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是籍贯的烙印,是乡音的残痕。我喜欢与带口音的人交往,这样的朋友有趣味。
在中国,进过学堂的都会背:“乡音无改鬓毛衰”。它如牛虻脸上的刀疤,是中国人的文化记忆点。从工业化的昨天,到城市化的今天,在上海人眼里,“乡音无改”,如腿毛未褪尽的中国猿人,会被奚落的:“乡下宁(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日语:吃)炒咸菜”。这首童谣,曾经是上海人的启蒙教材之一。
在高等教育国民化、人员交流日常化的今天,“乡音”已被普通话替换了,但乡音的残痕——口音,挥之不去,它是胎记、籍贯的烙印。
什么是口音?苏北话的“硬”,“昂”是口音;“嗯”是乡音。“薄分之薄”(百分之百),“滴滴刮刮的清水货nia”(淮剧台词)。口音是半钢,乡音是全钢(苏北在江北,沪语里,江北与钢北一个音,当年全国出名的上海牌手表,有半钢、全钢之分)。
陕西千年古都,见面语也是古汉语:“吃食了吗?”怎么听都像“吃屎了吗”。这就是乡音,没有外地化的家乡话。
电视播音员一口国语,如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倘若在家盲听,分得清:中国闲话、阿国(苏北口音“外国”)闲话;分不清:山东台还是广东台。现在年轻人一口普通话,因为太标准,如果在外盲走,已分不清:外地人还是机器人。普通话,既不属于江苏人,也不属于江西人,它属于天下人。
晚上散步,沿着河堤,打开手机免提,我喜欢听《罗胖精选》:“一天一本书”的解读。因为略带安徽口音,结尾甩不掉“咧”,风味浓郁,亲切得很,如千里之外,故人聚首,炉边谈话。
我很low。首先不喜欢话剧的说白,哪怕心里独白的悄悄话,也会大声嚷嚷,神经兮兮,吓出内伤。其次都是普通话,一点也不亲切。偶有例外,《茶馆》:“额是拜把子的兄弟”,两个逃兵,一口听得懂的四川话。还有《陈毅市长》,略带口音的台词:“我就是上海市市长陈毅——”,陈毅的毅拖得特别地长,中气十足,充满了自信。如果改说普通话,那就很难突出陈毅的性格;再如,邓小平:“我们都老喽”,若是普通话,一碗白开水,那是影视邓小平。略带川味,那才是纪录片的邓小平。
我很俗,喜欢段子,因为赵本山的东北口音,倘若改成普通话,听众会骂:什么玩意儿。侯宝林脍炙人口的名篇:《关公战秦琼》,“是关公地‘饼’事(本事)还是秦琼地‘饼’事大”,一口山东话,还是鲁西南滴。其实,民国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出生于河南,他老爹应该说河南话才对。
我很粗,与音乐无缘,但民歌例外,尤其西北民歌,因为有老陕的口音:“星星还是那个星星”,首与尾的星星两字,口音兼带鼻音,以此收口,余音袅袅,感觉到黄土高坡人少地旷的回音。更关注阿宝唱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老陕一鼻音里的乡音,哪怕报幕,也有些齆鼻头。山西民歌“人说山西好风光”,词曲乡土味,可惜少了口音,亲切感稍逊一筹。
在长纱巾、宽檐帽的上海小资眼里,五角场是下只角,却是文化高地、人才高地,它荟萃了复旦、同济、二军大、财大、上理工、海大,那里的交际语:国语,上海化的普通话,“老不灵”的普通话,人称“五角场场话”,全称“塑料普通话”,简称“塑普”,而且是“昂”塑料,捎带各地私货:口音!在五角场,循着口音,你可以找到老乡,口音是籍贯的词根。
我读大学时,名校的特征是:五湖四海;名师的特征是:南腔北调。老师的职衔越高,口音越重。而国语标准的往往是嗲夫人、知识新女性。说上海话的,都在后勤;带手艺的,往往带口音,比如红案师傅江北腔,白案师傅侉子腔。教授的口音浓到什么程度?足以“张冠李戴”误导你,“站在桥头望郊区”,到了老先生的嘴里,变成了:“站在床头望娇妻”,仿佛清河县农民说《水浒》,一不小心就成了《金瓶梅》。
名师在课堂上即兴发挥的名言,可谓“名人名言”,因为“口中言”是拼音,所以有口音,尤其广东官话,口音很顽固,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引人发噱,好听!落在纸面上的,比如他编的高教全国教材,这些象形汉字,表意不表音,音响效果没了,口音没了,意气风发的牢骚没了,个性也没了,像斗败的公鸡,低头垂翼,黯然失色。
口音,是四十年前教授们的标识。
我喜欢与带口音的人交往,这样的朋友有趣味。追悼会上,按照程序,首先“默哀三分钟”,最后“瞻仰遗容”。倘若主持仪式的工会主席是苏北人,他的开头与结尾大概是:首先“难过三分钟”,最后“望望死样子”。一口“酥”北音,如核桃仁裹糖粉,风味殊佳,悲剧变喜剧。倘若一口标普,除了悲剧,就是悲哀,黄连拌药粉,苦上加苦。(李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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