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红楼梦》里的女儿们太过美好,读者的眼光总是不自觉地聚焦于裙钗之上,忽视了小说里面大多数所谓的“须眉浊物”。不知道这算作者的损失,还是读者的损失。本文聚焦于一个男孩子的成长史,他最开始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的纨绔子弟,人品也实在不招人喜欢。之后又通过贾珍、王熙凤谋到了大观园文娱部总监的位置,而恰巧又在这个位置上遇到了一段美好的爱情。这个男孩子就是贾蔷。

真正的爱情会让人刻骨铭心(真正的爱情会使人变得美好)(1)

通读《红楼梦》前八十回,贾蔷的主要活动集中在第九回、第十二回、第十六回、第十八回、第三十六回,第三十六回后贾蔷便再也没有出现,至于后四十回贾蔷的行为如何无所不至姑且按下不论。为了把贾蔷的人生轨迹叙述地更加清晰,笔者把第九回和第十二回当作贾蔷的纨绔期,第十六回作为立业期,第十八回、第三十六回是爱情期。

纨绔期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贾蔷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九回“顽童闹学堂”中,刚出来就扮演着一个挑事者的角色,给人一种这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感觉,事实上这时候的贾蔷确实不是什么正经人。为叙述方便,兹将《红楼梦》相关文本引之: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

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

在这短短的几百字的叙述中,曹公分别用到了外貌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细节描写、语言描写,从各个维度刻画贾蔷这个角色,立马给读者一种极为形象的直观感受。特别是心理描写,把贾蔷的那种心机暴露无遗。我们经常认为中国古典小说不长于心理描写,但《红楼梦》里的心理描写却极为丰富,并且颇负中国韵味。不止于此,从这三段描写中,我们可以提出三个问题:第一、贾蔷和贾珍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第二、曹公为何要用“风流俊俏”来形容贾蔷的外貌,是否具有某种暗示;第三、为什么文中提到的谣言会使大家没趣。

先来解决第一个问题。贾蔷和贾珍的关系历来有三种说法,一则贾蔷是贾珍的私生子,二则贾蔷和贾珍有不正当的同性关系,三则普通的叔侄关系。这三种说法是互斥关系,我们只需要推翻任何两种说法,便可证明剩下的说法成立。笔者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理由有五,前三条理由为了推翻“私生子说”,第四条理由推翻“普通叔侄说”,第五条理由正面说明贾蔷贾珍同性之性的关系:

(1)原文已经清楚地点名“贾蔷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这段叙述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性质不同。冷子兴介绍荣国府时是作为一个具体的小说人物存在的,他的说辞可能含有主观色彩,可能含有错误的信息。但关于贾蔷的介绍,作者是以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身份出现的,这就确保了叙述语言的真实性。换句话说,如果贾蔷是由小说中的人物不管是冷子兴还是暖子兴转述,作为读者的我们是可以怀疑叙述者所说事件的真实性的,反之如果作者站出来说话了,我们读者就不得不相信,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如果陈述句都不被相信,那小说的根基就动摇了。所以从作者叙述层面来看,贾蔷不是贾珍的私生子;

(2)退一步讲,贾珍是听到了一些谣言,自己为了避嫌,才让贾蔷搬出去的。如果他们是私生子关系,就算贾蔷搬出去,也并不会让人觉得他们就不是私生子。简言之,就是让贾蔷搬出去住的目的和搬出去这个事件带来的效果不匹配,逻辑上不成立。所以从贾珍的角度来看,贾蔷是私生子太过牵强;

(3)对于贾府这样的大门户,添丁加口便会录入家谱,把私生子弄到自己府中这样的操作实在太难,也没有必要,以贾珍的财力完全可以在外面托人照应,何必弄到家中给人以口实?况且既然贾珍能听到一些口声,贾蓉又何尝听不到,如果贾蓉知道是私生子的话,贾蔷和贾蓉是有直接利益冲突的,我们看宝玉和贾环的微妙关系就可以想见,又如何会有“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所以从贾蓉的角度来看,贾蔷也不是贾珍的私生子。

(4)如果说贾蔷和贾珍是普通的叔侄关系,贾珍为什么对贾蔷这么好,以至于“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我们在第五十三回中看到贾珍对贾芹的奚落,对一些没有生计的穷亲戚也只是分发点菜蔬接济,何以贾蔷便如此特殊?很明显,普通叔侄说不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5)我们从《红楼梦》那个大时代的环境中可以得知,尚男风是一种社会风气。冯渊遇到英莲之前酷爱男风,贾琏在欲火旺盛的时候也会找小厮泻火,更别提香怜玉爱之于薛蟠,蒋玉菡之于忠顺王爷。从曹雪芹的写作风格上来判断,我们似乎感觉得到有些事情作者并不明说,冷不丁虚晃一笔,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从写作动机来看,既然作者写到了“诟谇谣诼”,那十有八九是真实的,要不作者没必要写出来,让读者掉入一个坑中。

综合以上五点理由,笔者认为贾蔷和贾珍是存在不正当的同性关系的。这也符合了柳湘莲“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说辞。

下面解决第二个问题。在解决之前笔者先罗列一下《红楼梦》中一些其他男性的外貌描写:

第一回贾雨村: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

第七回秦钟: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

第十五回北静王: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

第二十四回贾芸: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

第四十七回柳湘莲: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我们可以看到贾蔷和秦钟的外貌描写都用到了“风流俊俏”,这个词用得很蹊跷。尽管风流有许多的解释(汉典网上便有十五种解释之多),但是跟秦钟对比一下,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个词更偏女性化一点。笔者检索了全书,风流用于男性外貌描写的仅有秦钟和贾蔷。无独有偶,第九回的回目标题就是“恋风流情友入家塾”,其中情友当然是在明指宝玉和秦钟,但似乎亦有暗指其他的可能性,或者说曹雪芹虽然没有刻意去指贾蔷和金荣薛蟠这些人,而客观上却造成了这样一种存在。如果说贾珍和贾蔷确乎存在同性之性,用“风流俊俏”形容,便没有那么蹊跷,那么突兀。由此我们推知,曹雪芹精于遣词,用“风流俊俏”四字,十有八九确乎在暗示贾珍和贾蔷的关系。

第三个问题,文中所谓的谣言有两个,一个是指“贾珍和贾蔷有不正当的同性关系”,一个是指“秦钟和香怜有不正当的同性关系”。这两个谣言虽然一真一假,然其关系却十分密切。我们从文本上可以知道,贾蔷的这次“见义勇为”的动机仿佛只是“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但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秦钟和香怜的谣言触到了贾蔷敏感的神经。我们在生活中也会遭遇这种情况,尽管对方不是在针对自己,但是由于对方所指责的事情跟自己所做的“坏事”很相似,我们就会觉得对方也在针对我们,贾蔷无疑也是这种心理。换言之,金荣说秦钟香怜不堪之事的同时也“惹怒”了贾蔷,所以贾蔷便上演了一场精彩的“借刀杀人”的好戏。从这段不足两百字的描写中得知贾蔷是一个很有心机的男孩。下面笔者就来细细分析一下这场好戏是如何运作的:

(1)动机。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之所以贾蔷要“制伏”金荣,一是因为跟贾蓉的关系,二是跟贾珍的关系。我们在文本中看不出贾蔷和秦钟有什么特别的私人关系,所以直接替秦钟出头的可能性可以排除。

(2)利害关系分析。如果贾蔷本人出面“制伏”金荣,则会碍上薛蟠的脸面,自己的切身利益无疑会受到损害,所以不免投鼠忌器。那学堂之中谁不怕碍了薛蟠的脸面呢,只有宝玉。于是乎贾蔷当仁不让地选择了宝玉。

(3)具体操作。可以用“准稳快”来形容贾蔷的行为。之所以准,是选“刀”选得准,这把“刀”就是茗烟。宝玉身边可不止茗烟一个书童,还有李贵扫红锄药墨雨等人。李贵年龄大懂事理,决不会轻易被贾蔷挑唆。扫红锄药墨雨或许年纪还小,或许不得宝玉待见无所恃而不敢轻易动手。只有茗烟既有破坏之力量又有所恃还不计后果,并且还是一个“无故就要欺压人的”主,所以贾蔷选择茗烟十分准确。之所以稳,是指他的行为非常谨慎。首先,贾蔷从学堂出来并不是“大摇大摆”,而是装作小恭,这样就不会被注意。第二,贾蔷是“悄悄地”把茗烟喊到身边,不是主子吆喝奴才的款儿,这样就能保证茗烟不会对其反感,也不至于让其他人所注意。最后,“如此这般,挑拨他几句”。这般到底是哪般,我们可以在后文中夏婆子挑唆赵姨娘时读到,想必这时贾蔷也是扮演着夏婆子的角色。这几个动作一环套一环,充分体现了贾蔷的谨慎。之所以快,是指贾蔷反应快,脑瓜子灵活,上面所有的具体操作,都在其眼珠子一转的瞬间,不费吹灰之力。

最终,一切都在贾蔷的预料之中。“是时候了”四个字把贾蔷那种掌控全局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一个“借刀杀人”的幕后策划者,最后却游离于事件之外,成了一个毫无干系之人。贾蔷的城府可谓深矣。

笔者认为贾蔷是一个很容易被读者忽视但却被曹公用心刻画的角色,如果说第九回“顽童闹学堂”曹公第一次明着写贾蔷心机的话,那么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便是暗写贾蔷之心机。兹录《红楼梦》第十二回相关文本于下: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

以上便是蓉蔷二兄弟捉弄贾瑞的经过。贾瑞贪恋王熙凤的美色,一直纠缠于她,于是王熙凤就“点兵派将,设下圈套”欲治一下贾瑞。所谓的点兵派将就是指蔷蓉二兄弟,那么到底谁是兵,谁是将呢?窃以为蔷是将,蓉为兵也。理由如下:

首先我们看这场戏,主角无疑是贾瑞和贾蔷,贾蓉只是一个配角。所有跟贾瑞的讨价还价都是由贾蔷来完成。更让人称奇的是,来捉弄贾瑞竟然还带着纸和笔,想必是已经和贾蓉预谋好要趁机敲敲贾瑞的竹杠。

再者,从王熙凤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王熙凤属于领导型人格,她的特点就是只负责提出要求和目的,至于操作的细节问题,实在不是由她来制定的。我们不能想象出,王熙凤给蔷蓉二人下达任务时会精确到“用屎尿浇贾瑞,顺便讹他一百两银子”这样的操作,这不符合王熙凤的性格和出自大家的气质。她只可能是下一个宏观的任务譬如你俩去给我整一下瑞大爷,具体怎么整,由蓉蔷这一兵一将提供方案。按照这个逻辑,我们自然可以推测出泼屎尿讹贾瑞是贾蓉和贾蔷自作主张,敲诈贾瑞一百两银子是私活,事后他们俩跟王熙凤汇报时肯定不会提到这件事。并且这个主意很大可能是贾蔷想到的,因为贾蓉在《红楼梦》中给人一种笨笨的感觉,无论是与贾琏合谋娶尤二姐还是在东府里被王熙凤骂得狗血淋头,决没有贾蔷这么聪慧而富有心机。

关于贾瑞的死,我们通常会全部归咎于凤姐。但是仔细分析文本后,这么认为却有很多不妥之处。贾瑞的死蓉蔷二兄弟多少也要承担一些责任,他们是帮凶,尽管他们并不想害死贾瑞。但话又说回来,这俩兄弟只是调皮捣蛋,如果他们能预料到这么做会致贾瑞于死地,想必他们也无胆量干这件事。他们斗鸡走狗在行,杀人越货实在是脓包,这在第六十八回贾蓉遇到王熙凤那撒泼打滚的阵势,被唬得左右开弓打自己嘴巴子中可以得到证明。贾瑞的死也不能全怨凤姐,她虽然发过让贾瑞死在她手里的狠,但很大程度上是气话,当不得真。如果王熙凤给蓉蔷二兄弟下的是整死贾瑞的命令,那么蔷蓉还会不会帮王熙凤是需要打个问号的。退一步讲,就算蓉蔷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死命令,那么一桶屎尿说破大天也要不了贾瑞的命。所以贾瑞的死主要是他本身造成的,他是死在了自己的欲望上。

有时候我们读《红楼梦》读得太快,没有多想就翻过去了,实际上文本后面还有很多隐藏的内容,就像冰山一样,大头是藏在水里面的。这决不是鼓励大家去索隐秘史,而是回归文本去思考人物的内在性格。曹公在这么几段描写中暗笔刻画贾蔷富有心机的性格,如果不反复琢磨,还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红楼梦#​#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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