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鲁迅140周年诞辰。对于鲁迅,我们的了解可能大多集中于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思想研究等领域,实际上鲁迅一生中做了大量的翻译工作,内容涵盖十四个国家近百位作家的二百余部作品。苏联的“十月革命”后,鲁迅也把目光投向了苏联文学,希望通过翻译作品,给国人带来启迪和激励,当时鲁迅的译著就包括苏联文学家法捷耶夫的《毁灭》。

1931年9月、10月,由鲁迅翻译的《毁灭》曾以不同的译者名字,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版。很短的时间内两度出版,是出于什么缘故?法捷耶夫与鲁迅虽然未曾会面,但因为作品,他们之间也结下了一段相知颇深的文学之缘。

高尔基是不是俄国作家(这部翻译作品也是出自鲁迅之手)(1)

《毁灭》译稿 上海鲁迅纪念馆馆藏

高尔基是不是俄国作家(这部翻译作品也是出自鲁迅之手)(2)

1931年10月由三闲书屋再版的《毁灭》

高尔基是不是俄国作家(这部翻译作品也是出自鲁迅之手)(3)

苏联作家法捷耶夫

译本两度出版的波折

1927年,年仅26岁的法捷耶夫,出版了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毁灭》(杂志上刊登的时间则更早两年)。这部小说,以刻刀般的笔触,描绘了1919年西伯利亚滨海苏昌地区一支游击队的战斗生活。小说出版后,很短时间内便有了英、德、日等多种语言译本。

1929年,鲁迅读到了《毁灭》的日译本。虽然当时鲁迅对法捷耶夫并不熟悉,可小说精彩的内容吸引了他。很快,他依据藏原惟人的日译本,开始移译这部作品,边翻译边发表,最初连载于1930年的《萌芽》月刊。不料刊载中途,《萌芽》被禁,译稿也没登完。到了年底,鲁迅又得到了该书的英文译本及德文译本。他一方面通过德译本对自己的译文进行校正,又将未译的第三部补译出来。译稿完成后,他又请三弟周建人用英译本校对译稿。多番校订后,鲁迅按原定计划,将译稿交给上海神州国光社,列入“现代文艺丛书”。当时,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神州国光社不敢承印此书,鲁迅不得不为译稿另谋出路。找到大江书铺后,一番商讨,决定改书名,改译者名,删去序跋后出版。译者署名“隋洛文”,化用了当局所谓“堕落文人”,讽刺意味一目了然。

鲁迅是追求完美的人,译本如此出版,他当然不甘心。索性,自己创办三闲书屋,以此名义自费印书。所以,一个月后,《毁灭》再次出版印制了。恢复序文、后记,译者为“鲁迅”;书前插附法捷耶夫画像一张,原书的插图六幅,也一并印出,插入相应页面,以一个较完美的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

《毁灭》出版后,受到了读者的欢迎。瞿秋白特别写信给鲁迅,给予该作品高度评价:“所以我也许和你自己一样,看着这本《毁灭》,简直非常的激动:我爱它,像爱自己的儿女一样。”鲁迅的回复,也十分恳挚而深切:“总之,今年总算将这一部纪念碑的小说,送在这里的读者们的面前了。译的时候和印的时候,颇经过了不少艰难……但我真如你来信所说那样,就像亲生的儿子一般爱他……”

法捷耶夫主持鲁迅的悼念活动

法捷耶夫何时获知了鲁迅翻译其作品,没有确切的资料可以证明,不过,当时有几位与鲁迅接近的中国作家(翻译家曹靖华、诗人萧三……)在苏联工作或学习,传递这样的消息并不困难。

1936年10月,鲁迅逝世。时任苏联作家协会负责人的法捷耶夫,在莫斯科作家俱乐部主持了一次悼念活动。活动上,法捷耶夫说:“在今年的六月我们失去了我们亲爱的高尔基……只四个月工夫,中国的高尔基——鲁迅又长辞人间而去了。这是苏联、中国以及世界文坛的重大的损失!”

不久,根据读者要求,苏联国立文学出版处制定计划,决定出版一部有小说、杂文等在内的《鲁迅选集》。中国诗人萧三负责这部选集的校订工作。萧三将这批译稿与鲁迅原文从头到尾校订后,仍不自信,他觉得还应当有一位精通俄语的文学家,来对译稿以很高的文学要求再过一遍。虽然法捷耶夫当时负责苏联作家同盟的工作,自己还坚持创作,相当忙,他还是欣然应允。

1937年,为纪念鲁迅逝世而成立的纪念委员会,通过在苏联的萧三,向法捷耶夫、《铁流》作者绥拉菲莫维奇寄去函件,请他们担任鲁迅纪念委员会委员。当时,法捷耶夫、绥拉菲莫维奇是在中国广有影响的苏联作家,他们接受了邀请,并各自写了回函。回函中,法捷耶夫特别提到自己知道鲁迅是为中国人民的自由,为中国劳动者的幸福而斗争的伟大战士,是杰出的、高尚的作家,人道主义者,下层民众的作家。“纪念鲁迅对于我特别珍贵,因为承蒙他这个中国文学的巨匠翻译了我的不腼的著作《毁灭》,使得它能接近了中国的劳动者。”

法捷耶夫论鲁迅

1949年,苏联文化工作者代表团访问中国,团长便是法捷耶夫。这次访问中国期间,他一再公开表示:小说《毁灭》蒙鲁迅先生亲笔翻译,我终生感到莫大的荣幸!不久恰逢鲁迅逝世十三周年,法捷耶夫又发表了一篇专文《论鲁迅》。

在这篇文章中,法捷耶夫精辟地指出:“真正作家的人格则是由产生他的人民所形成的。作家对于这一点认识得愈清楚,他自己就愈能够自觉地为人民服务,他的人格就愈高,他就愈多才多艺,而作为作家来说,他就越发伟大。鲁迅是属于这种作家的。”

接下来,他又将鲁迅的另一特点介绍出来:“鲁迅自己那样高兴把俄国古典作家的作品译成中文也不是偶然的。鲁迅由于他那种人道主义的性质而使我们俄国人感到亲切。平心而论,十九世纪旧的俄国文学的人道主义是由果戈理的《外套》而来的,由描写一个俄国小人物的小说而来的。鲁迅的人道主义的性格是由他的小说《阿Q正传》最好地发掘出来的……他和我们的古典作家一样,是批评的现实主义作家,也就是揭发并攻击压迫人民和排斥‘小人物’个性的旧社会的势力的一个作家。”

果戈理之外,法捷耶夫还将鲁迅与俄国短篇小说圣手契诃夫及高尔基相较:“在同情并怜悯‘小人物’但同时又了解他的弱点这一点上,鲁迅与契诃夫是近似的。但是鲁迅对于旧社会的批评比较契诃夫来得尖锐,有更明确的社会性质,而在这一点上就与高尔基相近了。

文章近结尾时,他又从鲁迅文艺作品中最为出色的短篇小说入手,进行了更深的分析:“鲁迅是短篇小说的能手。他善于简短地、明了地、朴素地把思想形象化,以插曲表现大的事件,以个别的人描写典型。例如,《阿Q正传》是鲁迅短篇小说中的杰作。鲁迅的讽刺和幽默到处都表现出来。但是如果说在《阿Q正传》中,鲁迅是一个表面上好像是大公无私地叙述事件的叙事作家,那么在《伤逝》中,他是一个触动心弦的深刻抒情的作家。”

文学家的惺惺相惜

尽管在现在看去,法捷耶夫的这篇《论鲁迅》,还略觉匆促了些,部分内容还可以更深入地探寻或展开,可是,其中对于鲁迅现实主义精神的肯定,对鲁迅朝向新时代、前进力量“新人”的瞩望,以及对鲁迅小说内涵及艺术的解读,应当说还是具有相当的启迪意味。

据资料介绍,写作这篇文章,是在一次文学座谈会上,由周扬提出的。周扬当时担心,一是法捷耶夫太忙,再是苏联代表团第二天将离开北京去南京、上海等地访问。可当曹靖华将周扬的意愿翻译给法捷耶夫后,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他说将在去南京的火车上把文章写好寄来。由此看来,文章的略觉匆促可以理解。

当然,法捷耶夫本身是位杰出的作家,他的创作实践以及俄罗斯文化视野,构成了他揭示鲁迅文学价值的独特背景。这次访问中国期间,法捷耶夫还表示:“鲁迅曾费了珍贵的时间把我年轻时候的作品《毁灭》译成中文;我这样做(笔者注:把更多鲁迅的作品翻译进苏联)就是为了回答这位世界的文学家的。我敢向中国文艺作家们保证:我们要用一切力量把世界人道主义者之一的鲁迅的伟大作品,更真切地译成俄文。”法捷耶夫不仅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这次访华回国后,他立即在苏联作家协会里,成立了一个中国文学小组,专事中国文学的翻译介绍。为做好这项工作,这个小组吸收了苏联多位著名汉学家、翻译家、作家参与,法捷耶夫亲任组长。

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领军人物。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便以一位作家的敏锐眼光,选中了一部与敌人战斗,亦与命运抗争的苏联作品译成中文,向黑暗沉闷的中国输送精神火种,激励民族奋进的意味,一目了然。《毁灭》是法捷耶夫年轻时期的作品,由于俄罗斯丰厚的文学营养,作者又亲身参与革命斗争,写出的作品充满了亲历者的青春气息和激荡情怀,作品葆有着“文艺上和实践上的宝玉”。(鲁迅《毁灭·后记》)这一切,或许是鲁迅先生最为看重的,觉得应该向国人输入,以增强精神、旺盛血脉,促使民族走向复兴。

虽然这中俄两位杰出作家生前未曾会面,可因为作品,他们结缘。鲁迅为《毁灭》的翻译,耗费了大量心力,最后甚至自行出资印出,对作品的欣赏毋庸置疑;法捷耶夫在鲁迅逝世后,不仅多次对鲁迅翻译自己作品表达感激之情,还积极参与苏联的鲁迅纪念活动,应允参加中国的“鲁迅纪念委员会”,发表有相当深度的鲁迅研究论文,主持翻译中国文学作品……这当然不仅仅是出于个人感怀,亦是文学名家彼此内在相知、惺惺相惜的一种表达。

(原标题:鲁迅与法捷耶夫的文学之缘)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杨建民

流程编辑:L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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