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陶渊明《桃花源记》
陶渊明营造的世外桃源,展示了一幅远离尘嚣、令人神往的理想生活图景。因而至今广为传颂、经久不衰。
时间纵越千年,民国作家沈从文,以小说《边城》再次致敬陶渊明。有所不同的是,“桃花源”完全出于作者的想象和虚构,而“边城”的故事发生地,却取材于现实世界,即湘西小城茶峒(现已改名“边城”)。
一生追求隐逸的田园诗人陶渊明,于文学表现上开千古平淡之宗。沈从文的“湘西人生”系列小说和散文,也明显体现出冲淡平和的文风。如汪曾祺评价,《边城》的小说语言,是沈从文盛年时期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前期那般过分造次而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般精于雕琢而流于晦涩。
《边城》不仅在表现形式和创作理念上追求清幽简远的美学风格,于思想内容方面,更寄托着沈从文“美”与“爱”高度合一的美学理想。如作家自己所说:
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自然美、人性美,二美合一
“湘西人生”和“现代都市人生”,是沈从文小说的两大主要题材。相比病态的“都市人生”,前者呈现出一种理想化的生活形态。而“湘西人生”题材,又多为其漂泊在外、于都市生活期间,凭借记忆中的家乡印象创作完成,这也令此类作品呈现出迷雾般的梦幻色彩。
因此沈从文写湘西,从不缺乏原生态的自然美景。而风光旖旎的边城茶峒,一则地处偏远,再则民风淳朴,更加理所当然地成为作家笔下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
关乎此处民风,小说中这样写道:
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似乎就永远不会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并不平静,这里却秩序井然、未受影响,更说明了它的与世隔绝。而若非重大变故,人们大多安乐。这不就是对《桃花源记》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遥远致敬吗?
《边城》没有复杂的人物关系和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青山、绿水、白塔、黄狗,一个管渡船的老人,一个小女孩翠翠,几乎就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表现内容。
老人一辈子在渡头替人摆渡,却从不肯收人钱财。而孙女翠翠又仿若这自然美景人格化的象征,是边城的灵山秀水孕育出的精灵。作家写道: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除去祖父与翠翠,船总顺顺、天保、傩送等边城中人,莫不善良淳朴。尤其在对待金钱的态度上,更是与都市中人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做生意遇到不相熟的人得先交钱,若是相熟后,钱便可有可无了。
小说第六章,写祖父同一个过渡人起了争执,缘由净是过渡人非要送钱,而祖父不肯收。那人下船时硬是将铜钱向船舱里一撒就跑了,祖父来不及追赶,忙叫岸上的翠翠阻拦。
第八章又写端午节大清早,祖父上城办节货。一到河街,总有许多铺子上的商人送他粽子或其它东西;而祖父葫芦里装满的好酒,也从不吝惜与路人品尝;去集上买肉,那屠户不仅不肯收钱,还专选最好的一处给祖父。
互相争执来去的,往往都是谁也不肯亏了对方的事。这让我想到《镜花缘》里的“君子国”,书上说:
在君子国的市场交易中,卖主力争是要付上等货,受低价;买主力争的是要拿次等货,付高价。
这情形自然过于理想,现实中是少有的。也说明在边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靠金钱,而是靠真情维系。
与沈从文同时代的文学,如矛盾、巴金、老舍等大师们的作品,往往多以批判现实、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面为主,也充满了鲜明的阶级特征。
唯独沈从文独辟蹊径,着重抒写人性之美。在《边城》中,他塑造了一群未被世俗污染、不带阶级烙印的、自然状态下真实的人。所以说,《边城》之美,是自然美与人性美的二美合一。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从前慢》
《边城》中的故事时间,几乎也是静止不动的。仿佛山永远那么青,水永远那么秀,溪边的白塔永远屹立不倒;仿佛孩子们永远不会长大,青年人永远不会老去……
会动的只有门前的溪水,水上的渡船。
管渡船的祖父,活了七十年,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多少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安于命运,也顺乎自然。《边城》中还有这样一幅画面:
祖父坐在船头,用竹子做的唢呐吹曲子给翠翠听,翠翠却同黄狗躺在门前的大岩石上看天上的云。白日渐长,不知什么时节,祖父睡着了,翠翠同黄狗也睡着了……
一部小说,写出诗歌一样的唯美意境,就具备了诗化小说的特征。不论外界多么动荡不安,这里都岁月静好,这里的人们也都知足常乐。我不太相信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于那个年代的社会现实中,这不过是沈从文心中的理想世界。
上溯到比陶渊明更早的先秦时期,老子在《道德经》中也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他心中的理想国度:
小国寡民。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纵使老子过分极端了,他要回归原始社会。但返璞归真、对于简单生活的向往与追求,不也同为现代社会中我们的理想和愿望吗?
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待生下翠翠后,便同那早走一步的茶峒军人——翠翠父亲殉情去了。而翠翠对于傩送那份懵懂的爱情,是否也将延续一生呢?傩送一天不回来,她就等一天,傩送一直不回来,她就一直等下去……
作家自己的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沈从文写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被称作民国最美的情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只爱一个人。于快节奏的今天,是多么令人神往,又多么遥不可及!
诗情画意背后,暗藏人生悲凉
当然,《边城》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绝不止于田园牧歌式的浪漫情愫,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之下,始终涌动着一股悲凉的暗流。
因此很多人将《边城》看作悲剧小说,对此我不完全认同。我认为《边城》有悲剧性,具备悲剧成分,但并非彻头彻尾的悲剧。或者说作者所要着重表达的,依旧是人性之美,而非背后的悲伤情愫。
小说中最大的悲剧事件,应该就是翠翠父母的爱情悲剧。但作者并没有直接呈现,而是将其作为翠翠身世的重要组成部分侧面交代。因此不能定义为小说本身的悲剧组成。
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同时爱上翠翠,兄弟俩并未因此反目成仇,而是以唱山歌的方式公平竞争。天保知道自己唱不过弟弟,于是主动退出,以此成全二老。失意之下,他驾船离家,不料失事淹死。
天保之死,是船总顺顺家的悲剧,但这又是意外事件,属人世之无常。当然,事件确实造成了他们一家对老船夫的误会,进而影响了翠翠的命运。
傩送因哥哥的死而心中不快,也驾船离了茶峒。这才有了祖父死后翠翠一个人守着渡船,独自等待的悲凉结局。小说结尾写道: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这是一个留有悬念的结局,我认为也是最好的结局。小说中没有一个坏人,所有人都善良,但人生仍难以圆满,毕竟真实的人生就是如此。“明天”代表着希望,也代表着未知,未知中包含一切可能性,因而不能说这一定是悲剧的结局。
判断一部小说是否为悲剧,除情节本身外,结局如何才是最重要的。比如经常被误认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其实不是悲剧,而是“悲喜剧”。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古典小说,除《红楼梦》以外,几乎没有一部真正严格意义上的悲剧。比如《窦娥冤》《汉宫秋》《长生殿》等,它们都是情节悲惨壮烈,到头来却以“大团圆”的方式结局。
直至曹禺的《雷雨》诞生,才有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真正的悲剧文学。与其说《边城》是悲剧,不如说它是一部展现人性之美的同时,不避讳人生悲凉现实的小说。沈从文用微笑表现痛苦,让“美”与“爱”同遗憾并存,有所碰撞但并不激烈,而遗憾之下所呈现出的美学力量却使小说的表现更有张力。
结语
《边城》创作的同时期,中国以左翼文学为主流,革命性与批判性、亦或讽刺性的特征明显。沈从文的“湘西人生”题材类小说,几乎是唯一的一股清流。
《边城》避免从政治和经济角度反映尖锐的社会斗争,它构建了一个表现人性之“常”的独立自足的艺术系统。
老船夫之死的雷雨之夜,白塔倒塌,其实是具备一定象征意味的。说明沈从文写作《边城》时的湘西,现实情况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小说熔写实、纪梦和象征于一炉,抒写的是作家的梦中世界、理想王国。
对比现代都市人生的病态特征,作家呼唤人类回归心灵未被污染时的原始状态。然而,坍塌的白塔可以重新修好,人类却再也回不去了,只能于精神上寻求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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