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7日,越剧范派宗师范瑞娟先生仙逝,她的学生章瑞虹在当年《中国戏剧》杂志第四期上,发表了题为《一代风范 恩师范瑞娟》的追思文章,全文情真意切。现经章瑞虹同志同意并略作补充修改之后,在范瑞娟先生逝世二周年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通过越剧之家微信平台发表,深切缅怀一代宗师,学艺,求真,做人,谨记宗师教诲,在越剧传承路上,踏浪前行,再攀高峰。

一代风范 恩师范瑞娟


吴凤花缅怀恩师范瑞娟先生(一代风范恩师范瑞娟)(1)


章瑞虹

我们这代越剧演员,是无比幸运的,幸运地能够得到一代宗师的身传言教:不仅教我如何演戏,更教我怎样做人,可以说, 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对我而言,如果不是因为30多年前在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邂逅了那位忠厚质朴的梁山伯,不是因为之后不久,又在台下见到了亲切和蔼的范老师,我无法想象,我后来的人生之路会是怎样的,我甚至不敢肯定今天的我是否还会站在这个舞台上!?

说起缘分,我和范老师是真的有缘。如果没有范老师,也就不会有今天舞台上的越剧小生章瑞虹。

30多年前,我机缘巧合进入台州越剧团,开始了越艺生涯,那时的我对越剧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对越剧的历史及其特色更是一知半解。初学花旦,是因为团里的安排;刻苦训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那不服输、不甘于人后的性格。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大银幕上的梁山伯。

那时,台州越剧团的团部就设在台州影剧院里。练功之余,有一次我和同学一起去剧院看电影,看的就是范老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次“遇见”范老师的舞台形象,我就“爱”上了。从电影院回来之后,我就像着了魔一样,连着几个晚上,做梦都是梁山伯的影子。我开始四处寻找《梁祝》的唱片,见缝插针地听和学。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暗自下决心——改学小生。1982年,浙江小百花汇演的时候,我带着《梁祝·楼台会》参赛,获得小百花奖,这也是我在越剧舞台上得到的第一个奖项。

不过那时候,我对于范老师还只是敬仰,从来不敢去想有机会能和范老师相识。但是命运眷顾我,通过自身的努力,我很快也成了小生中的重点培养对象,1983年我被剧团送到浙江省艺校培训班学习。毕业汇报演出的时候,范老师和傅全香老师在演出后到后台来看我们。第一次与范老师见面,兴奋不已。但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眼前的范老师是那么和蔼,就好像家里的长辈一样。是的,范老师给人就是这样亲切的感觉,对同事、对学生、对戏迷都是这样。

从那时起一直到老师去世。我和范老师在一起的日子比和自己的父母还要多。而老师,也确实如同妈妈一样关心、照顾着我。今天,回忆起老师的点点滴滴,我才发现,原来老师对我们的“爱”,对我们的教导,都是在这些不经意的地方体现的。


来到上海越剧院以后,范老师经常对我说,要记得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要感谢台州越剧团的老师们,感激同意将我调到上海的浙江省级领导……但是,有一个细节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直到老师去世后不久,卢时俊老师对我说起,我才知道。


卢时俊老师给章瑞虹讲述她被调动的故事

当年,为了我的调动问题,卢时俊老师陪着范老师去浙江。为了节约开支,年已花甲的范老师执意坐硬卧火车,和住20多元一晚的招待所,在寒冷的冬天,往返浙江省、地、县,与各级领导和负责人谈妥了我的转调问题,让我顺利地来到了上海。其实那时候,按照老师的级别已经可以坐软卧,住百元以上的旅馆,但老师却坚持不肯多花国家的钱。她总是把生活中的要求降到最低。

从浙江到上海是我艺术生命中最大的转折点,我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我的老师,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却一次都没有提起自己为此所做的努力。

范老师在舞台上塑造的梁山伯、焦仲卿、郑元和等形象风流倜傥,充满阳刚之气。以至于很多观众都认为生活中的范老师也像个男子。和老师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

的确,对于台上的人物,老师一直要求不能带一点“脂粉气”。正式演出自不必说,即使是清唱,她也必定会选择偏中性的穿着打扮,以更接近角色。


然而,生活中的老师却又是另一副模样。她总觉得“虽然台上演的是男人,但到了生活中,还是要回归女人的样子。”她很喜欢穿裙子,裙子也不少。我因为和老师一样身高、一样鞋码,老师经常会把她的一些衣服、鞋子送给我。近来,翻看我当年和老师的合影,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穿的衣服、裙子,有好多都是老师的。

因为长期演出造成的油彩过敏,在老师脸上留下了两块永久的疤痕。所以老师每次出席正式场合或者接受采访,都会事先认真化妆——这在老师看来,是对对方的尊重。但平时和学生们在一起,她就比较随意,穿着也不考究,甚至有些“马马虎虎”。因为低血糖的缘故,加上胃不好,医生关照老师平时要少食多餐,所以她随身的手提包里,总要准备一些饼干、面包。老师“盗汗”很严重,稍微一动就会出汗,所以外出演出、教学,一定要带上两三块毛巾……如此一来,手提包永远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的,她也很少想要去整理一下,有时还要我们学生帮她来理。老师的“理论”是:衣服整洁就好,东西能用就好。

和生活中“不拘小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师对于与演出相关的一切东西,都精益求精到近乎挑剔。每次演出之前,她都会把化妆箱里的化妆笔和粉扑等一样样拿出来,细心疏理或洗净,放到太阳下晒干,最后才一一用纸包好,放回化妆箱内。

生活中,她对学生的关心无微不至。我刚到上海那几年,除了平时在戏校上课,周末吃住都在老师家里。范老师认为我年轻,正在长身体,学习又辛苦,担心我营养跟不上。每到周末,都要关照阿姨,变着花样给我“补营养”。记得有一年,我要动身去北京怀仁堂演出的前一天晚上,老师特地把我叫到家里,让阿姨烧我最喜欢吃的鱼。没想吃到一半,我喉咙被鱼骨卡住了。这下老师急坏了,立即把我拉到华山医院,当时门诊已经结束了,老师象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敲门找医生。边上的人看到范瑞娟惊慌失措的样子,都来安慰:“这是你女儿啊?别急,别急!”

平时遇到天气好的时候,老师还会把我带到离家不远的静安宾馆,在大草坪上教我舞剑,教我扇子的运用,还带着我一起跑“回十八”的圆场。老师喜欢拍照,有时候,她会特地请人来给我们拍练功照,往往一个动作拍好多遍,冲印出来后,对着照片告诉我哪里做得还不够。


晚上睡觉也在老师家,老师还特地为我准备了一张床,睡前的“必修课”是两人坐在床上将白天的戏过一遍,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了。记忆中,范老师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晚上经常要起夜,而那时的我年轻贪睡。为了不吵醒我,老师半夜起身,总是轻手轻脚,有时候她也会开玩笑说:“我就好像做贼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让我感动不已。

记得我来到上海后的第一次正式演出,演的是“打金枝”。我没想到上海的观众那么热情,刚出场,台下就是一片掌声和叫好声。我一下子吓傻了。按照剧情,郭暧要一脚踢掉垫子,我踢偏了;乐队的声音也被掌声淹没了,第一句唱完全没有唱在板上。下台之后,我整个人都沮丧极了。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老师。心中暗自埋怨自己怎么这么无用。又想,第一次登台就出了这么大洋相,可能要被老师骂死了。到了老师家里,阿姨准备了夜宵。餐桌上也是气氛沉闷,最后还是老师打破了沉默。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今天太紧张了!”接着,她又对我说:“你对上海的舞台不熟悉,不怪你。我第一次登台,看到台下乌压压的头顶,也吓坏了。你要大胆、要自信,还记得你第一次来上海,在我和袁雪芬老师面前唱“梁祝”吗?那时候你就很自信啊!”老师的话一下子打消了我的顾虑。不过她又说:“这次失误可以理解,但以后不能犯错了。”这句话,我也牢牢记在心里。

范老师是一个谦逊、好学的人。她常对我们说,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我们常怀感恩之情。

老师年幼的时候,因为家境原因,念书不多,这也是她一生的遗憾。来到上海之后她总是抓住一切机会,通过各种方式学习。范老师特别尊重有文化的人,不管年长年幼,她都十分诚恳地称呼她们“老师”。上世纪80年代,昆曲艺术家岳美缇老师、张洵澎老师都在越剧院学馆执教,每次在越剧院见到她们,范老师总是主动上前去招呼,亲切地叫“老师”,搞得比老师小很多岁的昆曲老师们十分不好意思。但范老师却特别认真地说:“昆曲是越剧的老师,我们要向你们学习。”

老师不仅自己博采众长、转益多思,平时生活中,还时常提醒我要多看多学。她喜欢看电影,凡是有好电影,不管是国产的还是外国的,她都会买票带我去看,看完回来后还和我讨论,哪些表演是我们可以借鉴的。至于看别的剧种的戏,那就更多了。


老师平时还特别强调演员要多读书,提高文化修养。她空余时间也喜欢读报,家里订阅了许多报纸,每天都会认真阅读。她不仅自己读,看到好文章或有趣的内容,还会细心地剪下来,留着让我读。我的阅读习惯,也可以说是范老师培养起来的。

老师一生不喜欢讲大话、空话。平时和人的交谈都是发自内心的。然而,正是她平时生活中的言传身教,让我们受益匪浅,也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为越剧而生”的艺术家。

今天,我们有时候会抱怨环境不好,传统艺术不受重视了。可是回想起老师当年的条件,比起我们今天何止艰苦百倍?来上海之初,为了练嗓子,她自己“搞发明”,买了一只口小身子大的瓮,每天在房间里,弯着腰,用嘴巴对着瓮口吊嗓子。通过声音在瓮里的回响,揣摩如何发声才能让嗓音更加浑厚、粗犷、“像个男人”。有时冬天一练就是两个小时。老师就是用这个土办法练嗓子,虽然很吃力,也不见得科学,但是嗓音进步很快。

老师没有学过五线谱、简谱,但是,为了琢磨唱腔,她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特殊符号记录唱腔、旋律。“弦下腔”《山伯临终》那些经典的旋律,正是从那一个个如同“天书”、“天符”的圈圈点点中诞生的。

我与老师相识的时候,她已经年过六旬了,但丝毫看不出是个花甲之年的老人,生活中她总是抓紧一切机会练功——舞剑、跑圆场、劈叉,比我们这些小年轻都强。


1986年,当时我还在戏校学习的时候,获得了和老师同时拍摄两部电视连续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机会。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却也压力巨大——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在舞台上演过全本“梁祝”。为了让我能够顺利演绎这个人物,老师除了完成自己经典版的拍摄任务,还要一场场地教我,工作强度之大可想而知。拍摄过程中,有一次我拉肚子不舒服,但那天还有拍摄任务。老师看我难受的样子,对我说,你好好在旅馆休息,今天这场戏,梁山伯没有正面形象,我替你拍掉。就这样老师做了我的“替身”,今天观众看到的“访祝”那一场中的梁山伯背影,其实是范老师替我演的。

老师直到晚年生病住院期间,虽然重上舞台的希望已经渺茫,却依旧寻找一切机会练功。曾经有人开玩笑地说:“范老师就是和你聊天的时候,也会把腿放在椅背上压腿。”对于老师来说,练功、演出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隔的一部分。


试问,今天我们有几个演员能够做到像老师那样,创造一切条件、克服一切困难只是为了钻研艺术呢?

“认认真真演戏,清清白白做人”。台上的角色,很多的时候也是台下人品的写照。范老师一生刚正直率,她最喜欢的是宁折不弯、清隽有节、全身有用的翠竹,时常教导我们要像竹子一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她崇拜为国为民的英雄,即使是在70岁的高龄,还克服重重困难,在荧幕上塑造了爱国诗人陆游这一经典形象。


或许,80年前,范老师走上了越剧之路,是迫于生活的压力。然而,从第一次踏上舞台,第一次唱响呤哦调开始,整整80年的岁月,直到告别人间,老师始终不曾忘却那份初心。

也正是因为这一颗纯粹、珍贵的“初心”,才成就了辉煌的范派艺术。


今天,老师离我们而去了,所有形式上的纪念、追思活动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告一段落。而作为学生,作为范派艺术的继承人,我们心中对范老师的感恩和追念却不会因为光阴流转而褪色。如今,我已经开始做老师、教学生,对我来说,将老师的品格、艺术,一代代传承下去,才是对老师最好的告慰吧。

— END —

文:章瑞虹

特别鸣谢:范志兴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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