差异。由此也启发人们互相包容,不要以为世界上除了自己喜欢的口味以外,没有其它的偏好。

荞面灌肠

灌肠并不是肠。一种荞面做的小吃,色灰如瓷,利滑爽口。尤以徐沟灌肠最为有名,韧而不裂,卤汁味道尤其独特。徐沟是太原市清徐县一个镇,清徐的醋颇为有名。传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出逃西安,路过徐沟住了一晚。徐沟县令用灌肠招待老佛爷。后来慈禧从西安返京,很快将徐沟县令调任定州知府。可见徐沟小吃之魅力。

太原街头还有一种灌肠小吃叫柳林碗脱,比较形象。一般置于浅底小碗里冷食,用小刀划成条菱状,伴以蒜泥、辣油、麻酱、陈醋等佐料,筋道,香辣。醋和蒜对灌肠很提味。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5)

太原特色食品——灌肠

荞面灌肠可以冷食,也可以热炒。上世纪八十年代,太原街头一度盛行豆芽炒灌肠。每到夜幕降临,解放路、迎泽大街上就会出现临时的小摊,或是推车,或是挑担,一个小炉子,现场炒作,5毛钱一碗。我在手机上,看到一张街头炒灌肠的老照片,不由得想起往事。那一年妻子住院,我一人陪侍两月有余,每天的吃食就近图方便,早餐油条豆腐脑,中午一碗刀削面,晚餐豆芽炒灌肠。居然没有吃腻,因为太好吃了。量也少,吃不饱。

荞面富含植物蛋白,不宜转化脂肪,最适合高血脂、糖尿病人食用。现在,徐沟灌肠、柳林碗脱都有真空包装,超市有售。我以为,是比方便面更方便的健康食品。

“钢丝”面

什么是“钢丝”面?一种机器压制的面条,用玉米面或高粱面,状如粉条,口感柔韧,俗称“钢丝”面。现在已经吃不到了。

上世纪计划经济时代,物资严重短缺,粮食是按职业、按年龄供应的,太原市居民一个人一月供应28斤,重体力劳动者38斤。其中,35%为白面,其余皆为高粱面或玉米面。因为白面少,只有过节或来客人才能吃,平时母亲都是做“包皮面”——外面是白面团,里面是和好的高粱面,然后包起来擀开切成面条。后来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就是用玉米面换“钢丝”面。小时候,我常常骑车去胜利桥西头一家压面铺换面,要排很长的队。

“钢丝”面口感筋道,比玉米面做的窝窝头、煮疙瘩要好吃一些,但是不好消化。母亲常常胃疼。

1976年我第一次从新疆回太原探亲,给家里带的东西有20斤白面、两斤白糖、一斤粉条,还有一包火柴。今天说起来都是笑话。当时这些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的。到西安车站转车时,要过一个天桥,两个箱子很沉,只好先搬一个放到天桥上,再跑回去搬另一只箱子,来回倒了几次,累得满头大汗,幸亏没有误车。

剔尖

山西刀削面闻名遐迩,实际上在太原,人们吃得最多的却是剔尖,又称拨鱼、剔拨股。平阳路上一家饭店的名字直接就叫“剔八谷”。在我小时候,剔尖只在家里做,街上很少有卖的。而今几乎每一家饭店都有,风头似乎超过了刀削面。

剔尖的制作方便快捷,或用盘,或用碗,或用板,白面杂粮均可,只用一根筷子拨出去,两头尖尖,可长可短,配以荤素浇头,口感滑溜筋道。在太原请客,如果最后没有一碗面,好像就没有吃完这顿饭。

我给妻子做的第一顿饭,便是剔尖。婚后两地分居,从未做过饭,直到她在医院生产。“想吃什么?”“你会做什么?”她笑。我看到旁边的产妇家里送的饭是剔尖,便想表现一下,说:“吃剔尖吧,好消化。”我兴冲冲地从医院跑回家,便操作起来。没想到,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拨出来的面又短又粗,粘成一团,被母亲笑话一顿。幸亏父亲出手帮我,最后送到医院一盒细长滑溜的剔尖。这顿饭让妻子记了很多年。后来,做剔尖成为她的拿手好戏,有几年是我们几乎天天吃的午餐。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6)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7)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8)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9)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10)

太原有名吃食(漫谈太原的吃食)(11)

太原人的吃食。阿鼠先生绘

民以食为天,家以食为安。我母亲儿时要过饭,却是个有口福的人,家里的饭菜主要都是父亲操刀。父亲做的过油肉、葱花烙饼、刀削面和剔尖,比饭店里做得好吃多了。他每天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是刘仪伟主持的《天天饮食》,亲笔记下了七八本菜谱。我从父亲身上看出,会做饭的男人,人品都不会太差。会做饭的男人有耐心,有条理,愿意付出。婚后的爱心不是甜言蜜语,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作者:张弛 太原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