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当林中月再次听林大亮讲起那个中秋月夜,才明白原来生命里所有的遇见都是命运的蓄谋已久——

那时候的林家湾,林木葱郁,碧水环绕,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秀美之地。正值中秋月夜,一轮明月挂在枝头,分外宁静而皎洁。

不过,小路上两个背着牛草往家赶的小男孩可没心思去欣赏月色。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1)

“大亮,你走快点,这么晚了,到家我妈又要揍我了……”林中旭匆匆的走在前面,还不忘紧了紧背上的那捆牛草。

“就你听话……怕什么,不就挨顿揍么,小旭,你妈那鞋底子还没我妈的烧火棍打得疼呢。”林大亮依旧不紧不慢的晃着,咬着嘴里的毛毛狗。

“今天是中秋节,我可不想惹我妈生气。都怪你,非要去追那只兔子,跑了这么远,也没逮到……”林中旭说着,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那轮明月,像极了母亲温柔的眼睛。

“哎,家里没米了,中午喝了一肚子汤,一泡尿就没了,没力气跑不快啊……下次我肯定追上它,咱俩就能吃兔子肉了。”林大亮说着,吸了吸口水,肚子又咕咕的叫了起来。

夕阳早已西下,村落里袅袅的炊烟也已消散,只有各家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中秋之夜里此起彼伏。

“快听,是不是你妈在喊你回家吃饭?”路过村头的那片杨树林时,大亮看着着急的小旭,故意逗他。

“没有吧?好像是大壮妈的声音……”小旭顿时紧张了起来,支起耳朵仔细的听了听。

“真是你妈!你再听!”小旭越是紧张,大亮越是逗他。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2)

两个孩子就这么静了下来,倒是真的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在杨树林的深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叫声,仔细一听,像猫,又或是猫头鹰。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因为树林后面就是一片坟地,在大人的嘴里,这个地方素来是有些不干净的,尤其是在晚上。

小旭有些紧张,拉着大亮就要往村里跑。大亮却是个胆大的,卸下牛草让小旭看着,壮起胆子非要去树林里面看个究竟。

此时,虽然夜色渐深,但是头顶的一轮皎月分外明亮,小树林本也不太浓密,疏影横斜的林子里倒也看的分明。

远远的,林大亮就看到一个粉色的包裹,他四处张望了下,确定声音正是从这个包裹里传出来的。

此时,他的心里已经明白,这是一个被丢掉的弃婴——因为这并不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弃婴。

在两村交界处那些田间地头的深沟里,割草捡柴、追逐打闹的他们偶尔也会看到几个这种形状的包裹……听大人说,有些重男轻女的人家为了生儿子,生下的女儿就会溺死丢掉,那些包裹里都是被丢弃的女婴,并且严禁他们去触碰。

林大亮淘气、胆大,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打架骂人……几乎所有大人禁止的事他都敢做,但这种弃婴的包裹他从来不敢去打开。

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打开那些包裹,会看到一副怎样的情形,是不是如同爹的羊圈里那些只不幸死去的小羊羔,僵硬又肮脏…………每到这些时候,他都会庆幸自己是个男孩,这样妹妹小燕生下来才没有被母亲弃在田间地头喂了野狗。

不顾树林外小旭一声声焦急的呼唤,林大亮鬼使神差走了过去。毕竟,之前见到的都是被溺死的女婴,这活着的还是第一次见。

快走近的时候,大亮才看到包裹旁边竟然盘踞着一条青色大蛇,正昂着头,幽幽的瞪着他。

他并不怕蛇,这里的蛇基本无毒,他们男孩子也经常抓来玩,不过,这么大还这么镇定的蛇,他倒是头一次见。大亮不由的有些恐惧,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婴孩还是因为这条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壮起胆子迎了过去,大蛇看到有人过来,终于俯身离开,游进了树林深处。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3)

林大亮这才看清楚,粉色包裹里一个小小的女婴正在咿咿呀呀,她的脸庞白白净净,粉粉嫩嫩,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正盯着月亮看得入神。

大亮不由的也看的入了神。他是有妹妹的,也就刚过百天,村里人都夸他的妹妹白净漂亮,但是这个娃娃比他妹妹漂亮多了。

在林家湾,这么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孩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还有她身上裹着的这条粉色毛毯,上面的印花蝴蝶色彩斑斓,栩栩如生,也跟她一样漂亮。

就这一眼,林大亮再也挪不动脚步,虽然小旭正在急切的唤他回去,虽然明知道母亲根本就不喜欢女娃……但是树林里这么多虫子,蚂蚁,夜里又很冷,说不定还会下雨,怎么能把这么漂亮的娃娃丢在这里呢?

想到这里,林大亮丢掉手里的毛毛狗,俯身抱起这个粉嫩的婴儿,小心翼翼的走出了树林。

小旭正在整理牛草,扭头看到大亮竟然抱了个襁褓出来!因为这两年在田间地头见得多了,他们知道这种襁褓里包的都是死孩子。

“大亮!你怎么能捡这个,那是死孩子,快丢下……”小旭吓得退了一步。

“怕什么,这是个活的,还很好看。不信你看看,比我妹妹都好看。”林大亮说着,把包裹递到小旭面前。因为在家里没少抱妹妹,大亮抱孩子的姿势倒也娴熟。

小旭一听,连忙凑了上去。此时,因为已经走出了树林,月色更加明亮,婴儿的五官一下子看的清清楚楚。

这真的是一个好看的孩子,粉嘟嘟的小脸上,亮晶晶的眼睛正滴溜溜乱转,尤其是身上裹着的粉色毛毯,那上面绣着的几只蝴蝶愈发衬得她像朵娇嫩的花蕾。

“呀,真是活的,真好看,幸亏被你发现了,要不然……可是大亮,你把她抱回家,你妈不打你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又要拿烧火棍抽我一顿……”想起妈妈,林大亮皱起了眉头,“不管了,先抱回家再说。小旭,你帮我背着牛草,咱俩一起先去我家吧!”

就这样,林中旭背起两捆牛草,林大亮抱着那 个粉色的包裹——这两个五岁的男孩给林家湾捡回了一个漂亮的女婴。

——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4)

“你这瓜娃子,怎么连死孩子都敢往家里捡?赶紧给我扔回去,哪里捡来的扔哪里去!”隔着低矮的土墙,张美凤对大亮的斥骂被立在门外的小旭听了个一清二楚。

“妈,这不是死孩子,是活的,特别好看,我们养着她吧,妈,你看看啊!”林大亮顾不得去躲妈妈手里拎着的烧火棍,坚持要让妈妈看一眼,他希望这个漂亮的婴儿能引起妈妈的喜爱和怜悯。

“活的也不行,你和小燕我都养不起了,你还给我捡这赔钱货!家里没米好几天了你不知道?赶紧给我抱走,哪里捡的扔哪里去……别死在家里了,晦气。”作为从四川山区被买过来的媳妇,这几天没米吃,她已经感觉饥肠辘辘,一穷二白的家里,两个孩子的口粮已经够紧张了, 她哪有心情去养一个弃婴。

“妈!我不吃米了行不,以后我就喝汤,她也跟着我喝汤。”大亮眼里噙着泪,哀求的看着妈妈。

“瓜娃子,喝汤能喝饱?不打你皮痒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再不抱走,今晚上我就把她摁尿盆里溺死。”张美凤虎起了脸,开始吓唬林大亮。

“爹……”大亮毕竟是孩子,被唬的没了主意,无助的看向蹲在羊圈旁的父亲林成德。

林成德低下头去,并不搭腔。作为一个羊倌,自己除了放羊和摸鱼一无是处,种地不行,力气不够,说话木讷,连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快养不起了……这个家,从来也没有他发言的份。

这时,外面不知谁家的狗叫了起来,大亮怀里一直很安静的婴儿像是被吓到了, 忽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大亮抱着哭泣的婴儿,一下子不知所措,可怜巴巴的求着妈妈,“妈,她是不是饿了,你喂她吃口奶吧……你喂完我就抱走,要不她会饿死的。”

“赶紧抱走,还吃什么奶,吃了养不活也是浪费,我这奶水还不够你妹妹吃的……”张美凤说着就要推着大亮出去。

“妈!妈!我求求你了!”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大亮也急的哭了起来。

张美凤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一眼看上了婴儿身上那个印着粉色蝴蝶的毛毯。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5)

这种蝴蝶印花,这种毛毯质地,别说整个林家湾,就是三十里外繁华的柳树镇也找不出几个来……这个蝴蝶毛毯可真漂亮,就这么扔了太可惜了。而且,看这孩子白白净净,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其他什么值钱的物件……

这么想着,张美凤冷冰冰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这样吧,见一面也是缘分,把孩子给我,我喂她吃口奶,再给她裹厚点,裹上棉褥,这样她在外面也冻不死了。”说着,她从大亮手中接过婴儿,钻进了里屋。

油灯昏暗,还没有窗外的月色明亮,大亮也看不清楚妈妈在做什么,他只盼着她能软下心来,留下这个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婴儿再次发出了哭声,张美凤才抱着孩子走了出来。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婴儿身上的蝴蝶毛毯已经不见,而是裹着一层破破烂烂的棉絮。

“好了,大亮,奶也喂了,也给她包上褥子了,我们也算尽心了,从哪儿捡来的送回哪儿去吧……要是她命大,今晚不被恶狗吃了,明天谁想养,谁会去抱走的。”张美凤说着,把婴儿塞给大亮,不由分说的把大亮推出了门外。

她顾不得门外孩子们的嚎啕大哭,赶紧回屋打开床头的樟木衣箱,把那个粉色的蝴蝶毛毯和一枚小小的玉佛压在箱底,又上了锁。

这一锁,女婴的身世秘密就被锁了18年……

小旭没有回家,一直躲在土墙外观望,一看大亮和婴儿被赶了出来,连忙跟了上去。

两个男孩抱着婴儿茫然的走了两步,站在大路中间不知所措的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很快引来了不远处聚在大槐树下吃饭唠嗑的左邻右舍,他们端着碗都围了过来。

“小旭,你这孩子不回家吃饭站在这里哭什么?你打的牛草呢?赶紧背回家去,你爹还等着草喂牛呢。”一个系着围裙的俊俏女人走了过来,解下小旭背上的牛草。

“哟,大亮,你妹妹哭啥呢?是不是饿了,快抱回去让你妈喂喂奶。”大亮抹了眼泪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小旭的妈妈柳丰瑞。

“二婶,这不是我妹妹……这是我和小旭在树林里捡来的娃娃,我妈不让养,非让我丢回林子去……”大亮说着,又哭了起来。

柳丰瑞一听吓了一跳,赶紧丢下牛草,看向了大亮怀里的孩子。众人一听,也都围了过来。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6)

因为很多人家重男轻女,这两年田间地头没少见到丢弃的女婴,但是被捡回村里来的活婴,这还是头一个……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这女娃娃长的挺周正的,可惜了。”

“造孽啊,这又是谁家想要儿子呢,生了闺女就扔了……”

“附近几个村,也没听说谁家生了啊……看看这孩子身上的衣物,有没留啥身世线索。”有人说着,就翻起了婴儿身上裹着的褥子。

“这能有啥线索,谁家都有的破棉褥……大亮,你们捡到她的时候还有没有纸条啥的?”

听到这里,躲在院里的张美凤坐不住了,赶紧抱着女儿走了出来,“大亮,你怎么还在这里杵着,还不赶紧把这东西给扔了去……”

“我说大亮妈,这活生生的孩子你怎么忍心扔了啊!这孩子和你家有缘分啊,你看你家大亮多喜欢,反正你女儿还小,又有奶水,养一个也是养,顺便都养着算了……”

“是啊,你家小燕不是还没上户口呢,到时候两孩子一起报个双胞胎就好了,还省事。”

听大家都这么说,张美凤不乐意了,白眼一翻,“省事?喝西北风就能长大?不用吃饭不用花钱啊!我养小燕这一个闺女就够了,还养个不知道谁家的赔钱货?这又不是养个小猫小狗,你们说的倒是轻巧,那你们抱去养啊!”

众人被张美凤这么一呛声,也都不再说话。毕竟,眼下这个光景,谁愿意去收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自己的孩子都养着费劲。

“你看你这不饶人的嘴,大家也是好心,这不是你家大亮捡回来的孩子嘛……”柳丰瑞怕美凤的嘴得罪了人,赶紧帮她圆场。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7)

“谁说是我家大亮捡回来的,这不还有小旭呢嘛,他俩一起捡的啊!对了,二嫂,你看你家小旭也舍不得呢,要不你把这孩子抱回去,等养大了还能给小旭换个媳妇。”说到这里,张美凤自己嘻嘻的笑了起来。

柳丰瑞的脸色有些尴尬,因为她自己就是为哥哥换亲嫁过来的。不等她说话,又有人开起了玩笑,“还换啥?直接给小旭当媳妇就好,我看这闺女长大了一准是个美人,当童养媳就挺好。”

“真能扯,都什么年代了,还童养媳……”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扭头一看,是小旭的父亲林成孝拉着女儿林中云走了过来。

“哎哟,二哥来了,你来的正好,我二嫂正想给您收养一个小闺女呢。你快来看看,这闺女长的可俊了,一点也不比你家小云差……”张美凤说着,一把拉过林中云,“小云,快看看,让她给你做妹妹好不好?”

林中云已是7岁的年纪,小脸圆圆,两个羊角辫在耳朵后面忽闪着,挤到了林大亮旁边。说也奇怪,这婴儿看到林中云,竟然不再哭泣,甜甜一笑。小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妹妹。

“爹,爹……我想要这个妹妹。”林中云、林中旭眼巴巴的看向林成孝,懵懂的他们并不知道,父亲的决定将决定这个女婴的生死去留。

林成孝对着张美凤微微一笑,其实,他早已把事情听了个分明。

“好啊,闺女疼爹,我正想再养个小闺女呢,可惜你嫂子结扎了,不能生了。再说,今天中秋节,各家都团圆呢,这孩子来到咱林家湾就是缘分,就是命不该绝,已经被丢了一次,哪有再丢一次的道理!你们不养,我养!”

林成孝说完,看向妻子。柳丰瑞心领神会,温婉一笑,从大亮手里接过了孩子。大亮抽噎着,万分不舍却又不得不松了手。

“林老二,你家都两个孩子了,再养一个你不怕吃穷了你啊!”人群里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一个女娃娃家能吃多少,我多干点活,就把口粮攒出来了,毕竟是条人命呢。”林成孝捡起那捆牛草,拉过小云和小旭,柳丰瑞抱着婴儿,“走吧,咱回家吃月饼去。”

“我说老二啊,你这捡个孩子……搞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就不怕将来养大了,人家亲生父母再过来要?”

“要也不给他!再说,他们扔都扔了,还有脸要?”不用林成孝回答,有人已经替他回怼了过去……

“那可说不准,万一将来这女娃娃长大了自己要去找亲妈呢,这事可多了去了……”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的议论,林成孝一家已经走远了。

夜色渐深,人群慢慢的散去了。林大亮忘记了饥饿,还蹲在自家的土墙下抽泣……他的心里忧伤又欣喜。

其实他很明白,这个女婴去了小旭家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小旭妈妈比他妈妈温柔多了,人又那么漂亮,这个婴儿也那么漂亮,他们本就该是一家的吧……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这么难过?望着天上的月亮,大亮又想起了女婴那水灵灵的大眼睛……

此时,年仅五岁的林大亮并不清楚,原来那粉色毛毯上的蝴蝶已经悄悄飞进了他的心里,而这晚的月色将成为他这一生永远追逐的白月光。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8)

回去的路上,林中云十分欢喜,蹦蹦跳跳的问道,“爹,我们给小妹妹取个什么名字呢?”

林成孝俯身看了看女婴忽灵灵的眼睛,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亮堂堂的月亮,“今儿八月十五,月亮真圆,叫她小月吧,和你们一样排中字辈,大名就叫林中月。你们看咋样?”

“林中月……真好听,原来妹妹是月亮啊。”小云和小旭说着,咯咯的笑了起来。

说话间,一家人已经回到自家院里,柳丰瑞把孩子递给林成孝,搬出小方桌,把家里仅有的几个月饼和柿子摆好,点上香,对月而拜。

“小云,小旭,都过来,拜拜月奶奶。”两个孩子并不懂母亲的信仰,但每逢过年过节,母亲都会烧香祭拜,这种仪式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庄严感。

尤其今晚因为有了小妹妹的加入,似乎显得格外神圣些。孩子们也一改往日的顽皮,乖乖的跪下一起磕了头。

柳丰瑞在一旁看着这一双儿女,很是欣慰,“小云,小旭,你俩呢,也都懂事了,有啥话爹也就直说了。小月虽说是捡来的,但是既然来到咱家就是缘分,以后她就是你们的亲妹妹了,一定要对小月好,不许欺负她。”

“知道了,爹。”

拜过月奶奶,小云和小旭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高高兴兴的吃着自家树上摘下来的柿子,争论着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嫦娥仙子……

林成孝夫妻俩却没闲着,一个烧火,一个掌灶,很快就给女婴做了一碗鸡蛋面汤,一勺一勺仔细的喂着。

孩子这么小,总喝面汤也不是办法,两人商量着明天把刚收的玉米卖上两袋,专门买一头奶子羊,给这孩子喝羊奶。

说话间,林成孝的母亲颠着小脚晃了进来。

“老二啊,听说你捡回来个丫头片子?谁让你们养这野孩子的,赔钱货,等养大了再回去认了亲娘,那就是鸡飞蛋打啊。”老太太撇着嘴,不满的瞪了一眼抱着婴儿的柳丰瑞。

“妈,您不是耳朵不好吗,这消息还挺灵通……”柳丰瑞看到婆婆驾到,赶紧站起身来,搬椅子、拿月饼。

“妈!这是一条命啊,我不养就没人养了……你是没见啊,这丫头长得好看着呢,您看看。”林成孝说着,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

“我没那功夫看!我说老二啊,你要有这闲钱也帮帮你哥啊,给他再娶房媳妇啊!你现在是出息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成了一家人,你大哥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呢!你可别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妈,大哥要想成家,得先把他的酒和打人的毛病戒了,要不再娶一个还得被他打跑了……”柳丰瑞没忍住轻声嘟囔了一句。

“嘿,我说老二媳妇,你这话怎么说的?那媳妇不听话不就得调教吗?都像老二惯着你一样,这媳妇儿们还不上了天。”老太太翻了媳妇一眼,转而又哭丧着脸继续和儿子诉苦。

“老二啊,你爹去的早,我把你们几个拉扯大不容易,我这辈子五个儿子,就成慈那一个闺女,前几年最困难的时候,让你大哥打着光棍,单单给你换了媳妇,为啥呢?就是看你能干,庄稼活是把好手,指望着你能帮衬一下你兄弟们,你不能就顾自己啊!”老太太说着,撩起衣襟抹起了眼泪。

“帮的还少吗?这兄弟几个,从耕田到犁地,从育苗到播种,他们哪家的田不是林老二拉着我们自家的牛给他们耕的?”柳丰瑞实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那也是我儿子干活又不是你干的,你厉害什么劲?再说,你可是换亲,是我用闺女换来的媳妇,我们林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老太太不乐意了,端出了婆婆的架子。

“换亲怎么了?换来的媳妇就不值钱吗?自己的闺女不也是换亲……”柳丰瑞别的都能忍,就是听不得别人拿她的换亲说事。

林成孝一看这架势不对,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节的,都少说两句。妈,来吃块月饼。这个……我直说了吧,这孩子和咱家有缘,是小旭从树林捡回来的,人命一条啊,我既然遇到了就不会再把她丢掉。今天这个主我做了,再给您养个小孙女,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林成孝虽然满脸堆笑,语气却是不容反驳,一锤定音。

“行,老二啊,你现在有出息了。妈的话是再也听不进去了……行吧,你养你的,反正这孙女,我不认。”老太太气鼓鼓的回去了,临走还不忘揣走一块月饼和两个柿子。

弃婴真实事件(究竟是谁这么残忍)(9)

她怎能想到,几年以后,这个被她嫌弃的赔钱货会成了大家争抢的香饽饽。

看着婆婆气鼓鼓的离开,柳丰瑞打趣林成孝:“你这个大孝子,平日里对你妈言听计从,她让你往东你不朝西的,今天咋这么有主意了?”

“嘿嘿,小事可以听她的,大事还得我做主。男人嘛,该拿主意的时候就要拿主意。”林成孝说着,把院子里已经睡着的小旭和小云抱进了屋里。

柳丰瑞把小月也放在了床上,慈爱的看着三个并排熟睡的孩子,“你自己有主意就好,反正我在你妈眼里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想到婆婆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态度,柳丰瑞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别理她,要不是这,我怎么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妇儿。听她的干嘛,怎么不值钱了,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宝。”林成孝嘿嘿一笑,接过话头,热辣辣的盯向自己的媳妇儿。

昏暗的油灯下,铺床叠被的柳丰瑞,个子不高,却娇俏玲珑,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在身后晃来晃去,撩的林成孝心里痒痒的。

他凑了过去,柳丰瑞却又要转身出去。她要去张美凤家挤一些羊奶存着,免得小月夜里醒来饿着肚子……

“你就别忙了,孩子饿不着。明天我就去买头奶子羊。”

“不行,这么小的孩子不经饿,我是知道挨饿的滋味,不能让孩子受这罪。你看好孩子啊,我一会儿回来。”看着媳妇远去的身影,林成孝心里有些酸涩。

他听媳妇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所以他很理解她对小月的疼惜和怜爱,因为她也被母亲丢弃过……

柳丰瑞是三十里外柳树镇柳老七的小闺女,八年前嫁来林家湾的。其实那时候,镇也不算什么镇,远没现在热闹,尤其住在镇西郊的柳家更是落魄穷困。

因为那个年代,农村里要种田耕地,庄稼户都稀罕壮劳力,所以女孩子不值钱,穷人家的女孩子就更是命如草芥了。

柳氏生了一女两儿后,本不想再生,可那时候哪懂避孕,很快就又生下了小女儿柳丰瑞。

她的身体本就不好,养活这几个孩子就更是难上加难,于是,在柳丰瑞刚满月的时候,柳氏就把这个小女儿送给了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

过了两个月,柳氏忍不住去偷看,想知道孩子的情况,却看到瘦骨嶙峋、满身冻疮的小女儿被丢在铺了草的簸箕里,两只小手就像母鸡的爪子只剩一层皮,在那里摇摇晃晃,已经饿的奄奄一息。

“孩子送给你们就是想讨个活命的,你们这不管不顾,是要把她活活饿死啊!”

柳氏哭着把女儿抱了回来,喂了几口米汤,孩子这才缓过气来。就这样,又将就着养了一些日子,等到丰瑞五岁的光景,哥哥姐姐们也都大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又打饥荒了……

柳丰瑞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她哭闹着肚子饿,母亲就去烙了一张饼,把她独自叫进来给她吃。她还记得那张饼很香很厚,她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过还是忍住了,因为母亲也饿着肚子。她就很懂事的把饼掰下一大半递给母亲。

最终,在饼即将入嘴的一刻,母亲“啪”的把饼打落在地,“别吃了,里面有老鼠药!”

柳丰瑞惊呆了,她就那么呆呆的看着母亲。母亲一把搂过瘦小的她嚎啕大哭了起来,“别怪妈心狠啊,实在是养活不住啊……”

送了一次没送出去,害了一次也没忍心——从此以后,母亲断了害她的心,只说能养一天算两晌,哪一天养不活了就一家人一起饿死。

林成孝曾经问过她,恨不恨母亲曾经这样对待自己。她说不恨。因为和那些丢命的女婴们比她算是幸运的了,自己虽然被送出去过,不还是又抱回来了,虽然想要下毒害她,不还是没舍得下手吗……

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无奈,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命。她理解母亲的苦衷。

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并且出落成了一个水灵清秀的大姑娘,只是因为营养不良,个头没长起来,倒也显得娇小玲珑。

不过,童年的心理阴影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小时候的经历让柳丰瑞落下了一个毛病,那就是自卑胆怯。

她总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人,父亲的一声咳嗽她都吓得一哆嗦,哥哥们的一个眼神也足以让她心惊胆战。

没出嫁的时候,家里吃饭,柳丰瑞永远排在最后一个,因为自己个头矮,被饿怕了,总怕母亲忘记给她留饭,又不敢说话,总是假装轻轻咳嗽一声,让人知道还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还好,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以前,柳丰瑞是柳树镇数一数二的大美人,现在,她是林家湾最俊俏的小媳妇儿。结婚八年了,林成孝依然把这个媳妇当成宝,他知道,自己能娶到这个媳妇可不容易。

这柳家别看落魄穷困,四个孩子却是难得的人尖儿。男孩个顶个的周正聪慧,女孩个顶个的水灵俊秀,十里八乡的少男俊女对柳家兄妹慕名倾心的可不在少数。

不过,爱情可以一见钟情,可是婚姻历来讲究个门当户对。

柳家的孩子虽说模样周正,却经不住家里贫困,看得上的出不起彩礼,不要彩礼的又看不上……一来二去,两个儿子年岁渐大,婚事就这么给耽误了,渐渐地窝成了柳老七的一块心病。

然而,无奈之下,柳老七决定另想法子。

经媒人介绍,邻村的王大头家有一双儿女,和他们家是差不多的情况,也是为孩子的亲事发愁上火。

既然两对孩子年岁相当,样貌般配,干脆就都不要彩礼,不求嫁妆,各自娶了对方的妹妹,好歹过成一户人家。

就这样,柳家老大柳丰贤娶了王家姑娘王秀梅,王家儿子王进喜娶了柳家小女柳丰瑞。因为柳丰贤年纪已大,不能再耽搁,就让王家女儿先嫁进柳家,商定两年以后,再把柳家女儿嫁过去。

可惜,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这两年间,王秀梅和柳丰贤恩恩爱爱,甜甜美美,很快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柳丰瑞却变了心意。也许是之前太懵懂,也许是如今心有所属,总之,她反悔了。

不过,柳老七哪容她任性,赶紧把她嫁进了王家。可是,柳丰瑞看似柔弱,却也倔强,死活对王家儿子看不上眼……任王家人对她千般好,百般劝,就是不愿意和他过日子……

眼看娘家父母和兄弟长吁短叹,王秀梅虽然对柳丰贤千般依恋和不舍,却也忍不住在枕边埋怨:“你这日子过得倒是熨帖,可怜了我那兄弟,到现在还没捞着睡个热乎觉呢……”

柳丰贤一表人才,才华满腹,向来是个孤傲自负的男儿。如今妹妹又是如此这般的不情愿,已经闹成了十里八村的笑话。

他不想委屈妹妹,更不愿勉强王家。就这样,当王家接回自家姑娘之后,他只得也去接回了自家妹妹。

王秀梅是抱着一岁的儿子回娘家的,她本以为事已至此,总有转圜的余地,却不想从此一拍两散。

柳氏觉得自己以前委屈了女儿,不想再勉强她,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柳丰瑞自觉对不起大哥,就自己主动去央求媒人再为自己说一门亲事,只要对方的人家也有一个年纪相当的妹妹就好。

不管之前的婚姻里柳丰瑞有没有吃亏,但也算是嫁过一次的姑娘了,自然不能眼光太高了,这才轮到了林家湾的林成孝。

——

林成孝来相亲的那天,穿一身半旧的棉布衣衫,脖子里搭着一个蓝毛巾,中等个头,肤色黑红,言语不多。柳丰瑞坐在里屋纺线,只偷偷瞟了一眼,就看出他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她本就只为补偿大哥,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不反感就心满意足了。

林成孝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兄弟几个,一个寡娘,自己三十出头了还娶不上媳妇。早就听过柳丰瑞的美名,这天他只看到柳丰瑞的一个侧脸,还有背后那条黝黑粗长的大辫子,就已经十分中意。

就这样,两人一句话都没有搭上,婚事算是成了。

至于柳丰贤那里,早已对婚事心如死灰,本不愿再折腾,却经不住父母的苦苦哀求,所以只当完成任务。那林成慈虽说长相一般,看着倒也机灵勤快,是个过日子的人,也就没说什么。

林成慈早就听说柳丰贤有文化,长相也英俊。一见面,发现果然名不虚传。她心里自然比谁都高兴,完全不在乎两人十几岁的年龄差……

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很快,两家就促成了婚事——就这样,柳丰瑞成了林家湾林老二的媳妇儿。

虽然柳树镇与林家湾相距三十余里,柳家兄妹与王家兄妹换亲的事,风言风语的还是有人知道的——林成孝就是其中一个。

但不管是新婚之夜,还是多年以后,不管夫妻二人如何斗嘴,争吵,林成孝却绝口不提柳丰瑞二婚的茬子,也从未问过任何关于王家的事情。

直到几年以后,嫁给柳丰贤的林成慈因为这个事情回娘家闹了起来,柳丰瑞才知道原因。

原来在她嫁过来之前,母亲曾把林成孝叫到一旁仔细叮嘱:“我闺女跟了你,之前和王家的过往就前事尽消,以后任何时候都不许再翻旧账,永远不能拿这个来揭我闺女的短。能做到,闺女你带走,做不到,以后也别认我这个妈了。”

林成孝一口应承了下来,并且一辈子信守承诺,婚后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不论两人恩爱或者争吵,他也不曾提过一句王家之事,从不用这事拿捏媳妇——这也是柳丰瑞始终钦佩他的地方。

林成孝忠厚实在,柳丰瑞也是勤俭要强。自己拼死退了王家的婚事,嫁到了林家,自然要过得更好,才不被别人看了笑话。

所以她并不嫌弃林家贫穷,一心一意过起了日子,慢慢地撑起了里里外外的门户,并且很快为林家开枝散叶,生下一儿一女,正是林中云和林中旭。

看着老二过成了一家子,其他几个儿子也都相继成家,老太太张罗着给儿子们分了家,守寡多年,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的家其实也没什么好分的。

一番商议,老太太和打光棍的大儿子住老宅,其它儿子各自分了一些粮食、家具和牲畜,老二林成孝因为有家有口,需要有个住处,就只分得了村后排的一间茅草屋。

老话讲,照了盘算,没有穷汉。当两个孩子报上了户口,就赶上责任田分产到户,林成孝的小家一下子分得了四口人的良田。

他本就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耕田犁地、育苗播种、扬场放磙,割麦担谷,无不精通,这下自是有了用武之地。

作为林家湾大名鼎鼎的林老二,林成孝的两个“好把式”声名在外:一是“摇耧耩麦”的车把式,二是“养牛使牛”的牛把式。

凡是他耩的麦,不管横看竖看,都很直溜匀称。据说曾有人不服气,拿着长线去地里比对,竟发现他耕种的行列和线一样笔直,从此心服口服。

林成孝还会使牛,不管是谁家的牛,再犟的牛到了他的手里都像能听懂人话一样,服服帖帖。所以,别人“摇耧耩麦”都是需要两个人,一人牵牛,一人掌耧。可是林成孝不用,他一个人拎起来牛鞍,一声轻呵,牛就自动走进鞍套,再一声吆喝,牛就那么拉起来向前走了,他只用在后面掌耧,吆喝都不用几声的。人们甚至戏称,林成孝上辈子可能就是一头牛投胎转世。

就这样,夫妻两人日未出而作,日落还未息,勤勤恳恳的耕地种田,还额外开了不少的荒地。不过那时肥少地贫,粮食的产量并不高,每季收下来的粮食,纳税交公之后也剩不了太多,不过因为柳丰瑞的精打细算,家里还是慢慢的有了富余。

开春了,眼看媳妇还穿着结婚时的旧衣,林成孝给媳妇拿钱去扯点花布,给自己做件新衣服,柳丰瑞嘴上答应了,揣着钱去了集市,在花布没扯,却捉了两只小猪崽回来。

精心的养到年底,却没舍得吃一口,把猪卖了钱,过了年又用这钱买了一头小牛,养了两年,长成了又卖出去,这才得了三百元钱。

三百元,在那个万元户都很稀少的年代可是一笔大数目了。也正是用这家庭的第一笔资金,林成孝买了一车煤,又在河滩上拉了几车沙,挖了几方土,用大队的窑洞烧了两窑的青砖青瓦,在邻里邻居的帮忙下,盖起了如今的这三间大瓦房。

这在林家湾与他同龄的青年一辈里,算是头一份了。

就这样,在那间不足十平方的牛棚里住了五年之后,一家人终于搬进了自家的大瓦房。

俊俏能干的媳妇,一双聪慧可爱的儿女,林成孝满足之余也有些遗憾,因为他喜欢人多热闹,喜欢小孩子,他本想再生几个,奈何老母亲从来不管孙子,还处处刁难,媳妇一气之下偷偷跑去做了结扎……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一儿一女了,没想到就在这年的中秋之夜,又得了一个小闺女,林成孝自然十分欢喜,对这个孩子也是视如己出。

也难怪村里的算命先生王瞎子一直念叨,“小月这闺女可是个有福的人啊!”

“就会算些没用的,都被扔到坟堆了,没有被恶狗拉走吃了,还能住进大瓦房,还能喝羊奶,这待遇在村里的孩子也没几个,可不是有福吗?邻居们笑话他,“王大瞎,有真本事,你给算算这孩子的来路呗?”

王瞎子翻了翻本就是白眼的白眼,来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虽说过的红红火火,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柳丰瑞,在人们的口中,还是不及嫁去柳树镇的林成慈有福气。

那柳丰贤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身材高挑,英俊潇洒,还是镇里罕有的中学毕业生,能写会算,会唱会画,可谓要模样有模样,要学识有学识,如果不是家庭穷,不得已换亲,林成慈的模样和家世是绝对配不上他的。

这林成慈,掐了个人尖儿也就罢了,出嫁后的她还交上了财运。

那柳家之前虽然穷,毕竟家在镇上,守着三里五村唯一的集市,交通也便利。林成慈嫁过去没两年,就赶上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头脑灵活的柳丰贤把家里的几亩田丢给父母种着,自己搬去了镇中心的热闹地界,捣鼓起小生意,他识文断字又有头脑,慢慢的就富裕了起来,成了镇里少有的万元户。

婚后第三年,柳丰贤就在镇里盖起了二层小楼,暗红色的彩砂外墙,古铜色的铁艺栏杆,平整的水泥地,光滑的大白墙……在当时的柳树镇,那是数得着的气派。

有了钱,又在镇里耳濡目染的,林成慈也慢慢的打扮了起来。的确良料子刚兴起来的时候,柳丰贤拿钱让她去扯布做衣服;镇里刚时兴烫头发的时候,她和对门的小媳妇一起去烫了满头的波浪卷……

原本瘦小黑黄的林成慈,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皮肤慢慢的白了一些,拾掇起来倒也像模像样,很快就脱了土气,成了时髦洋气的小媳妇。

婚后的林成慈每次回娘家,总是大包小包的礼品带着。在那个物质严重贫瘠的时候,一包糖果,两块胰子就足以让家里的嫂子们喜笑颜开,让侄子侄女们围着她团团转,可谓赚足了面子。

飞上枝头变凤凰,因为有钱,林成慈成了林家兄嫂们最香甜的人,也成了林家湾女子嫁得好的范例。每有适婚年纪的女孩子相亲,都会被家里人说上一句,“你要能找个成慈家那样的女婿可就烧了高香喽!”

照理说,林成慈嫁给了自己倾慕的人,男人又帅又能挣钱,该是最幸福的女人了。可是她心里的苦,背地里抹的泪,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本是同时结婚的两对新人,柳丰瑞在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大女儿林中云,两年后又生下儿子林中旭,而林成慈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婚后第三年才生下了女儿柳青青。

这其中的原委只有一个——她倾慕柳丰贤,可是柳丰贤根本不喜欢她。

新婚之夜,她娇羞忐忑的等着他,他却喝的酩酊大醉,和衣倒头而睡……婚后小半年,他从来没有碰过她。

倒是在钱财用物上,柳丰贤从来不短她的,也不曾打骂过她。在外人眼里,这已经是难得的好夫婿了。林成慈当时也就十九岁,年纪尚轻也有些懵懂,不好意思说什么。

直到半年后,因为柳丰瑞传来怀孕的消息,婆婆无意中问起她的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她才红着脸说了出来……

婆婆听闻他们至今还未同房大吃一惊,愣了楞神,又赶紧劝慰她说,丰贤应该是这一段太忙太累了,让她多体谅。

当夜,婆婆把柳丰贤叫走聊了半夜。等他回来的时候,林成慈正睡得迷迷糊糊,似乎看到他是红着眼睛的进屋的,什么也没说就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柳丰贤说要去进货,让林成慈看着店面,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一整天……天黑的时候他才回来,什么货都没有带,倒是拎着几瓶酒和一些猪头肉。

那晚,柳丰贤第一次在她面前喝的酩酊大醉。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钻进了她的被窝……

从此以后,柳丰贤似乎爱上了喝酒,没事就要小酌几杯……他也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和她亲热。平日里清醒的时候,别说亲热,连和她说话都是一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数都能数得过来。

因为感情寡淡,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也少,林成慈就一直没有怀孕。直到婚后三年,林成慈才终于如愿怀孕,随着两层小楼的建成,女儿柳青青也呱呱落地。

看着娇美柔软的女儿,柳丰贤那如同千年寒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暖色。

自从有了女儿青青,柳丰贤的情绪比以往高了不少,但酒还是越喝越多。因为这几年,他对酒已经形成了依赖,生不逢时的愤懑,妻离子散的伤情,只有在酒入愁肠的微醺里才能得到短暂的忘却。

柳丰贤这半辈子,心比天高,运比纸薄,就连爱情和婚姻也是磕磕绊绊。

中学里心仪的那个女孩子无缘无分也就算了,腆着脸用小妹换了个媳妇,娶了还算般配的王秀梅,却又硬生生的搞到妻离子散……

如今的媳妇林成慈,虽说也算贤惠,但样貌身材总是普通,大字也不识几个,打小在乡下长大,连林家湾都没出过,见识上自然短浅,愚昧些——柳丰贤的心里总是有着一些遗憾。

何况,曾经和王秀梅恩爱的两年婚姻生活,那个活蹦乱跳的一岁儿子,又岂是那么容易忘掉的?

所以,他一度不愿意去碰林成慈。至于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林成慈瘦小单薄,看着总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女,很难让他冲动;也许是之前和秀梅夭折的婚姻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万一妹妹那边又悔婚了怎么办,难道再经历一次妻离子散?

不知为何,他就天天用忙碌麻木自己,故意疏远着林成慈,这么一拖就是小半年。

直到那天,妹妹柳丰瑞怀孕的消息传来,当夜,母亲把他叫了过去。

“老大,你怎么还没和你媳妇圆房呢?我是今天才知道啊,我说媳妇的肚子怎么一直没动静呢,你们兄妹俩这是做,什么呢?和王家换亲她不愿意,和林家换亲又是你不愿意,婚姻不是儿戏啊,你们这是要干嘛,想要了我和你爹的老命吗?”母亲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

柳丰贤只是低着头,没有吱声。

父亲柳老七狠狠的抽了一口烟袋,开了腔,“我说你总闷着是什么意思?是准备让柳家断后,还是让你妹妹再嫁一次?”

“爹,妈,我没不愿意,我就是……就是最近太忙了……”一听让妹妹再嫁一次,柳丰贤慌了神,赶紧给自己开脱。

“忙个屁!再忙还能不睡觉?你要没那意思,你晾着人家姑娘干什么?已经祸害了一个秀梅,还要再耽误一个姑娘吗?造孽啊!”柳老七说到这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说到秀梅,大家都沉默了,那个曾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两年的贤惠儿媳,就这么嫁作他人妇,还有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儿啊,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秀梅母子,可是你们就那两年的夫妻缘分,已经尽了。这就是命啊,如今你妹妹已经怀孕了,人家王家姐弟也都成家了,你们再折腾,那牵扯到的可就不是两家了,而是四家啊!”知道戳到了儿子的痛处,柳老七缓和了语气。

“老大啊,该放的就放下吧。你妹妹现在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她在林家虽说受点穷,日子过得也算热乎,你们可不敢再折腾了……你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趁着成慈年轻,让她赶紧生几个孩子,我和你爹也就……”

“行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不等母亲说完,柳丰贤红着眼睛站起身来,梗着脖子摔门出去了。

那一晚,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林成慈只道他出去进货却空手而归,却不知道他去找了王秀梅。

其实秀梅再嫁的人家他早已打听清楚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找……可是,今天他想去看看她们母子。

当然,他不能走近,毕竟,纵使他不怕,也要顾及秀梅的声誉。

他只是站在隐蔽处,远远的看着那户人家,静静的等待着。终于,在一个年轻男人拎着农具下地之后,隔着低矮的围墙,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儿走到院里。

儿子在分离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如今已经可以追着大黄狗满院子跑了,倒是秀梅一点没变,依旧是温柔贤惠的老样子,正在绳子上晾着衣服……

他的心里一阵冲动……可就在秀梅转身的时刻,他才发现她的肚子已经隆起,看来她现在过的还不错,已经再次怀孕了。

阳光亮的刺眼,照在秀梅平静安详的脸上,一切暖洋洋的,可是他的心里却冰凉凉的。

柳丰贤就那么呆呆的看着,直到身后有人走过才仓皇离开……回去的路上,他流泪了,他知道,他们的缘分是真的尽了。这辈子,是他对不起她……

当晚,他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终于和林成慈圆了房——这辈子,就这样吧,他柳丰贤认命了……

不过,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林柳两家再起波澜——原来,林成慈意外发现了柳丰贤之前那短暂的婚史。

因为换亲的时候,林成慈才19岁,姑娘家的很少出门,也羞于打听,她只知道自己要嫁的是百里挑一的好男子,却对柳丰贤曾和王家换亲的事一无所知。

林家老太太为了换亲顺利,自然不会主动告知女儿。

直到一次酒后,柳丰贤对着女儿青青竟然叫成了儿子,林成慈的心里才起了疑。看着柳丰贤尴尬又失落的神色,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

此时,她和镇上的女人们已经熟悉了很多,也有几个要好的街坊,多方打听求证之下,这才知道柳丰贤之前还有这么一段姻缘,还有一个儿子……

林成慈崩溃了,难怪他郁郁寡欢,难怪他冷若冰山,难怪他一直不喜欢她……所有的委屈喷薄而出,她不敢在柳丰贤面前闹,只得跑回娘家大闹了一场。

看着林成慈哭天抹地,老太太也也只能好言相劝,“闺女啊,这事要怪就怪你妈我,提前没给你提这茬儿,我看你那么中意他,条件也都不错,想着这点事也不算个啥!你看你现在不是过的挺好的嘛……”

“好?好什么好?妈,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要不是喝点酒,平时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还说是怎么了,原来心里早就有人了……”

“有啥人啊,那分了不就凉了。我听说他们当时证都没扯,也就在一起过了两年,现在人家那边也都已经结婚了。事情早过去了,你说你现在何苦再翻这个旧账。”

“可是你们都知道,我哥也知道,就把我蒙在鼓里,都拿我当傻子!”林成慈说着,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时,一旁坐着的林成孝发话了,“傻人才有傻福啊!现在不是你最享福吗?再说,就算当时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就不嫁给他了?就你当时那一厢情愿的样子,舍得吗?”

“别说我一厢情愿了,你不也是被人家迷得五迷三道的。”林成慈说着,不满了瞟了一眼门外。

“好了,你俩心里有数就好。说实话,以柳家兄妹那模样和人品,人家要不是二婚,能轮到你们兄妹吗?都知足吧!现在日子刚过的好点,又开始闹腾了……妮啊,看看现在就数你最享福了,别说咱林家湾,就是整个柳树镇也没你有福的了。住着两层楼,穿着花裙子,烫着波浪头,吃着肉喝着酒……”

老太太这一番话竟说的莫名顺口,把林成慈听的哭笑不得,不由的破涕为笑,“什么就有福了,我就像个填房的。”

“这也不算个啥事,这要搁以前,大户人家娶几房的多了去了,别的不说,你妈我当年就是当填房嫁过来的……这有什么呢,毕竟是以前的事了,断了就断了,男人对你好,给你钱花就行了,你还图个啥。”

“可是他那边还有个儿子啊!他的心都不在我身上……”林成慈还是不依不饶。

“那儿子不已经跟了别人了吗?人家还能还给他?等明年,青青大些了,你再给他生个儿子,一大家子热热乎乎的过着,他就把那边的给忘了。”

看妹妹低头不语,似乎有所松动,林成孝也趁机敲打她,“好了,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现在可不比以前,人家柳家有钱了,你再闹,柳丰贤该不要你了!只要有钱,他那个模样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也是容易的。”

听哥哥这么一说,林成慈还真害怕了。她本来准备摆摆姿态,带着女儿在娘家多住几天的,想到这一次自己闹着回娘家,柳丰贤一句话都没说,留都没留,她就有些呆不住了。

不敢去闹柳丰贤,但情绪总要有个出口,

林成慈把这次的受委屈的账都算到了柳丰瑞的头上。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柳丰瑞造成的。

尤其当看到哥哥对媳妇关心体贴的样子,想到柳丰贤对自己的不咸不淡,林成慈的心里就更不平衡了。

就这样,本是亲上加亲的两家人,竟由此莫名的疏远了起来。

对于这场风波,柳丰贤始终没露面,他甚至都懒得去解释,因为这件事他们柳家从无隐瞒,是林家瞒了自家闺女,怪不得别人。

如果她执意这么闹下去,大不了一拍两散,反正妹妹在林家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除了林成孝人还不错,也没什么福好享。

柳丰贤甚至都做好了去林家湾接回妹妹的打算,那林家慈竟然知道见好就收,自己又巴巴的回来了……

既然如此,柳丰贤也就不再说什么,他才没工夫管这些婆婆妈妈,因为他还有大事要做。

多年以后,林成慈还记得风华照相馆开业那天的盛况,那应该是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

原来,柳丰贤这两年不时的坐火车往上海跑,有一天突然扛回来一台一人多高的海鸥木质照相机,还有一堆胶卷、显影粉、定影粉什么的。然后他就关了房门,一个人在屋里鼓捣着,不知何时竟学会了照相、洗相。

于是,他一鼓作气买齐了相关的布景和道具,布置好了冲洗照片的暗房,又焊了个大铁牌子立在门前,上面漆了五个大红字:风华照相馆。

就这样,柳树镇第一家照相馆开张了。

一时间,十里八乡聚来了好多看新鲜的人,连林家湾的亲戚也都赶来看热闹。

高高的架子上架着一个木匣子,匣子蒙着暗红色的布盖头,只见柳丰贤掀起盖头钻在里面鼓捣了一会,钻出头来,捏着那个气球一样的东西,“来,看这里,别眨眼睛。”然后数个三二一,咔嚓一声,就这么照完了。最后,给人开一张条子,编上序号,顾客就等着几天以后再来取照片了。

这不止是别人看着新鲜,连林成慈也看的惊叹。

尤其柳丰贤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的时候更是神奇,她软磨硬泡的进去看过一次。黑暗的屋子里只有星点红光闪烁,隐约见他往水里倒了一些药粉,三摇两晃的,只见那上面竟慢慢的显出人像来……自己的丈夫原来是这么的有能耐,林成慈崇拜和爱慕的心又加了一层。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自从上次为王秀梅的事情闹过以后,林成慈很少再回娘家了,倒是亲戚们都涌过来找她了……

那时候,照相对常人来说可是个稀罕的事情,五毛钱一张的照片,对很多家庭来说仍然是一件奢侈品——可这并不影响照相馆的好生意。

一开始,多是子女们给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照相,因为在这世间走一遭,临走总要给孩子们留个影像。后来就是各种证件照,再后来,逢年过节来照全家福的人多了起来……

两年后,等到柳丰贤再次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台彩色照相机和两大盒富士胶卷的时候,彩色照片的时代正式入驻柳树镇。

虽然彩色照片更贵了些,要一块钱一张,可是还是挡不住人们的新奇和热情。一时间,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涌了进来,柳丰贤一个人已经完全忙不过来了。

这个时候,林成慈就过去帮忙。从帮忙布置背景到给顾客摆姿势,从开凭条、收钱到取照片,耳濡目染的,胆大又用心,她竟也慢慢的学会了给人照相。

人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两人干脆就一人一台相机,一般柳丰贤用彩色相机,林成慈用那台海鸥黑白照相机……在这种忙碌和配合中,照相馆的生意热火朝天,两人的感情也慢慢热乎了起来。

于是,在女儿柳青青四岁那年,林成慈再度怀孕了。可是这一次,她却在欣喜之外多了许多忧戚……

赶上年关,正是乡镇里结婚的旺季,拍结婚照的,照全家福的……照相馆每天人满为患,一大早还没开张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

一天忙活下来,林家慈和柳丰贤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做饭、吃饭,女儿青青也跟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经常拿着钱去小卖铺买饼干吃。

林家慈本来身子就弱,忙的连轴转,营养还跟不上,身体就出现各种不适,三天两头的要往镇里的卫生院跑,自然就耽误了照相馆不少的生意。

终于忙过了这一阵子,这一晚,躺在床上的柳丰贤难得的和颜悦色,抚摸着林成慈逐渐隆起的肚子说,“再辛苦一段时间,等儿子生下来,你就去结扎吧,一儿一女就够了,要不太忙了。”

“那要是女儿呢?”林成慈小心翼翼的试探。

“女儿?真是女儿也是命……”柳丰贤的手收了回去,神色有些失望,“反正不管男女,等你生下老二,我们就不要再生了。照相馆的业务你也都能上手了,过两年以后照相馆给你管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不行,我不怕累,怎么也得给你生个儿子……”林成慈有些着急。

“生那么多,你不嫌累我还嫌烦呢。真不行,生了老二,你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住吧,在这里我也没工夫伺候你。我看啊,照相馆还是得招个帮忙的……”柳丰贤说着说着不耐烦了起来,转过身裹着被子睡觉了。

林成慈却再也睡不着了。

其实她早就偷偷的找老中医把过脉,大夫说她下脉强劲,应该是女胎。她的心里本就忐忑不安,如今听丈夫这么说,就更如坐针毡了。

哪个男人不想要儿子,他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就是因为早就有了一个儿子吗?

不,她必须要生个儿子,如果她生不出儿子,那这一辈子是再也比不过那个王秀梅了。她这么辛辛苦苦挣得家产,百年以后不都要便宜了那个王秀梅了吗?

看着丈夫的背影,林成慈觉得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冷淡时光。她才刚刚和他亲近了些,她才刚刚熟悉了照相馆的业务,绝不甘心就这么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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