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寨(十一)

□陈福清

都梁县城里剪辫子的事件,如骤雨后淮河中的洪水汹涌而猛烈。这种有违传统和祖训对身体发肤的革命,没有留下新思想的勃发奋进,而打破旧有的桎梏,却更加残酷的将现有的秩序揉扯得残破不堪。士兵们蛮暴粗野的抢掠,以新思想华美的借口,掩盖着旧体制下深入骨髓里的肮脏与龌龊。这种原罪的持续沉沦,是人性几千年来私欲膨胀的延续和沉淀。

梅少亭看着烟雾里梅敬斋的脸,显得焦躁不安。晌午时分,他刚刚从林家村回到家里。对于乡间盛传县城里剪辫子的事情,初始他没有在意。原因是乡民们长期生活闭塞贫瘠,对于外来信息秉持着莫大的好奇和敏感,往往将平淡无奇的事物,喧嚣成晦暗的光怪陆离,似乎愈发的神秘惊骇,愈能在众人恐慌的神情中,标榜出自我的存在和一种高高在上的优势。

在林子恒的家里,这种盛传得到了有力的印证。早饭后,林子恒如往常一样,让皮三赶着骡车,穿行在林家寨里的大街小巷。将蚕农家事先放在门洞口的一包包蚕茧,过秤付钱装车码放整齐。然后,继续向下一家门前走去。在车子转到寨西吴麻子家门前时,敞荡的院子里寂静无声。以往常的情形,每到月初月中的时候,蚕农便知道林子恒和皮三赶着骡车收茧。他们事先会早早地把蚕结出的蚕茧,分成白黄优次分别装包,摆放门前等着收购。吴麻子家也不例外,每次都是准时过秤装车,还帮着招呼生意。林子恒去街上,路过门前偶尔丢给他一壶酒或半斤肉或几枚铜元。今日已是早饭过后,日上三竿。吴麻子家还是木门紧闭,有违于往日的常态,让林子恒心里满腹的不解和疑惑。

十一回家金寨(林家寨十一)(1)

皮三跳下骡车,将麻鞭挂在车辕上,林子恒示意着他去叫门。门拍了许久,一个沙哑暗涩的声音传出门框:“啥事啊?大清早的没个消停。”

皮三粗声大气地喊:“东家收茧了,咋忘啦?”

随后屋里传出一阵忙乱的窸窸窣窣的响动。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低矮壮硕的麻脸汉子。他头上裹着厚实的蓝布,目光游离,透出警惕而又颓败的神情。当看见端坐在骡车上,抽着旱烟的林子恒时,神情愈发的紧张而显得躲躲闪闪。

“麻子,你他娘今早发癔症了?鬼鬼祟祟的,这太阳都照腚沟了,还搂婆娘快活啦?” 皮三忿忿地骂道。

吴麻子低头蠕动一下嘴,小声地说:

“这月雨水少,桑叶不肥,蚕瘦了结茧都是烂黄。烂茧给了东家,不是糟蹋了生意。”

林子恒吐出口烟雾,望着吴麻子略显焦虑的样子说:

“这茧好茧坏的不重要,收茧嘛,一是给乡邻们的营生,这二嘛……也是大家互相帮衬着点。不能看着困难时候踩一脚,这人情贵如金嘛。”

皮三打开装满蚕茧的口袋时,脸上满是惊讶。口袋里是一粒粒雪白泛着银亮色上好的丝茧。林子恒也微愣一下,看着吴麻子默不作声。皮三急躁地瞪着眼,大声说:“麻子,你这上好的茧,说成是黄茧烂茧。是啥意思?莫不是想卖给旁人,图个好价钱?”

林子恒放下烟锅,沉缓地说:“吴相,是不是有啥事?我们乡里乡亲的,一块地上刨食。有啥难处说出来,能帮衬上就帮衬着。是不是嫌价钱低了?要是给别人买了,我不拦着。”

吴麻子脸上抽搐一下,泛起羞愧的赤红:“没啥,就是想着过晌再卖。东家说了,那便卖了。”

皮三哎了一声:“这就对了嘛!”

皮三伸手猛拍了一下,谁知吴麻子头上裹着的蓝布哗啦掉在地上,露出一头油腻蓬乱被剪绞成豁牙裂齿的短发。皮三惊叫起来,林子恒也猛的一怔:

“吴相,你的辫子……?”

吴麻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六岁的时候出天花死了,剩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大后嫁给县城里一位蒋姓的小贩,开了家小铺面经营些茶水生意。前些天,吴麻子老婆吊蚕架时摔坏了腿,吴麻子便去县城里抓药顺带看女儿。进到县城里的时候,天便黑了下来。吃罢晚饭,吴麻子和女婿攀谈一番后,便睡在店铺后面一间临街靠窗的矮房里。这是间靠店铺檐墙斜搭而建的简易板房,低矮潮闷令人窒息。蚊虫的叮扰加上夏日的燥热,让他摇着蒲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后半夜天将微明的时候,潮夜的一丝清凉,才让他朦胧的睡去。正在他熟睡当口,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他惊醒,隐约听见一个男人粗野的声音:

“有人举报,你家有外乡人来过?上峰有令,凡外来过夜宿住人等都要登记造册。如不上报,按盗匪论处。”

“军爷,家里住的是岳父,进城买药治病的。夜里不方便,想着待天明时候再报上去。”暗夜中又隐约传来女婿的声音。

“少他娘的废话,进去看看。带路!”又一个粗野的声音响起。随即咣当一声,门被撞开,冲进来两个端着快枪的士兵。吴麻子惊恐跳下床,操起衣服和褡裢跳出临街矮窗,向着一条胡同跑去。跑到胡同尽头时,一堵青灰色砖墙竖立在面前。一阵杂乱的跑步声,伴着气急败坏地咒骂追了上来。

“你他娘的腿脚挺利索,害得老子们累掉了老命。跑啊!你他娘的再跑啊!”

随即一位瘦高个士兵,在吴麻子脸上被狠抽了一巴掌,搜走了抓药的几块洋钱。又被剪了辫子。瘦高个的士兵临走时候举起枪托,猛砸在吴麻子头上,恶狠地啐了一口。

吴麻子感觉脑袋轰的一声,眼中青灰砖墙瞬间变成漫延狰狞的黑暗向他涌了过来。

十一回家金寨(林家寨十一)(2)

梅敬斋拿起漆桌上的捻纸吹了一下,灰白色燃烧的纸屑中,闪露出一点灼热猩红的火光。水烟锅呼噜噜抽吸声,充斥着屋子里的寂静和沉闷。

“这剪辫子成了啥革命?这祖宗的辫子,说割就割了?”

梅敬斋富有哲理而又深奥的话,梅少亭显示出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对于父亲持重的秉性,以及洞察世事的敏锐,他预感到一种旧有体制的崩塌和新的朝代的更迭。

“让耀祖和耀宗从临川书院回来,避避风头。听说城里闹得欢,为剪辫子还开枪打伤了人。”梅少亭不无忧虑地说。

“回来干啥?这是气数转了,人啊别和天斗,龙庭也斗不过天!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咱们土里找食的庄稼人,谁坐天下和咱都没关系。”

梅敬斋说完,仰躺在雕花木椅上闭上眼,陷入了无声的思索。

梅家五代单传,传到梅敬斋这代便生了五个女儿。梅家丰厚的家业,在男丁羸弱香火难续的败绝中,失去了支撑。后林家将小儿子过继梅家,梅家香火得以延续。或许是梅家祖上的传言,形成了可怕的诅咒。西坪上传唱着一首童谣:

梅开独一枝,寒水相环绕。棺落西坪口,父难把子抱。

数年后,梅敬斋结婚成家,一连生了八个孩子,五女三男,后来只活了两女一男。梅少亭出生七天时,染上了脐带疯,高烧不退,脸色乌紫。梅老太爷去老君观,求了签讨了药,捐了二百银元的香火钱。请了张天师消符作法,才保住梅少亭的命。

梅家男丁不旺,在西坪上传播得沸沸扬扬。传言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经久日深的传言,在梅家几代单传以至于断了香火的现实中,印证了传言里包裹着的各种神秘恐怖的妄想与猜测。

有说梅家祖上冤杀清白,损了阴德子嗣不旺。有说梅家经商奸滑欺诈,短斤少两命里该绝。第三种的传言,也是梅敬斋最信服的一种,那便是林家祖坟出了毛病,埋了绝地。

梅老太爷死的时候,梅敬斋去临淮镇里请了罗先生。罗先生是临淮镇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地师。日常人家丧葬白事,罗先生必亲临茔地。寻龙定脉,开井立向,从不嫌丧主人家的厚薄。富贵人家谢赠丰厚银洋,他淡然地收下,贫户寒门的几个麻钱,也是面无嫌弃。罗先生给梅老太爷选穴开金井时候,捧着酱紫色檀木罗盘。走上一墩状如鱼脊的土包,面向东南方朗声道:

“倒倒颠,颠颠倒,二十四山有玄妙。西北乾金来龙起,东南巽木水缠腰。寅葬卯发富贵运,后代世辈出英豪。”

十一回家金寨(林家寨十一)(3)

梅家祖坟的选定,打破了西坪上盛传已久关于梅家香火不旺的传言。同时验证了罗先生寻龙点穴的精准与神奇。梅少亭婚后生了三男二女,给梅家开枝散叶旺了人脉。同时给林家寨数十年后的历史,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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