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也不管河边头有没有女人,皆脱得精光,赤条条将湿衣裤打几个麻花绞,半干半湿几抖,便胡乱往身上一笼。”
“骑在马上的士兵掉转头来冲他笑了笑。他头缠青绉帕,身穿新号褂,身材魁梧,眉目俊秀一一是竿城少有的美男子。”
“他似乎又突然闻到了那从阿彩的颈项和宽松袖口飘逸出来的带着湿热的香味。”
(本节文摘)
第九章
云祥明显地表示出对父母给他定下的亲事不满,新婚第三天就回蔚文书院去了。尽管他也许的确还是个童男子, 云泉已把他列到成人名册上去了,痛苦地感到伙伴是越来这 少了。
春三四月过去,河水仍是见冷,下河摸铜不得,而呆在家里又很觉厌倦。
父亲一回来,就像个极不高明的犁手硬要开教调皮的牛犊,动辄训斥舞棍子。他所见到的独臂阎罗同传奇中的英雄如此大相径庭,使云泉很是失望。
家中一迭连串的风波,无休止的喧嚣,绵绵的悲戚,使他无一刻得以安宁。他向往外边的世界。
但是,孩子们的世界也似乎开始变得单调乏味了。其直接原因是预排的《天地缘》没有付诸演出。作为主角的云泉,最先表示出厌烦和消极息工。这戏虽不乏动人情节,但那些假扮的男女私情,人为的悲欢离合,做作的缠绵声调,已经不能在一个十五岁的男儿心上激起共鸣。
云泉的消极,激怒了教师爷阿贵。打更佬见徒弟羽毛未丰便开始息慢起师傅来了,很痛心地折断了掌了二十多年、磨得如象骨般白洁发亮的钎子,砸碎了竹梆子“板鼓”,发誓再不“下海”。云泉倒是并不反感排戏,而 足希望能排稍刚烈些的东西。
落泊老举人的孙子昭昭不知打哪弄来一本残缺不全的《风波亭》。
云泉说:“我们就练这个吧!”
众所周知,此本出自《说岳》,说的是宋朝金兀术在金牛岭摆下“金龙阵”,被岳飞击破。秦桧发了十二道金字牌召岳飞回朝,以“莫须有”三字定罪缢死了岳家父子。这出戏,就是在本地成人的王国里也是一朵经久不衰的奇葩。
“听老班人讲,西湖边头有座岳王坟。”昭昭不愧书香门第,到底通今博古,演讲也有声有色,“那坟前呀跪了两对铁人遭世人骂娘吐口水。有一对就是秦桧和他婆娘。有一年,杭州来了个县官,跟秦家是亲戚,他半夜派人把秦桧的狗像沉到湖里去,满城百姓都寻不到铁人儿的影子了。到哪里去了呢?哪晓得过了几天西湖的水全发臭了。大家才晓得,那臭东西是泡在湖水里了。”
云泉不知道西湖是什么样子,不过白娘娘的故事他听过。那天夜里,他独自偷偷跑到沱河边去,望着汤汤水流想:幸亏没泡进我们的沱河里,不然,纵消了水,那也是摸不得铜了。
他们投入了紧张的准备。
奇怪的是,自打排练《风波亭》,云泉好像一下子长成大人了。
这是一场武戏,其中不乏高难度的武打动作。为此,他规定戏班所有的人每晚都要到沱河边的沙坝坪里去练“把子功”和“毯子功”。山里的土荆条去掉枝叶,剥去褐皮,那刚柔相济的素白长茎安上个竹梭标尖,系一束染色的麻,就是上好的 “把子”。翻腾跌仆,难免挂红受伤,云泉又上坡寻得了几支可以止血生肌的“毛蜡烛”。
打更佬阿贵发誓“辞职”,云泉被历史地推上了导演兼教师爷的地位。他在物色角色人选时,突然想到“要是阿彩还在,戏班该有多好啊。”
尽管她还年纪很小,但确乎是一位理想的母亲形象:慈祥、善良、美丽。让她来扮演所母.定能在竿城舞台上树立起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形象,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云泉想起阿彩的那句话来:“我娘讲的也对:我们都不是伢儿了。”
他似乎又突然闻到了那从阿彩的颈项和宽松袖口飘逸出来的带着湿热的香味。云泉用拳狠很地敲打自 己的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 ”可喜的是,偏巧有一回,他们在珍滩上碰到了来洗衣的阿彩。经过磋商,他终于答应来“客串”一回。
男孩子们全把对襟衣脱掉扔了,单腿跪地,黑泥鳅般一排光光的背脊,陈列在灼热的沙滩上。阿彩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真的被这肃穆悲壮的情绪感染了。她修长的葱白般的小手指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瓷碗里蘸了一些“品红” 水,默默地在每一张背胛上写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孩子们都惊奇诧肄;那从染铺烂便宜买来的品红水,一经阿彩手指的点化,便似具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它沁入心脾,变成了强劲 剽悍的血液,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不错,虽是“客串"”,阿影却在蘸着自己的血液书写。众人回头看时,看见有两颗晶堂的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有这样一回“客串”,众人也皆心满意足了。
“来吧!一个跟着一个打小翻!”云泉心潮 澎湃。
他挥看根茶树棍子吆喝。伙伴们便鱼贯而过、皆双手离地,身子腾空,令人眼花缭乱。
朱二倌是云泉最满意的学员,而 翻略到底年纪小且太文弱,没过三巡,便啃了一嘴沙子。
“走! 莫挡堂口,自己一边上毛蜡烛去!”在教师爷的严厉喝斥下,昭昭翻忙乖乖自去止血了。
关于那图谋已久的盔头,如今在云泉的构想里是更具体形象了。它该是给岳元帅戴的!自然,好马好鞍,就还得再制一套盔甲。那该是一套缀满鳞状花纹、圆领、紧袖的武将服。腿部有两块护甲,身背后有背虎壳,可以插得见杆角形旗。盔头则该选大额子蓝帽,四周布满绒球珠天、交手搏杀,籁簌生风,好不气魄!
只是.这得要多少钱啊!孩子们的眼睛都光亮亮地盯誊发黄的流水。
转眼间端午到了,河里的水不但没清反倒更见混浊了。为凭吊三闾大夫,老天每年到这时都要大哭一场,端午水总是照涨不误的。从季节上说,气温已经回升,孩子们是可以 下河滚打了。但河水的浑浊,他们纵有才千无法施展。他们每天都自动聚齐到河边来,脱了衣裤在岸上等,眼巴 巴盯着汤汤黄水。那充满白色泡沫的“强盗水”,夹着发黑泥沙,漂浮着杂草和野兽泡涨了的尸体。它渐渐变成像一匹光亮的黄缎子了。颜色进而再变浅,那黄与蓝的调合色流汁,山里人称之为“绿豆水”。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头,按理,绿豆水一现面,三五个日头,河里将一碧如练。
偏巧这一回却重新浑浊起 来一那是河上游许是贵州或四川的某处作怪。“小河涨水大河浑”。光屁股的孩子们懊恼地边笼四块裤,边骂朝天娘。但永恒的日头终究是要出来的,它晒绿了江边草,山中树,晒绿了爬上吊脚楼瓦脊的长藤。沱河终于有如美女晶莹的梳妆镜了。
这是水边孩子们的节日。于是,每天在河街上做生意的男人,下河洗衣的妇女们的耳里,就再也不会歇止那河湾里送来的“澎澎”击水声了。
五月下旬的一天,逃学的云泉和朱二倌把书包塞在一个岩窟里又下了河。他俩是打城南静澜门外的小溪下水的,顺溪钻过一个桥洞子就到了大河,这样又快当又有趣,桥叫通津桥,两厢有桥街,桥街接城东升恒门,升恒门里是竿城的正街。在桥洞下泅水的两个正游得起劲,突听得标 一阵咚咚响,一阵阵马蹄踏过,一阵阵号角呜响。显然有热 闹可看,只是毗接的木楼封死了视线。云泉提议泅至河中央去。两条“翻天船”一齐划至河中心,便看得见下河坎那条狭的巷口了。巷口像西洋镜般鱼贯穿过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绿 营士兵:藤牌、长矛、高头大马。盛装的仪仗队员红衣红裤红包帕,用整张水牛皮蒙就的大鼓,簸箕大的包包锣,弯弯翘上天 的水牛号角。桥街上空盘缠着一层泥土的黄烟。
“哈,好闹热!泉哥,怕莫是校场大演兵哩。”朱二倌死鱼吐水般一浮一沉。
云泉没立即回答,但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有些热血沸腾。哨子声,号角声,齐刷刷的脚步声,马嘶声,空马蹬子的撞击声...…桥街显得太狭窄了!关隘不住的声浪,随着冲天的黄泥烟尘,在桥街的上空盘旋着。
“上校场坪看热闹去!”云泉自顾先爬上了坎。
两个也不管河边头有没有女人,皆脱得精光,赤条条将湿衣裤打几个麻花绞,半干半湿几抖,便胡乱往身上一笼。
竿城本是一座兵城,城中居民多世业为兵。竿城绿营兵士的训练本是例课。屯丁每年十月开操到次年正月。因他们的任务主事农耕,故一年只集中操演三十六次。余在农事劳作之隙进行。练勇因主事作战,除平时的差操外,每年七月开操 要直到次年四月,共操九十次。
这些繁复的训练,对竿城的孩子们并不陌生,早习以为常,但辰沅永靖兵备道每年要行一次大操,那规格气势自然不同。它如年节般热闹且较之年节更具一种催人震奋的力量。
这一日,正是辰沅道的破例大开操。为何在此刻破例?眼下还是个谜。只是市民们只图热闹,从不关心什么背景,因那是官们的事。
云泉扒开人围子往前挤,好多人忙给这湿淋淋的水鬼让路。被踩了脚的破口大骂,街边上被挤翻了一排小摊子 。
“是哪个厌物崽?真操蛋。”
“还有哪个,是陈家府上二少爷。”
“真惹不起!长大恐怕也是个江湖上称大哥的角色。”
“跟他老头子小时候一样亡魂,说不定有大出息。”
“难讲,他老头子是闯了大祸的。他这么亡魂,也难保将来不闯祸。”
云泉什么也没听见。他只顾往前钻,终于撵上了煞尾的马队。有一匹棕红色的高头马扭动着结实的屁股在他前头走,长长的尾巴像蚊刷子一样,猛地往他脸上一扫。
“啐!”陈云泉吐着被扫进嘴巴的泥尘。
骑在马上的士兵掉转头来冲他笑了笑。他头缠青绉帕,身穿新号褂,身材魁梧,眉目俊秀一是竿城少有的美男子。
“是子良大哥?!”陈云泉冲他笑笑,那士兵已把脸掉了过去。
他于是很兴奋地扯了扯朱二倌;“那是谭子良大哥哩!”在竿城相识的兵士中,谭子良是云泉最佩服的一个:他武艺高,脸模子俊,演戏是扮小生的角色,待人也和气,可惜家境穷。
“你见到我哥了么?他肯定也要来开操比武的。”朱二倌踮起脚到处望,“他骑的是一匹黄马。”
可他哪能找得到呢?在纷扬的尘土间,在虹桥,在东关外巴河的官路上,曲折折七八里已统统被黑色的号衣填满,各处都有缠青丝帕的头。
通常,驻城的营兵开操多在城内的剑刀坪。若是前后左右中五营协同开操,就在沱河北岸沱田地带的小校场。而辰沅永靖兵备道的大开操,因群雄聚含,声势浩大,故须出东门关,去奇峰山下的大校场。大校场傍河倚山,宽二里,长三、五里的一块大坪坝,在这万山围子里确实是块难得的好廊场。
他俩挤到宽敞的大校场边,被几个持了齐眉木棍的兵拦住了。是时,校场坪周遭一切位置较突出的斜坡、山崖和建筑物上,都挤满了围观的人一一乡民和居民,他们大多数家有亲人或朋友在兵营服役。那些深绿色的大树下的所有阴涼 处,则被妇女们占据殆尽。像年节一样,女人都穿得花花绿绿 ,煞贴得花枝招展。四方绣帕里包着炒熟的香葵花籽,她们指指点点,谈论自已操着闪亮长矛或威风凛凛骑在马上的男人或 情人。她们既是观众,又是演员;观赏别人,且为人所观赏。
“让开些!莫挡老子的路!”一个嘶哑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喊。这是一个老头,因被兵弁挡拦而生发的愤慨。
“干什么?老鬼,想死呀?”一个长着对子眼的大个子兵走 过来,他想狠狠训斥一下带头闹事的人。
“啊?你这个苞谷屎还没屙干净的家伙,才吃了几餐硬饭,就想教训老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认得老子么?”老头子脸色 发青,挥动着一根茶树拄路棍,颈根和脑门上都青筋直冒,“老子当兵吃粮那时节,你屋老头子还没生哩!晓不晓得,我要看 我的大孙崽演武,他叫朱大倌,他是前年吃的马粮,今天他要玩枪耍流星,弄十八般兵器。我要看看他把我教他的学到手了没有。喂,你没长耳朵么?我孙崽叫朱大倌。”
“去去去!什么尿罐鼎罐的。”肥坨坨的大个子兵把根棒子 在胸前一横,“我认得,这齐眉棍不认得。”
围观的人都哄堂大笑。
“娘的个X,草狗挡大路。”朱阿爷知道再闹也是空的,只好这样骂了一句.给自已搭梯子下楼。
众人又是一阵起轰,老人便得胜似地哈哈大笑.绕到旁边的斜坡上去了。几个女入给他腾出一小块地方,连守卡的士兵也被惹笑了。
“二倌,看你阿爷好有味!”云泉用肘子拐了拐朱二倌。他俩个乘着混乱.钻过口子上的一道破栅栏。本来他们企图钻进一片小枞树林,但被兵士们发觉了,也只好就近爬到一外斜地上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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