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2年6月14日凌晨,阴历壬寅年五月十六日丑时,忽然从梦中醒来,却是梦到了逝去的老父。

自阴历辛丑年二月十九日驾鹤西去,老父已然辞世一年零三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梦见他老人家。

记得送老父归山后不久,回到熙熙攘攘而又纷纷扰扰的北京,与母亲视频通话时,母亲说道:“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故去时,我总是梦见他们,唯有你父亲,我却总是梦不到。”

我宽解道:“都说人有三魂七魄,父亲中风瘫痪神智不清那么多年,魂魄早不健全,估计是想托梦都托不了了!况且他瘫痪三年多,之前老年痴呆、生活不能自理也有好几年,都是你和大哥在服侍。卧床几年,别说褥疮,卧室内连一点异味都没有,临终未脱水前,身上还肉乎乎的。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无可挑剔,他心满意足,也没有再托梦的必要!”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又换了其他话题。

此后不久,依然是视频通话,母亲说梦到了父亲。还说在梦中,父亲比在世时明白,给他喂饭,知道说好吃,给他烫脚,知道说舒服,甚至还会表示感谢。我一句话涌到喉头,却终是没说:父亲若有灵,真应该好好感谢母亲。

可惜的是,类似的话,他老人家在世之时,终归是没机会表达,就跟他一辈子不善于表达温情一样。

因为几度中风,父亲逝世前几年,不单神智不清、几近全身瘫痪完全不能自理,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也许是一种病态,他虽然不能行走,一只手也偏瘫了,手脚的力气却极大,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母亲和大哥在家伺候他,也不知付出了多少没有正面反馈的劳动、挨了多少莫名其妙的拳脚、受了多少无处诉说的委屈。

然而在梦中,父亲终于向母亲表达了谢意。作为无神论者,在这一刻,我宁可相信世间真有神明。

昨晚父亲入梦,也是母亲在照顾他的场景。父亲比归山前更加瘦骨嶙峋,甚至比临终脱水后还瘦,连关节都是膨大扭曲的。我在旁边,试图将他肿胀变形的腕骨捏回去,却又担心弄不好。正犹豫间,母亲伸手按摩关节,很快恢复正常人手腕的模样,一边轻声问父亲:“怎么样,疼不疼?”

父亲一反常态,既没有抗拒也没有生气,而是很和气地答道:“不疼。”

正在奇怪父亲怎么忽然变得这般清醒而平和,但周公只给了我这么一瞬,好比电影中一扫而过的短镜头,就此梦醒,再难入睡。脑海深处与父亲相关的记忆,却于似睡似醒之际,逐渐复苏起来。

人们常说,严父慈母,在我们家比较典型,不过父亲比一般的严父还要严厉许多。

老家在湖南株洲县农村,父亲在离家三十里外的乡村中学教书,母亲领着四个孩子在家务农。当时只有星期天放假,父亲总是在周六下班后骑自行车回来。三十里乡间道路,骑得再快,至少也要一个多小时。夏天尚好,冬天的时候,总是打着手电摸黑进屋。

当时农村孩子多、又调皮,放学回家也没多少作业,就是在门口的晒谷坪中打闹。邻家婶婶总是吓唬我们,“再调皮,老虎回来了!”于是一堆小孩噤若寒蝉。

何谓老虎,自然就是父亲了。不单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畏之如虎,就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见了他也会变得老实。照母亲的说法,就是父亲身上有股煞气,不单小孩害怕,大人见了也犯怵。

自带煞气的父亲,虽然是老师,但对于子女的教育,耐心的谆谆教导并不多,即使讲道理,也与训斥无异,再不耐烦就是体罚。单说教育子女的方法,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贾政。家中四个小孩,除了大姐,我们哥仨都没少挨父亲的揍,尤其是大哥、二哥。他俩就差一岁,身材体力相当,从小天天打架,因此周末父亲一回来,总是免不了要收拾他们一顿。

印象最深的,是哥俩某天上学路上不知为何又干了起来,同村一位本家的叔祖父劝架,哥俩立马一致对外,反而把长辈骂了一顿。当天正好周六,父亲回家时,叔祖父拦路告状,然后哥俩齐齐在大门前罚跪。罚跪的方式也颇有父亲的特色,就卷起裤腿光着膝盖跪在湖南农村老式靠椅的后棱上。

亡父百天祭文(人类的生老病死)(1)

相比他们哥俩,我的境况好一些,但同样受过惨痛的教训。记得某次暑假作业错得比较多,父亲检查时发了脾气,抬手就在我光溜溜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当时不敢哭也不敢叫疼,老实回去把作业改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大腿上还有五个手指印。母亲看见,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再往后,似乎就没有挨过父亲太重的体罚了。

鉴于父亲脾气粗暴,家里的孩子包括我,打小与他不甚亲近。记得某个冬天,当时天都黑了,我们姐弟四个坐大门口洗脚,正互相说笑着什么,这时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我们赶紧闭嘴低头假装搓脚,生怕又挨他一顿训斥。

第二天,母亲找个时间,把我们叫到一起:“你们太不像话了,父亲回来,怎么都不知道喊一声?你们别看他凶,其实挺关心你们,哪次回来,没给你们带好吃的?”

这是实话。当时的农村极穷,父亲好歹有工资,每次回来,总是会买些点心、水果之类。某次买个巨大的西瓜回来,大哥、二哥吊山泉井里凉透了,晚上切开,就成了我记忆中最甜的部分。大快朵颐的时候,忘了是谁让我少吃,说是会尿床。我哪里肯听,结果晚上把床下的铺草(当时席子下面铺晒干的稻草)都尿透了。最难得的是,脑海里竟然没有因此挨训的记忆。

父亲不单脾气粗暴,而且不会表达感情,买点零食回来,大概就是他最直接的表达方式了。因此,与他老人家相关的记忆中,温情的部分非常稀少,好在也不是绝对没有。他是严父没错,偶尔也会体现温柔。这些温柔,现在都成为了记忆中零散而珍贵的片段。

一是考上县城中学的时候。

当时老家的孩子基本都在乡下的中学上初中,高中才进县城中学。当时父母一起,非常郑重也非常和蔼地征求我自己的意见。后来回思,这大概也是父亲第一次平等地与我对话。记忆中,父亲的态度出奇地和蔼,否则积威之下,只要他脸色稍有不对,我也不敢说要去县城上学。听了我的回答,父母的神情有些疑难,不过还是答应了。

正式上学时,父亲扛着大米(当时要用大米换饭票)、母亲背着行李,一起送我去学校报到,交学费、称大米、换饭票、买菜票、铺床铺,一大圈下来,大半天就过去了。

然后父亲把我叫到一旁,再次很郑重也很和蔼地(第二次平等对话,尽管实际是对我的生活安排,但确实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跟我说:“我问了,食堂的肉菜四毛钱、素菜一毛钱、汤五分钱,你早晨打份汤,中午吃个肉菜,晚饭吃个素菜,一天五毛五,给你算六毛钱,一个月就是十八块,再给你两块钱零花,每个月给你二十,你看够不够?”

我懵懵懂懂点头答应,也不知道这算多算少。按现在的标准,这样的饮食肯定不行,食堂所谓的肉菜,照隔壁叔祖母的说法,就是肉在里面放了个屁,也不知沾到点肉味没有。但在当时,父亲的月工资不过五十几块,每个月给我二十,他自己吃饭也要小二十,家里的现金收入,一下就减少了一大半。

二是第一次领我下饭店,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下饭店。

那时我还在县城上初中,父亲到县里开会,特地把我领出去,到醴陵饭店吃了一顿。具体吃什么记不清了,不过绝非大鱼大肉,大概也就是肉丝面之类。相比吃了什么,记忆中更清晰的,是父亲再三问我吃饱了没有的神情,又是一次难得的和蔼与慈爱。

三是父亲当我面的一场大哭。

那是高二前后,还是在县城中学。当时社会治安很乱,学校也天天有学生打架。我年轻气盛,为了义气也罢、想出风头也罢,有时也参与其中,并且有次事情闹得比较大,学校把家长都请过来了。

那天是在父亲曾经的老师、学校的一位副校长家里,我满心忐忑,以为要挨一顿揍。没想到的是,父亲数落我几句后,忽然不能自已,当着一堆人泪流满面、大放悲声。这是平生第一次见父亲哭,印象里也是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那次打架,也成为了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尽管后面偶尔还会与人发生冲突(我不找茬,但在当时的环境下,避免不了别人找我的茬),但我总是选择忍让,直到高考乃至如今,再未与人动过手。

认真回想起来,似乎只有一副严厉面孔的父亲,留下的温情场面也不少:比如陪我去看高考放榜,当时超水平发挥,考了年级第二,父亲的脸都笑歪了,非常主动、非常大方地给了我五十块钱让我给同学请客;比如送我去大学报到,父亲总以为自己对长沙熟,不肯按录取通知去火车站搭校车,结果坐错了公交,烈日之下在街头暴晒许久,看我脸色不对(不是对他摆脸色,那天热感冒,流了一路鼻血,湖南的九月骄阳似火,我却穿着外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确实难受),他没有武断地发作,而是尴尬中带着一丝内疚去给我买水;比如带我去渌口上坟,父亲是过继的,原来的祖坟在渌口,路上给我讲那边的事,可惜的是,除了父亲原本姓胡,其他我一概没有记住;比如后来我成了家,春节回家过年,他抱着小孙女发自内心的笑容……

而这一切一切,都被他在我们童年时期留下的严厉面孔所遮掩,直到时光渐渐褪去表面容颜,才让我重新看到其中蕴藏的温情。

亡父百天祭文(人类的生老病死)(2)

重新翻看相册,父亲的老去似乎就是一瞬间。人类的生老病死,好比太阳的东升西落,除了接受,别无他法。关于生死,陶潜写得特别透彻:“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父亲走时,虚岁八十有二,算是喜丧。此外,就他最后几年的身体状况,走了其实是一种解脱。对他是如此,对家人尤其是长期照顾他的母亲和大哥也是如此。因此,除了送终、入殓、守夜、入土等敏感环节,实话实说,整个丧礼的过程中,我并未觉得特别伤心。

直到这晚忽然梦到他,忽然想起曾经过往的点点滴滴,忽然意识到,父亲并非只有严厉的一面,只是不善表达,把温情的一面掩盖了起来。而这种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温情,已经永远不会在我的生命中重现。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这份心痛,虽然姗姗来迟,却终是在寂静的夜里,让我不觉泪流。

此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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