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我正读小学,那时上课也没有上课的样子,民办教师肚里没多少墨水;公办教师肚里有墨水,但下课了还要接受几个撺蛋的学生批斗,有本事也没心思讲出来。一派混乱。古镇窑湾每天早上逢集,“夜猫子”集,偷偷跑去听说书,竟成了我那段时日的常态。
这里的“说书”,不单指“讲白词”,也包括唱大鼓、唱扬琴、说渔鼓和坠子等等。说的最好是李振斋,我的本家叔祖,因为两颗门牙赫然凸显唇外,乡亲们昵称“李大牙。”我的家乡为水乡,京杭大运河贯穿南北,骆马湖烟波浩渺。常有一串串的“拖队”从门前的大运河里驶过。一个船头,往往要拖着十几条驳船,船头喇叭里喊着一些话,像梦呓一样听不真切。大约是因为河水的缘故吧,一句挺清晰的话,经过活水的传播,就有些朦胧意境了。水上的生活是枯燥的,每逢船靠窑湾码头,船老大就会提着礼品,走向窑湾北街绿杨掩映之下的红瓦屋。我的叔祖李大牙就住在红瓦屋里。面不辞人,单身的李大牙简单收拾了行李,跟着船老大上船,开始了漫长的河中说书之旅。一部《说岳全传》能讲到苏州太仓,卸了货再装上货,李大牙又开始说起了拿手的《武松打虎》。这武二郎打虎的过程刺激而漫长,听得你不敢有稍微的放松,往往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漏掉一点精彩。现在,我回忆起李大牙的故事讲法,他知道如何伏笔、如何高潮,如何承转启合,即便是惊憟大师斯蒂芬金也不过如此吧。李大牙河中说书一时间名扬京杭运河两岸。
李大牙还会说《大红袍》《刀兵传》《杨家将》《九美图》《小八义》等等,还有很多有趣又教育人的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河南坠子书。他河中说书都要说上好多天,白天唱河南坠子,晚上说长篇评书,一说就到三更半夜。那时候没有电影和电视,说书是船民很看重的娱乐节目,一只拖队,除了船头掌舵的、船老大和尾档,不到过船闸时候,就没什么大事,所有船民都挤在一起听书,放眼望去乌压压全是人,河中灯火点点,船外水声潺潺,李大牙说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传出老远,惊起夜间水鸟绕着桅杆盘桓不去。李大牙说书很有特色,他嗓门不是很大,属于有磁性的男中音,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说到感人处,会听到听众一会儿哄堂大笑,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鸦雀无声,甚至有时候会有几个软心肠的人轻轻啜泣。黑夜里,李大牙站在桌子后面,挂在桅杆上的马灯在风中摆来摆去,大家都会默默地想,他的记性咋这么好呢,这么复杂的情节,这么多人物和唱词,他一直讲一直唱竟然不忘也不出错。大伙把充满敬佩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这位戴着礼帽,风度翩翩的说书先生,敬佩得五体投地。
乾隆五十一年(1787年)湖南道运粮官罗恒太押遭运皇粮进京,一路上贩卖私盐,坑害百姓。回程途中,经山东临清州,乘该地灾荒,趁火打劫,拐卖民女。灾民苏梅一家借贷无门,无奈将妻子刘瑞莲卖到罗恒太官船上,船到宿迁遇东南风不能前进,停靠东关口码头。刘瑞莲思念家人在船上啼哭,恰遇外出多年从南方做生意刚刚归来的胞兄刘奉先,人称刘武举。刘认出胞妹,方知家乡遇到灾荒妹妹受害,刘武举愿出钱赎回胞妹。罗恒太依仗权势坚决不允。宿迁好汉王三愣等一班人闻知十分气愤,联络数千穷兄弟抱打不平,于东关口痛打官船,救出刘瑞莲及被卖民女,罗恒太只身逃走。此故事在道光、咸丰年间,于民间广为流传,有的编成故事传说,有的编成琴书曲目演唱,影响较大,家喻户晓,传承不衰。这就是《打蛮船》。我有一次偷偷跟着叔祖上船,真正见识了他的说书本领。李大牙左手敲鼓,右手连环板打得脆响,唱腔字正腔圆:“武举船上走一遍,看见妹妹刘瑞莲。武举心酸不堪言,心切救妹不等闲。武举说:本人不要哪一个,只要那个刘瑞莲。老蛮一听不乐意,这让老蛮犯了难:不是老蛮舍不得 就指此女把钱赚。这次买人八船整,都不值瑞莲一人钱。你若有心带她走,先到你银铺看一看。不管你银钱有多少,先得陪俺过三年。武举一听生了气,一个箭步下了船。先到茶馆喘口气,碰到马里王老三。王老三人称王三楞,与武举磕头结拜不一般。当年杀人放火犯了事,避难来到宿迁县。武举把前前后后说一遍,气的要揍王老三。你只知道寻欢作乐在此地,不知道妹妹卖到蛮子船。三楞气的嘴发青,什么人敢那么大胆。我有名徒弟三百六,无名徒弟记不全。王三楞一声喊 ,团团围住蛮子船。铁锤斧子握在手,没有家伙拉竹竿。三楞箭步跨甲板,一只脚跨两只船。腥风血雨开了战,解救瑞莲打蛮船,蛮子见血不敢打,侉子见血打的欢。不知蛮子死多少,草帽捞了七八船。老蛮回京把武举告,武举发配到云南。”
到了淮阴过闸,沉沉而漫长的黑夜里,我困倦地睡着了。叔祖李大牙只得央求一条上行船,委托船老大把我捎回家乡。第三天早,船靠窑湾,母亲和父亲早已立在岸上翘首以待。父亲不由分说,上去给了我两个耳刮子,母亲紧紧抱住我,“乖儿心坎”地大哭起来。自此,我再也没有在河上听书的机会了。
1980年代初,高中落榜女生罗翠翠听书听得入迷,非要嫁给叔祖李大牙不可。李大牙时年四十八。李大牙说:“造孽啊!”罗翠翠说:“纯属胡扯,你情我愿法律保护,何谈作孽?”李大牙回想自己颠沛半生,现在有个知冷知热的了反而不敢应承,遂一跺脚,说声:“也罢!”带着罗翠翠上了运河中的行船。三载归来,孩子“咿呀”学语了。两人抱着孩子,双双跪在了岳父母脚前。这时候,还有啥话好讲!年迈的母亲接过孩子,老父一把拉起李大牙,颤声说:“这些年在外受罪了。”
古镇窑湾开辟为风景区,李大牙夫妇就在古镇街头一隅说书,听书的常常挤得人山人海。罗翠翠把李大牙所讲述的话本,一一整理成册,交由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一时竟洛阳纸贵。我好文学,眼高手低,往往写到万字以上就不知所措;求教李大牙,他手把手地、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开篇、设障碍、如何跌宕起伏和结尾出人意料。“听众听的就是一个个绝妙的故事,你为什么要迫不及待站出来说话?要展示,不要说明。”我听了,真是醍醐灌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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