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子
20世纪法国著名小说家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以独具特色的写作视角和犀利直率的文字风格著称。他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出版后轰动法国文坛。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然而，这位被誉为“法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家，却与文坛大奖龚古尔文学奖擦肩而过。龚古尔奖设立于1903年，每年评选当年出版的法语优秀小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等，都是龚古尔奖获奖小说。1932年，塞利纳在评选中落败，同年12月获法国雷诺多文学奖。
塞利纳这位在法国文坛上备受争议，甚至遭到排挤的作家，作品的独特性与思想的批判性至今依然引人注目。在他的一本访谈录式小说《与Y教授谈心》中，作家以本色化身小说主人公，嬉笑怒骂间将伽利玛出版社的老板、当年法国文坛的成功作家们纷纷置于自己的“毒舌”之下，从而进一步张扬了自己的创作理念。
《与Y教授谈心》 [法]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著 沈志明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
据法语文学翻译家、《与Y教授谈心》译者沈志明先生在译序中所说，塞利纳与出版商加斯通·伽利玛之所以有过节，是因为后者通过审稿员以及《新法兰西文学评论》的负责人员，“要求塞利纳对待评论家、文学记者以及褒贬作家声誉的文人学士别太锋芒毕露、愤世嫉俗、不近人情”。可以想象的是，特立独行的作家当然不吃这一套，不仅拒见出版社派来的采访者，还对其挖苦一番。
随后，塞利纳大笔一挥，以文学形式写了一篇虚构的访谈：他本人是被采访者，采访他的则是虚构的Y教授。在充满了戏谑之语和一针见血般评论的小说里，塞利纳认为出版商加斯通·伽利玛做着文化的生意，却不懂天才，唯利是图。沈志明先生将这部小说称为“小说性文学艺术散论”。
在现实中，塞利纳拒绝了出版社的访谈要求，但在虚构的文字世界里，他为自己安排了一场痛快淋漓的谈话。故事里，主人公塞利纳和采访者Y教授在工艺美术街心公园见面。Y教授是伽利玛出版商的作者，受出版商指派来和塞利纳就文学创作进行访谈。“狡猾”的作家显然在智力上颇占上风，从开头到结尾，都把Y教授耍得团团转。
Y教授一开始并没有提问，沉默地坐在公园长椅上。于是主人公塞利纳就假装鼓励他发问：“Y教授先生，您太气人了！咱们是来会晤的，您来采访我，没有人来绑架您呀！不用害怕嘛！您不提问，我怎么发议论？替加斯通想想吧！”一搬出出版商的大名，Y教授总算鼓起勇气开口了。
在此处，塞利纳捉住机会对Y教授之辈批驳了一番。他们也进行创作，看似勤勤恳恳，实则毫无才华，更谈不上写出有价值的作品。“几乎所有的教授都有书稿积压在该社，企望得个小龚古尔文学奖什么的。可是他们现在不出版货真价实的小说了，尽出些枯燥无味的劣作。Y教授大概也有小小的劣作泡在这家出版社的地下室，等着加斯通下令提上来瞧一眼哩。”塞利纳把加斯通·伽利玛比作角鲨，认为他擅长大肆吞并其他出版社，自己则一辆接一辆地买新车。至于许多替出版社赚钱的作家，不仅要看出版社的脸色，手头的阔绰程度也远远比不上出版商。
在主人公塞利纳的“鼓励”下，Y教授提问了。“您发明过东西？究竟发明过什么呢？”这个关于文学创造的问题，正中塞利纳的枪口。“笔语情感化！书面语已经干涸，是我使它恢复了情感，非同小可呀！恢复书面语中口头语的情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小意义大。”
用口语的表达方式，在看似平常的对话语言中，彰显观点，凸显人物的微妙情感，这是塞利纳文学创作的重要特色。而在Y教授看来，这却是可笑至极的自命不凡。Y教授引用其他成功作家，那些不搞“口语情感”者的成功案例来反驳，又在一来二去中，被塞利纳句句呛回。眼见着呆头呆脑的采访者要被激怒，为了能继续有听众，塞利纳赶紧抛出一个又一个用来稳住对方的新话题、新观点。于是，Y教授在塞利纳的启发下，继续提问。
“我要提个问题：为什么，您作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所谓的风格的发明人，法兰西美文学的颠覆者，……伽利玛先生从不让人张扬您的书？”对于这么直接的提问，塞利纳说：“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策略思想。等我死了，他就张扬开了。”Y教授又问：“就目前，他拿您的书怎么来着？”“他把我的书塞进地窖，珍藏起来。”
小说把Y教授设定为一个不聪明、有点刻板、一脑袋世俗观念的人，并且有前列腺疾病。在谈话过程中，他多次想中断采访去卫生间，却都被塞利纳吊着胃口，舍不得走开，怕错失了珍贵的谈话，于是一拖再拖，到最后还是尿了裤子，可谓狼狈不堪。
塞利纳的这部小说几乎就是他内心真实想法的表达，有些见解在今天看来，也颇为真实。比如，关于书业，他写道：“电影，电视，家用商品，小型摩托车，二马力、四马力、六马力汽车，极大地损害书市。一切都分期付款出售。还有‘周末’，还有长达两三个月的假期，游江渡海，优哉游哉。对不起，小小的个人收入也就花光了，甚至负债，弄得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得，怎么买书呢？买辆旅行汽车还罢了，买书干吗？书可以借阅，大家通融通融。”读来不禁令人慨叹。
读塞利纳的作品，有畅快淋漓之感。对于其中的洞见和创意，读者自当吸纳；对于有些观点，也应当带着批判的眼光去读。事实上，文坛对塞利纳的态度向来复杂，而他又受到诸多名家的追捧、借鉴，甚至抄袭。哲学家萨特就两次称塞利纳比他伟大，明确地说：“也许塞利纳将是我们中间唯一永垂不朽的。”
《与Y教授谈心》堪称塞利纳记录个人文学创作观念的小说，读毕，读者也仿佛经历了一场与小说家塞利纳的深度访谈。
（作者系复旦大学外国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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