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诗弟
图文:审稿-孙绿、制作-文琪&美狄亚
音频:声音出镜-清魄、制作-赛安
封面图:© Agencja Fotograficzna Caro / Alamy Stock Photo
我所在的德国城市杜伊斯堡位于北威斯特法伦州,是鲁尔工业区城市群中一个人口约五十万的城市,虽然和中国的城市规模远不能比,但已经是人口密集的地区,尽管如此,人口并不完全集中在城市中心,反而是分散州内的各个区域,区域之间以城市轨道相连,小有一段距离。
杜伊斯堡的位置,制图:孙绿
同时,北威州也是德国土耳其人最密集的州,但和许多外来移民聚居地一样,在德土耳其人也形成了类似唐人街的土耳其人聚居区。
进入土耳其聚居区会给人一种出国的错觉——尽管建筑、街道和其他市区差别不大,但是氛围却迥然不同。
这里仿佛是独立运转的“孤岛星球”,一个与德国社会平行的土耳其小社会,土耳其语和德语的街牌双语共存,路上听到的也多是土耳其语。路人清一色是深棕发色、浓密黑眉的土耳其面孔,与我同行的同事一头浅金发色在路上反而成了异类,而别的地区多见的中日韩亚洲面孔也鲜少见到。
杜伊斯堡土耳其聚居区一带的街景,
行人多为中东面孔。
© dpa picture alliance / Alamy Stock Photo
德国的天气一般湿冷阴沉,然而走在土耳其聚居区的街上,却不像其他区域那样有一种欧陆国家肃穆寂寥的冷感,反而在黯淡的天色下显出一种东方特有的“热度”来——
人行道旁热闹的食杂店铺,普通超市里不常见的蔬菜、水果色泽明艳地悉数摆出,巨大的石榴、种类繁多的柿子,还有德国人难以消受的各色辣椒,德国土著很少吃的羊肉、羊排和羊腿也纷纷出现,就像集市一样,可以挑挑拣拣之后上称称重。
一路上迎面撞来的各色婚纱店,橱窗里陈列着具有土耳其风情的妖娆美艳、缀满亮片和装饰物的婚纱和礼服,光彩夺目、色泽艳丽,以及为各色庆典准备的装饰性首饰、王冠、头饰,璀璨耀眼。碧绿色的婚纱裙,火红的男士礼服,这都是德国现代婚纱礼服中几乎看不到的,但非常符合土耳其的民族审美、充满异域风情。
在土耳其聚居区,给人一种“出国”的错觉。
© dpa picture alliance / Alamy Stock Photo
© Agencja Fotograficzna Caro / Alamy Stock Photo
© dpa picture alliance / Alamy Stock Photo
我和同事要去拜访的就是这里的清真寺,名叫Merkez Moschee。Merkez是土耳其语,相当于“central”的意思,Moschee就是清真寺。围绕着它的就是土耳其人聚居区。
就在这条小街后面,一个尖尖的教堂屋顶高高耸立。当我们转个弯到达另一条街道上,清真寺的圆顶已经出现在我们左手边不远处,而向右看去,一块空地的旁边就是刚才那座基督教堂。
左手烤串,右手烤肠,两座不同宗教的礼拜地就这样一里之隔,相望共存。
清真寺与教堂,仅一街之隔。
底图:Google Maps,标注:文琪
* * *
此行相约的教授已在教堂门口等我们,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土耳其女孩,她是此次清真寺之行的向导,也是清真寺的志愿者。
我们到访的名为 Merkez Moschee 的清真寺。
© mauritius images GmbH / Alamy Stock Photo
进入清真寺要求赤足、净手,“请一只脚先脱掉鞋子站在地毯上,再脱另一只,把鞋子放在架子上。”她温柔的提醒我们,“这样双脚都不至于沾到地毯外面的地。”我们照样学做,跟随她从中间大门走了进去。
外厅是个平顶。再往里走,是迎面挑高、色彩斑斓的穹顶,这在视觉上立即给人一种神圣感。穹顶的结构是十字花顶,呈现出建筑的中央十字结构:中间的穹顶最高、最大,以它为中心,呈十字分布着几个小穹顶。
繁复的藤蔓和花枝以马赛克的彩色小砖铺就,高高盛开在头顶,浅蓝色和浅红色为主体,金色、浅绿色等其他色彩做以点缀,配色既干净温柔、又不失华丽庄严。
清真寺内部与建筑细节。
© Jochen Tack / Alamy Stock Photo
© imageBROKER / Alamy Stock Photo
穹顶的侧墙开了一圈玻璃花窗,窗户不大,彩色玻璃也是蓝色的基调,中心装饰着一块黄色的花朵。抬头望去,整个穹顶为花心,仿佛是一个浓缩在花朵里的星空宇宙。
从最中间的穹顶垂下一道钢索,吊了一顶巨大的吊灯,圆环形的灯盘,坠着不胜计数的水滴形灯泡。金色的灯体圆环上,里侧雕刻着纹样,外侧是花式的阿拉伯语,是真主的九十九个尊名,代表真主的各种美德。
精美的穹顶与金铜吊灯,© 何诗弟
脚下,整个大厅由一整块地毯铺就而成。鲜艳的红色为底,点缀着乳白色带有花草纹样的横条。这些横条纹有特殊的功能:礼拜的时候人很多,这些横纹就像一排排分割线,引导人们跪在两条横纹之间形成整齐的排列。
男性在一层礼拜,女性则在二层,像音乐厅里的二排座位一样,有一排围栏。据姑娘介绍,这种把男性和女性分开的设置主要是为了让祈祷的男性专心,以免被身边美丽的女性吸引而分神。
清真寺内铺满以红色为底、横条为饰的地毯。
图:Wikimedia Commons
礼拜时,女性位于二层(图片右侧)。
© Agencja Fotograficzna Caro / Alamy Stock Photo
她接着说,蓝色的拱顶象征着天空,红色的地毯象征大地,这也是设计的初衷。而我们都很关心的与该教“有关”的绿色,则是隐藏在细微的花纹里,清真寺并不意味着一定要以绿色为基调。
正对着大门的主墙壁上有一处一人高的凹陷,木质雕刻,上有装饰性的半圆顶,吊灯一盏,脚下微微高出地面可容人站立。这是“米哈拉布”,领众人祈祷的伊玛目所站之处,用以引导教众朝拜的方向。礼拜时,伊玛目面朝墙壁方向,背对着礼拜者,而这面墙的方向则是面对麦加。
正对着大门的主墙壁。
© Agencja Fotograficzna Caro / Alamy Stock Photo
这一点与基督教堂异曲同工。这个世界上星散各地的教堂,很多是冲着耶路撒冷的方向。这种以信仰为纽带的文化,在每一个远离圣地的地方,都在以建筑的形式无声地表达。
而在米哈拉布旁边,同侧的墙上,左边是一座带有阶梯的高台,叫做“敏拜尔”,主麻日的时候,伊玛目会站在上面讲经宣道;右边的一个小讲台,也是伊玛目答疑解惑所用。都是木质,雕刻精美。米哈拉布上方的墙上挂着三个彩色的织物,也是文字和花草纹装饰,姑娘说,那上面有穆罕默德的名字。
一位老人正在米哈拉布和敏拜尔前祈祷,© 何诗弟
从墙壁上的马赛克瓷砖装饰,到穹顶,再到敏拜尔和米哈拉布,都无不华丽、精美,花草纹细致入微。然而和教堂不同,这里没有圣像,也没有动物的雕像或图案。在伊斯兰教中,任何偶像都是不被允许的,只有一圈柱廊,显得华丽的大堂里有些空旷。
清真寺内的马赛克陶瓷装饰画,© 何诗弟
这座清真寺始建于2005年,历时三年开放,在这之前,旅居此处的土耳其人买下了一座小饭馆,用其中一间厅作为当地人的礼拜地。
向导姑娘说:“清真寺就是我们的家一样,在德国生活的土耳其人需要同胞之间的互助,而清真寺就提供这样一个地方。大家在这里聚会、礼拜、祈祷、学习语言和答疑解惑,小孩子也可以在这里接受本民族的语言学习和宗教知识。
我们之所以建这个新的清真寺,一个是为了让礼拜的人有一个更神圣的、更美丽的空间。”
“另外一点,也是想传播我们的文化,让别人认识我们,认识土耳其和伊斯兰。我们不是怪物,你看,我们和你们一样,也说话,也吃饭,也唱歌,我们是平凡人。”
我们相视一笑。
Merkez Moschee
© Michael Overkamp / Shutterstock
* * *
在德国,目前有约五百万土耳其人,是目前在德外国族裔的最大群体。
大规模土耳其人移居德国的历史要追溯到五十多年前,二战后,德国人口数量骤减,劳动力不足,社会元气大伤,为了战后重建,德国从南欧大量招揽外籍劳工。1961年,彼时的西德政府与土耳其签订了招工协议,大批土耳其人作为劳动力开始移居德国。
五十多年过去,至今,德国境内依然有当时土耳其劳工的后代,已经是第四代移民。这四代人的时间留给他们的除了远离故土的孤独,更有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迷惑。
德国街头的穆斯林。
© hanohik / Shutterstock
实际上,从60年代引进劳工的政策开始后,德国社会始终没有停止对是否应该大量引进外来劳动力的讨论。1973年,联邦德国开始停止从海外募集劳工。
在这之后,移民德国的方式收紧为只有通过婚姻或者作为家庭成员才可以移民德国,这促使一批已经在德国工作生活的土耳其人把家眷都接到德国定居,而非只身返回已经告别多时的家乡。尽管德国也曾采取积极政策鼓励土耳其人回国,但土耳其国内后续的动荡局势,使得许多人仍决定留在德国。
在异国他乡谋生的土耳其人自然而然地聚居在一起,渐次形成了土耳其街、土耳其聚居区。而在温饱生活稳定之后,对孤立的个体来说,人们更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慰藉和来自自身文化的滋养,人们呼唤一个共同的、属于土耳其人伊斯兰文化的公共空间。清真寺应运而生。
位于柏林的土耳其市场,摊位上摆放着色彩明亮的蔬菜。
© Matyas Rehak / Shutterstock
清真寺是当地居住的土耳其人学习文化、温习教义、了解法律、教养子女的重要场所,人们除了在这里获得帮助,交流信息,想必更多是汲取精神上来自母语文化的滋养。夹在德国密不透风的天主教和基督新教城市中,随处可见的教堂,陌生的文字,使得本来平均受教育水平不高的土耳其劳工及其后代难以获得新的融入切口。
清真寺旁,路过的土耳其女性,© 何诗弟
这座清真寺的建立获得了当地人的欢迎,来自土耳其人的捐款是启动资金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另一部分资金,则来自于德国政府和欧盟的资助。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
对此,向导姑娘介绍,在德国的土耳其清真寺一般分为两个部分,可以分别看做两个club:
一个是纯粹的宗教性质,用于礼拜;另一个是世俗性质的场所,可以兴办展览、举办语言班、音乐会等等,就像一个文化中心,是用于接待游客、以世俗方式宣传自身宗教和文化的“孔子学院”,来自德国政府的资金则只能用于后者。
听完,我似乎能够部分理解德国政府和欧盟的资助的用意,是为了在清真寺的建设过程中加入世俗化的因素,成为当地社会与伊斯兰文明之间的双重窗口。这些资金似乎也可以看作干预宗教的一种介入方式,不管后效如何,也可算得上良苦用心了。
当地土耳其商店里悬挂的小标语:
我❤土耳其;我❤杜伊斯堡。
© dpa picture alliance / Alamy Stock Photo
为此,这座清真寺已经做了一些改变:
原本清真寺的全部窗户都应该像二层花窗一样是不透明的,但是为了让路人从窗外也能看到室内,他们把一层的窗户都改成了普通的玻璃窗。建设者希望透明的玻璃窗能够打消人们对清真寺内黑箱一般的神秘猜想,从而愿意接纳清真寺的存在。
“我们也修改了很多规定,”她说,“原本进入清真寺的女性都必须头戴头巾,但是,考虑到其他国家、民族、信仰的人也可能会产生进来看看的意愿,他们不想把这些人拒之门外,于是就废除了这条规定。现在非穆斯林也可以进入礼拜区域参观,非穆女性也可以不戴头巾进入,都是为了让你们能够走进我们、理解我们。”
从姑娘的讲述里,可以看出在德国的土耳其人所处的特殊境遇,以及两种身份、文化的碰撞。这也是以土耳其人为代表的伊斯兰族群在另一个文明的地盘上所面临的共同境遇。
清真寺入口处设立了介绍伊斯兰文化的售书处。
© 何诗弟
因此,德国的土耳其族群被宗教有意识地组织起来。伊斯兰教并不仅仅像基督教一样,在今天的德国退守到个人信仰的地盘上,相反,正因为土耳其人在异国他乡的孤立境况,不但给宗教主导个人精神世界以缺口,更给了宗教介入现实政治社会以权力。
最典型的例子之一就是土耳其-伊斯兰宗教事务联合会。它是当今德国最大的伊斯兰宗教组织,不仅作为一个宗教社团存在,更重要的是它成为土耳其政府、当地伊斯兰族群和社会之间世俗政治管理的重要角色。
截至2016年,伊斯兰宗教事务联合会已资助了全德国境内900座清真寺的建立。这些以宗教为切口的组织深度介入于土耳其族群的现实生活中,让局面更为复杂多变,和地方政府的博弈也多种多样。
位于德国科隆的清真寺 Cologne Central Mosque
© Christian Mueller / Shutterstock
目前,德国有大约3000座清真寺,与之相比,约4.5万座基督教堂以十倍之距仍然是社会主流。德国地方政府对清真寺兴建仍有许多规定,最显著的一点即是清真寺不可以高于兴建当地的教堂,规模不可以比教堂更宏大。
尽管如此,事情仍在悄然起着变化:近几年伊斯兰教众对这一规定也呈现不满,有的宗教社团与当地政府协商博弈,甚至也有民众上街游行以反对这一兴建规模上的不平等规定。
在同一个公共空间里,不同的文明如何共存,化为具体问题便是基督教堂与清真寺的博弈。在我所到的这座清真寺,遥望不远处的那座基督教堂,两座同样承载了宗教精神的神圣建筑看似相安无事,但其实平静的水底仍然暗流涌动。
建筑仅仅是精神的外化,无论有无神像,都是美伦美奂,不能相容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来往于建筑中的人。
柏林最大的清真寺 Sehitlik Moschee
图:Wikimedia Commons
欧洲这片土地,自古存在伊斯兰世界和本土文明的多层面互动,地缘上的接触让双方彼此吸纳和冲突,奥斯曼土耳其的崛起数次给欧洲带来挑战和威胁,近代西方对方征服和西欧民族国家的示范效应又反过头去分解了原有的伊斯兰帝国。这是整个欧洲大陆所有国家共同的历史记忆,在给欧洲大陆留下多元灿烂文明的同时,也给当代人提出解决多元族群和平共存的新问题。
我们临离开前,到了下午的礼拜时间。一些人走进来,虔诚地跪成一排。他们穿着各行各业的制服,有清洁工,也有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在生活中,这些不同职业、不同收入的人们仿佛应该是一个个分离的原子,本无交集,但是在这一刻,在虔诚的跪拜中,他们面向同一个方向,在同一个信仰中获得相同的慰藉。怀着共同的虔诚,在清真寺里,他们的心意,大概也最大程度地相通了。
对我这个“外人”来说,最大的祈愿却是无论哪个地区,烤肠和烤串都能并行不悖,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交互品尝。
那可能是个乌托邦,或许也可以算作大同世界了吧,我想。
END
本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环行星球立场。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请后台联系。
点击查看环行往期
什么是伊斯坦布尔?
▾
“土耳其沙县小吃”是如何占领欧洲的?“土耳其沙县小吃”是如何占领欧洲的?
▾
长期征稿
投稿邮箱o.planet@foxmail.com。
(附上简单的自我介绍)
▼
长按关注 (⊙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