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作者大鹿靖明说,《堆芯熔毁》要讲述的,是“一群蠢人的故事”。

他们是政界精英、业内专家、金融英才,也是无可救药的“蠢人”。在将日本逼向崩溃边缘的危机面前,他们被体制禁锢,更被利益蒙蔽。这些日本最聪明的大脑,做出无数愚蠢的决定。

发生堆芯熔毁的并不仅仅是核电站反应堆的堆芯,还有问题企业东电的管理层、责任部门经产省的官员们、原子能安全委员会及保安院等部门的核电专家们、贷款2万亿日元给核事故企业东电却在其经营陷入危机时只顾拼命保全自己债权的愚蠢的银行家们、不顾空前的国难仍埋头于疯狂政治斗争的政治家们。他们全都陷入了“堆芯熔毁”的状况。我要尽可能地记录下这些所谓的精英、高管和杰出人士的无能与保身、推诿责任,以及精神萎靡。

福岛核电站事故真相(读书堆芯熔毁福岛核电站事故中)(1)

《堆芯熔毁: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实录》

[日]大鹿靖明 著

熊芳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噩梦般的一周

福岛县临太平洋一侧被称为“浜通”,气温为6摄氏度,东南风轻拂。

东京电力福岛第一核电站坐落于这个浜通地区面向太平洋一带,横跨双叶郡的大熊町和双叶町。

2011年3月11日星期五下午2点46分,在核电站的遥远海域,太平洋板块沉入陆地一侧的北美板块之下。两大板块的边界遭受大面积破坏,由此产生的剧烈震动袭击了东日本,引发了大地震。震源位于宫城县牡鹿半岛海域东南偏东130公里、深24公里处,规模为里氏震级(M)9.0。这意味着,继1960年智利地震(M9.5)、2004年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近海地震(M9.1)等之后,人类观测史上排名第4的世界最强地震袭击了东日本。

在福岛第一核电站2号机组工作的一位45岁男性分包商员工,当时碰巧在途经的办公室里遭遇了剧烈摇晃。他形容当时的感觉:“自己简直就像被装进了箱子里面,任由巨人摇晃。”架子倒了,储物柜也翻了,无法正常行走。短短几分钟时间却让人感觉特别漫长。摇晃一停息,便听到有人叫喊道:“大家没事吧?集合!”

地震发生时,在5号机组工作的一名53岁清洁公司职员正在对现场进行清扫巡查工作。据其证实,在剧烈摇晃之下,建筑物虽然还算安然无恙,但随后便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这是在向大家发出避难的指令。

警笛一响,众人便开始往外逃。“不会要爆炸吧?”“也许会发生核泄漏!”他们异口同声地吐露出诸如此类的担忧。电力公司职员、分包商员工一齐蜂拥而出,试图躲避到远离核反应堆厂房的办公主楼。就连一直在试图阻止这般场面,提醒大家“请保持冷静”的保安也不知何时开始跑了起来。“要不要离开,自己看着办吧!”——这样大声叫喊着的职员比谁都更想要先逃出去。

福岛第一核电站办公主楼玻璃破裂,桌椅也都翻了个身。吊顶掉落,室内一片狼藉,陷入了完全无法使用的状态。

虽然依照所谓的“老化管理措施”,一直在对核反应堆等核心结构进行维护和修复工作,但是除此以外,在40年前建成的设施当中,有不少东西自开始运作之后就几乎没有进行过保养。在核电站内,道路塌陷引发地裂,坠落物横在地上。甚至连操控核反应堆的中央控制室也不断传出通知,说电气系统等发生异常。

尽管工作人员在保养维修的过程中,更新了核设施及周边器械的零部件,但是厂房却依然是建成时的样子。无论从核电站本身的耐用年数来看,还是对厂房、设施整体构造而言,40年时间都太过漫长。

由于地震,为福岛第一核电站供电的“夜之森线27号铁塔”侧面填土坍塌,受其冲击,铁塔从底部倒塌。与第一核电站相连的新福岛变电站的变压器、断路器等破损,支撑输电线的铁塔也发生倾斜。第一核电站内部也因直流断路器、其他断路器、电缆受损而无法从外部获得电力供给。此时,福岛第一核电站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外部电源。由此可见,东京电力福岛第一核电站从一开始就因地震摇晃遭受了毁灭性损害。

回想起来,其实此前有过令人毛骨悚然的预兆。当年,周边地区1月1日、1月12日、2月10日都曾持续发生地震,核电站在最近的3月9日上午和10日早晨也遭遇了3级地震。尽管福岛第一核电站每次都在新闻发布会上简要披露“厂房设备检查状况: 无异常”“对外辐射影响: 无”,然而实际上,此时海底已经开始发生异常变化了。

大约一周前,核电站内部刚进行了避难演习。地震发生时,办公主楼的工作人员前往避难场地停车场躲避。点名确认人员后,被选中的抗灾人员则转移到八个月前刚投入使用的抗震关键楼,此时办公主楼的功能已丧失。这栋抗震关键楼汲取了新潟县中越海域地震的教训,建于高台之上,抗震强度设计为7级。倘若没有事先准备这栋楼,福岛第一核电站里将连个指挥的地方都没有,或许这座核电站会成为以人类智慧无计可施的失控装置,给地球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当时,幸好赶上正在对福岛第一核电站4号机组进行例行检查,在场人员比平时多,有超过5000名的分包商员工和作业员。加上东电职员,共有6400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在地震后离开了核电站,去往住处、老家等地。这些人的离开无法阻止,因此最后留下的大部分是东电职员,约850人。

1、2号机组处,操作员一边等待晃动平息,一边开始核反应堆紧急停堆(Scram)后的确认工作。

福岛第一核电站使用的是沸水反应堆(Boiling Water Reactor,BWR)。这类反应堆通过铀燃料核裂变产生热能,使水升温变为蒸汽,从而驱动涡轮机来发电。反应堆即便在紧急停堆后,其核裂变产物等仍会继续衰变并持续释放热量。因此,如若不将其冷却,反应堆干烧将致使核燃料熔化。

福岛第一核电站1~5号机组使用的是美国通用电气公司(GE)制造的“MarkⅠ型”反应堆。其中,只有1971年最早开始运转的1号机组的应急堆芯冷却系统不同于其他机组。而在下午2点52分,只有1号机组才有的应急冷却装置“隔离冷凝器”(IC)开始自动启动。

然而,IC在工作仅11分钟后的下午3点03分,被1号机组操作员手动关停。据东京电力后来解释,当时1号机组反应堆压力下降速度过快,无法维持在《保安规定》所制定的冷却温度下降速率“55℃/h以下”。换句话说,操作员做出冷却过快的判断,因而手动关停了IC。

当时负责1号机组运作的值班人员中,没有任何一位有过实际运转IC的经验。

仅有极少数员工听前辈说过“IC一旦运转,蒸汽就会猛烈喷发,致使机器发出轰鸣声”。

应急冷却水注入装置好不容易运作起来,却在仅十几分钟之后被人为关停。

这一情况并未有人通报站长吉田昌郎。

1号机组的一位操作员当时从其他员工口中得知“核反应堆压力大幅下降”。于是,他向值班长请示:“堆压下降过快,这样下去将无法保证压力容器的安全。此外,我想让机器停一下,以便确认还有无其他泄漏,是否可以这样操作?”据东电此后的说法,比起冷却温度下降速率,这位操作员更在意的是有无泄漏。他当时的判断是:IC系统的管线恐怕已因地震破损。

2008年,《抗震设计审查指南》修订后,核电站抗震设计参数“基准地震动”设为600伽(Gal),而于昭和四十年代。申请设置许可的福岛第一核电站1~3号机组抗震设计最大加速度仅265伽。随着《抗震设计审查指南》的修订,东电虽然感觉到有必要对各号机组进行加强抗震施工,但是直至3月11日核电站事故发生也未采取任何相关措施。据经济产业省(经产省)原子能安全保安院的解析,我们可以获知,核电站再循环系统管线泄漏面积哪怕只有0.3平方厘米,每小时损失的冷却材料(水)也将多达7.2吨。即使只是开了一个这么大小的孔洞,10小时也会损失72吨水,可能造成燃料损伤而引发重大事故。于是,“在海啸到来之前,核电站是否已因地震受损?”这一疑念很快在核电站技术人员及研究者当中产生,并一直萦绕着他们。

由于4号机组涡轮机房的冷却水箱发出了水位下降的警报,负责现场的值班长指示第一运转管理部的小久保和彦(当时24岁)和寺岛祥希(当时21岁)检查是否存在漏水现象。于是,两人拿着手电筒,前往有冷却水箱管线的4号机组涡轮机房地下。

下午3点左右,寺岛给青森县陆奥市老家打电话,对电话那头的母亲惦念道:“家里那边没事吧?”随后,两人应该便进入4号机组地下了。

地震约40分钟后的下午3点27分,4米高的第一波海啸袭击了福岛第一核电站。作业员开始慌慌张张地跑上高台。8分钟之后,即下午3点35分,高达15米的第二波海啸袭来。海啸来袭的情景并不是朝陆地轻轻拍打波浪那般程度,而是“以超快速度在水平方向移动的水流”。混凝土筑成的10米高防波堤由于海啸的猛烈冲击而瞬间被吞噬得不见踪影。

当海啸猛烈冲击约30米高的悬崖时,溅起的水花将高达50米左右,远远超过悬崖高度。尽管第一核电站的假想海啸高度只不过5.7米,但它却遭遇了约为其假想值3倍高度的海啸袭击。

正在对4号机组进行例行检查的工作人员违规将平时为防止放射性物质泄露而只开一侧的双门全部打开,然后逃了出去。“第二波海啸也来了!第三波也……!”“快逃到高台去!”“要被吞没了!”大家的脚步开始变得急促,不久便跑了起来。这位工作人员用手中的相机拍下了海啸来袭时的情形。白浪从近海涌出,轻松地越过堤坝,浑水侵入核电站厂区内。工作人员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当时的情景真的就像是在看电影似的,我都惊呆了,说不出话来。”

当时,在管控核电站各号机组的中央控制室里(福岛第一核电站有三个中央控制室,依次控制着1、2号机组,3、4号机组,5、6号机组),除6号机组外,电源指示灯都开始闪烁,而后又一齐熄灭。随即,连警报声都听不到了,应急电源也停止了工作,室内面板上的灯也逐渐熄灭,只剩下昏暗的应急灯。直到此时为止,中央控制室的负责人都一直以为核反应堆会稳定地紧急停止运行,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然而,对该负责人来说,这是一个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还不清楚的突发事件。

直到操作员一边大喊“海水流进来了!”一边冲进来时,他才对事态有所了解,开始意识到巨大海啸的来袭意味着什么。

下到4号机组涡轮机房地下的两人被浊流吞没,再也没有回来。

在巨大海啸来袭之后的下午3点半至4点,福岛第一核电站所在大熊町的町议会议员木幡仁恰巧碰见了核电站及其分包商员工络绎不绝地逃出来的场面。好像是由于道路四处塌陷,木幡无法乘坐专车上下班。双方彼此擦肩而过时,逃出来的人们对木幡说:“危险!快逃!”“核电站已经不行了!”“只能逃难了!”逃离核电站的队伍绵延不绝。

住在有着300年历史的老房子里,而且拥有30公顷山林的地主木幡一家,从这一天开始被迫过上颠沛流离的避难生活。然而,住在核电站附近公司宿舍的东电职工家属似乎立刻收到了避难的通知。木幡后来才得知,东电职员在向当地居民发出通知之前已让自己家人撤离到遥远的东京、新潟等地。这个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作为最后救命稻草的应急柴油发电机,除6号机组的一台以外,要么整机被淹,要么相关设备浸水,纷纷失去了作用。而福岛第一核电站也因此失去了冷却核反应堆的办法。

在抗震关键楼里,吉田等核电站对策总部的干部们,面对如此难以想象的事态,全都说不出话来。因为事态发展已远远超出他们对一切可能发生的严重事故所做的设想。

吉田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是好。

作者:[日]大鹿靖明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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