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传来小孩的叫声,嬉笑声。越来越近,三个小孩上了台阶走进来,“老板,我们要吃卤味。”像恶作剧一般,他们自顾到屋里坐下。随后一个大人跟着,是他们的母亲,老板林臻起身到柜前张罗。
一般客人会点些卤味加碗阳春面,卤味只需用剪刀剪成合适大小,阳春面则是面与青菜往水里一过,洒上调料,几分钟内便可招呼好一桌客人。忙活完他回到院子的石桌旁,饮杯茶。
这是一个带院落的红砖古厝,庭院深深,长着一棵大树,放两个石桌,一个供客人室外憩坐,有的深夜三五个客人会蹲上凳子把酒言欢;一个则属于林臻自己。雨天的甲第巷人烟稀少,头顶的玻璃遮挡板有几处会漏水,围墙上架了一把雨伞,伞下面就是林臻的位置。
卤味店开了两年多,作为老板,现在他只在这张桌子上喝酒。来来往往熟客渐多,他以前也时常凑过热闹,上去共饮一杯。现在则是,“今天如果有聊得来的客人,我就跟他喝两杯,如果聊不来,我连理他都不理他,是吧?比较自在。”
这与他身后一幅对联上说的不谋而合,“龈齿下无讳淡薄可着一箸,孤觞中能得知己不负千杯”,对联两侧几排小字写的喝酒心得便是,平日知己尚且难寻,何况酒中。因此习惯独饮,佳肴虽简,吾甘之矣。
室内有两间用餐的屋子,摆了木桌,木凳。地板上是早时候闽南人家的六角红缸砖,白墙上挂满诗画,都出自这位卤味店老板之手。
卤味店里也卖字画
开这家店林臻看中了它简单方便,他每日早晨买菜,做卤味。16:00开店,妻子接班,整个下午他都可以逃出这座宅子。
他家就在百米处的新门街上,住在这里其实渊源不浅。年轻时作为游客,林臻到泉州走马观花。坐着大巴穿过临漳门路过新门街,隔着车窗被眼前的建筑吸引住了,“当时看到这个红砖的楼房觉得太好看了,后来到泉州就想买这样的房子。”
现在他就住在这座房子与甲第巷间来回穿梭,调侃自己,“居陋巷也不改其乐”——写字作画是为乐。
这与父亲的朋友们颇有关系,当时在一家集体企业出任厂长的父亲给林臻创造了浓厚的学习氛围。
林臻在漳州龙海长大,初中时期临摹字帖身边倾囊相授的便有龙海市书协主席,秘书长等人。他们与父亲交好,对林臻不吝指教。
“父亲的许多朋友都是我的老师。”二十岁不到,林臻便加入漳州书协,是其中的会员之一。
然而厂长父亲给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帮助,却在金钱上犯难。“厂长那时候也没有多厉害,集体企业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你知道吗?”当时林臻爸妈年薪加起来五千多,刚好够供养家里一年开销。
高中毕业后,林臻参加成人高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书法系的分数线,一学年的学费刚好是爸妈一整年的工资。家里开了家庭会议,三个孩子要养,供不起林臻上大学。现在回头看自己的经历,林臻想象,如果走了那条路,靠写字混饭吃,或许也不会快乐。
他有一个奇怪的理论是,没有做梦,觉就白睡了。几十年来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觉得,“没有一帆风顺反而挺好的。”
没有顺利走写字那条路,林臻“笔手离别十五年”。这十五年里他钻在工作上,肩上挑过各种担子,有轻轻松松60斤的,也有差点儿把他压倒的。从一个毛头小子在福州的印刷厂干起,偷学电脑,后来混到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到泉州做策划,到晋江各大企业做品牌管理,最后做营销。
营销,像一个三角形的扁担压在他肩上,他觉得疼。看着以前的照片推算,就是那时候开始掉发的,以至现在他有一个名号叫“秃道人”。
所幸的是先前的压力与工资成正比,积累了一定的“米”,人就可以从职业中解脱出来。他从晋江回到泉州,在古玩城里开了一家店,开始写字。
现在卤味店里白墙上挂着的字画,大部分是那时候写的,有售价。
可是他是郑板桥一句话的拥趸者: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
自娱为上,娱人者下之。我问他,那为什么明码标价?
“有一些可以换米嘛,我先取悦了自己,再去取悦别人就不冲突。”书画是表达自我的出口,如果有一天,一个朋友突然说,“你帮我写一个厚德载物吧”,林臻会拒绝。尽管这本来是一个高雅的词汇,烂大街后却早已丧失了它真正的含义。
纯粹挂在墙壁上没有灵魂的书法,是俗事,根本谈不上艺术。
“冒充”艺术家
2019年元旦,林臻在源和1916举办了《不见得》跨年书法展。他形容这是一个无名之辈的展览,却承蒙诸位大师厚爱。书法名家林坚璋、著名画家郑长琰、泉州书协副主席洪光辉光临了展览现场。
为什么命名不见得?——林臻解释,“书法是艺术?我看不见得。”
这个关于书法的认知多次出现在他朋友圈里,他认为大部分抄抄写写的书法算不上艺术。
“天下三大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苏轼的《寒食帖》代表书法最高成就,这种审美在于反映书写者的心理状态,加上相应的视觉表达,这样的作品才无愧于称作艺术。”
书法于他,不是抄抄写写,而是必须有话想说。
他临摹的第一本字帖是欧体,当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他就想把它变掉,想着哪天能写出“林体”。他看不惯没有自己面目的书法。
“像抄经,它顶多算个工艺品,不算艺术。如果字不是抄的,是创作者自己的想法,就会涉及到艺术。但也不代表它就是艺术,只是跟艺术沾边,还需要看结合得好不好。有的人他只有艺术的想法,没有艺术的手段。若是想法与表达方式结合得很好,那就是一个艺术品。”
难怪就连卤味,他也讲究创作欲。卤猪脑,很多人连想都不敢想,一下锅就化掉,他偏偏拿个布把它包起来便能下锅了。
早前他羡慕全身心投入,泡在一件事上的人,认为北漂住地下室的人算得上艺术家。“艺术家必须有艺术的想法或生活方式,他的心灵构造是不一样的。”
是那种带着艺术情怀,全身心投入在这条路上,追求唯一一个目的地的人。就算没有到达,他仍然永远在追求的路上,这便是走着艺术的道路。
而林臻偶尔冒充以上这种人,冒充艺术家。
卤味店里挂着一幅描述他近两年心境的画,像抖音上讲的,“我的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他说自己就是画上那只鸟——光阴妙处是蹉跎,年近50,时间已经是拿来浪费的了。
他最近开始刷抖音,开了一个上面的玩笑,“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别人图我的钱。”——十几岁便是市书协的会员,如今人生过半,身份上早已没有追求。
这是与世俗相处时放松状态下的林臻,但有时他会向内跟自己着急。觉得快50岁了,再不弄点名堂出来,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名堂指的是有能够比肩古人的作品,林臻崇尚陶渊明与苏轼。“但是陶渊明留下的作品太美了。”如何比肩?其实不止字画,哪怕生活方式也行。
过足了先前不停往脑袋里钻营的日子,如今靠甲第巷里这家卤味店养家糊口的林臻,早上做体力劳动,午饭过后睡上一觉。“整个下午我可以躲起来,看书、写字画画、有时就发呆。”
这种生活与陶渊明相比,其实也不遑多让。
来源|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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