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在事实上,亡国一次,即添加几个殉难的忠臣,后来每不想光复旧物,而只去赞美那几个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过之后,也每每不思惩凶、自卫,却只顾歌咏那一群烈女。

仿佛亡国遭劫的事,反而给中国人发挥“两间正气”的机会,增高价值即在此一举,应该一任其至,不足忧悲似的。自然,此上也无可为,因为我们已经借死人获得最无上的光荣了。

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

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

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见吟风弄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

然而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只可以吓哑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批评家的嘴,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

可怜他在“爱国”的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或者本来就闭着。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

鲁迅的文章精选,读鲁迅全集杂文选刊(1)

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

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且有成集的机会,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暂时还有读者,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鲁迅的文章精选,读鲁迅全集杂文选刊(2)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如此,(中国)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古已有之。

幸而,谁也不敢十分决定说:国民性是决不会改变的。在这“不可知”中,虽可有破例,即其情形为从来所未有的,——灭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复生的希望,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点慰藉罢。

但这一点慰藉,也会勾消在许多自诩古文明者流的笔上,淹死在许多诬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扑灭在许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动上,因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实这些人是一类,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国虽完,自己的精神是不会苦的,——因为都能变出合式的态度来。然而,这一流人是永远胜利的,大约也将永久存在。

在中国,也惟他们最适于生存,而他们生存着的时候,中国便永远免不掉反复着先前的运命。 “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好材料,难道竟不过老是演一出轮回把戏而已么?

鲁迅的文章精选,读鲁迅全集杂文选刊(3)

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不如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

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

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

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五代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

比如,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服役纳粮的要杀,不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

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较为顾及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重上奴隶的轨道。

古今的学者们总弄出诸如“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那些作乱人物,从后日的“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云尔。”

实际上大概每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外族的大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

主要是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之前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天下太平”。

鲁迅的文章精选,读鲁迅全集杂文选刊(4)

张锋编撰 辛丑初春写于西安翠彧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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