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的丘陵甚是可爱。在沈大高速的沿途,那些大大小小的丘陵时远时近,来回跳跃,像个调皮的孩子跑到你身边戏弄一下便随即跑掉。跑到远处便没有了清晰的轮廓,在七八十公里的时速中连成悠长舒缓的曲线拉到天边。视野里是一段小小的平原,两边村庄几座,偶尔会看见废弃的小工厂,正在招商的公路广告牌。在公路远去的前方顺着透视愈来愈窄,直扎进一片丘陵连起的小山脉,小山脉横在远处的天边,近处一片平坦。我本想用相机拍下,见午后西去的阳光侧着打在脏兮兮的车前窗上,便作罢。

汽车驶近村庄的时候,遥望村子上空数不清的红旗在随风飘动,座座白瓷砖墙上还贴着大红福字。这样的村庄在公路旁坐落着,衬着原处的山脉背景,给归家的路程带来了生气,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气。

中国人过年的仪式感里除了回家之外,再无其他的年味可寻。童年记忆里那贫穷幸福喜庆的年味随着八零后九零后的成长,在岁月与中国的飞速发展中被剥离殆尽。若说有年味大概存在于春晚上主持人与演员的演技里吧。不知道每年元旦前夕,欧美人会不会也感慨:今年一点圣诞味也没有。

说难听点,我觉得物质生活的提高让人们产生了一种醉氧式的傻逼感,对幸福感有极高的免疫阈值。在集体贫穷的时代,压抑了一年的物质欲望,只在过年能过一次性满足,我称之为憋尿式的幸福感。现在过年吃的穿的放在平时也不觉得新鲜,物质享受的仪式感被削弱了。在八零后九零后的记忆里过年就是不同于一年之中其他的日子,在这天犯点小错大人都不会生气。但是零零后壹零后我就说不准了,这批人就出生在物质丰富的时代,他们的童年过年的吃穿享受与平时并无二致,所以我想象不出他们内心对过年是怎样的一种感受,这就是代沟吧。

过年除了物质享受带来仪式感还有一种仪式感是很重要的!是春晚吗?你想多了。是祭祀,就是孔夫子口中的那个礼,礼崩乐坏的那个礼。

中国人自我赞美时总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三教九流百家争鸣。儒家为主,释道为辅。确实,虽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精深于儒释道的研究,但是儒释道很多思想是潜移默化自然而然的融在中国人基因里,融在每一个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下意识行为中。过去很多中国底层老百姓并不拥有多高的文化水平,也不可能都熟读儒家经典,很多思想不可能仅靠书本和理论流传,核心还是在家庭教育。

中国并没有国外那种一神论的宗教崇拜,不代表中国人没信仰,只是中国人不信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中国人信祖宗。

中国人相信的是生我养我的血脉根本。

哲学上有三大终极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去哪里?中国人的祖先崇拜并没有针对性的对这三个问题进行清晰的解答,但当你在正月里面对着一墙宗谱上的列祖列宗名讳时,丝毫不会为这三个哲学上耍小聪明式的问题所困惑。

那铺满整墙的祖宗名讳会让你产生近乎一种带有神性崇拜的敬仰,但他们并不是神,你知道他们是活生生真实存在过的普通人,穿过动荡的历史岁月,留下一粒种子,而那粒种子就是你。你立刻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只有百十年寿命的渺小生物个体,你与祖先俱为一体,组成一棵闪闪发亮的全息生命树。祖先的英灵向下得以流传,你的生命向上得以连接。人的生命并不是在精子与卵子结合的瞬间诞生,而是因缘久已的穿越时空的悠长生命树树枝上的一节。你是谁,你从哪来,要到哪去?这样对于生命意义的叩问已显得毫无意义。

现如今对于祖先崇拜的文化内涵就被现代城市文化敲掉了,像敲猪一样。现代文化中受西方影响,提倡个体的独立与自由精神,不提社会其他因素,从这个角度讲也是年轻人不愿婚育的一部分原因,排斥自身成为婚育与传宗接代的生物性意义。我不讨论孤独终老的问题,不管是独老还是丁克,我想在暮年之时不婚育的人一定难逃哲学三问的叩问。你是谁?你从哪来?要到哪去?

祖先崇拜与传宗接代这样的传统思想看似是把人当作dna的遗传傀儡,强调人的生物性作用。但实际上是剥离一个人面对茫茫世事所产生的生物性的渺小孤独感。

三十岁之后,每次回村里常会听到村中某某长辈去世,或者同辈儿时玩伴丧父或丧母,听之戚然觉世事无常。清晰的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没了父母,家就没了,就像房子没了顶,更明白古文中为何用恃怙代指父母。一个人如果向上没有家人,向下也没家人便只剩哲学三问了。很多年轻人不在乎只是因为他们还足够年轻。

所以祖先崇拜并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这么简单,也是为了一个人免除生物性上的无意义与哲学三问的考问。很多中国传统文化上的道理看似简单,但真正明白必要一番经历,是为知难。

古代礼字不像今天,主要指礼貌礼物,古代的礼主要是祭拜仪式。祖先崇拜也需要礼,需要祭祀仪式。祭祖的目的是明心,为了内心的铭记与回响。一些非实体的事物,你不去思考它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很多宗教的低阶法门总是要求诵经呼号。礼的作用就是在这些祭祀的规矩与流程中铭心与回响,但这个道理三十岁前恐怕不能明白。

我没去过南方的农村,在南方一些地方,大的氏族都有宗族祠堂。辽南这边一个人结婚组建家庭分家之后,每年过年就要自己立供堂供族谱。有的家庭还有木质的祖先灵牌,据说这套祖先灵牌只有长子能继承,非嫡系长子只供宗谱即可。宗谱就是一个大概两三米见方的纸质卷轴,上绘绘一些亭台楼阁,古风人物,中间区域会有大量空白画上格子。里面竖写祖宗名讳,左侧祖爷爷右侧祖奶奶,一行为一个辈分。我家的族谱我算了算上面的第一个祖爷爷大概是晚清的年代,祖奶奶没留名字,只写着姓氏。

所谓供堂其实只是厨房的北墙,封住北门,立上供桌即可。供桌的布置在除夕的上午就开始,供桌上的大白馒头可是头几天就蒸好了的。紧贴着宗谱下边在供桌上从左至右摆上大碗的米饭,上边插大颗的红枣,每个碗边斜立一双新的红筷子,碗筷的具体数量可讲究可不讲究。剩下的就是瓜果梨糖,白面大馒头,炖鱼猪头肉之类的。最有趣的要数白面蒸的大鱼和圣头,圣头像蛇一样盘桓着,身上又长满了刺,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动物或者仙物,只知道读音叫圣头。供桌的最外侧就是香碗供烛,地上一个火盆。香碗里似乎有讲究,要装高粱米,现在村里种高粱的人也少了,装几把沙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屋顶也有讲究,在一些还有木梁的房子里,靠北墙最近的两三个东西向木梁上贴上横批和彩。彩就是方形的纸,底边剪成碎角排列的形状,近几年的彩比较单一,都是像铜版纸一样的,又亮又硬,红底金字。小时候的彩虽然纸质不如现在,但图案都是切割成镂空的,仿剪纸窗花的样式。图案也丰富,有抱着大鲤鱼的孩童、莲花、爆竹,文字都是吉庆有余,步步登高之类的吉祥话。之所以称做彩也是因为色彩丰富,有青粉红黄绿蓝之类,那纸张的色彩还挺怪的,色相饱和都不是很正。像是四色印刷里的青、洋红、黄配出的彩色,其实这些色彩简单并列搭配,审美上看起来并不是太舒服,扎眼。现在的彩只剩红底金字一个大福字。

彩上边贴的是横批,内容大致是:祖功宗德、先人在上、永言孝思、俎豆千秋、本枝百世、百世齐昌之类。这些横批的内容不言而喻。剩下的规矩礼仪就是除夕放爆竹,半夜磕头,正月里每日烧香烧纸了。

每年的供桌布置还算是个不小的任务,常常在除夕听母亲抱怨这些规矩事务的繁冗劳累。抱怨归抱怨,虽不像我瞎思考祖先崇拜的深层意义,但她骨子自然而然就明白这些习俗规矩的重要性,不能丢弃。

我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数不胜数,据说两宋前后三百年时间里就发生了四百三十次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农民敢造反可以肯定是实在没吃的或者世事艰辛穷途末路了,不然一个扛锄头的何必拎着刀玩命。教科书上总结农民起义成功的条件要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并且在精英的领导下。历朝历代似乎大都如此,最后精英进了庙堂,农民还留在地里,等待下个三百年被再次召唤群起,改天换日。也只有此时他们才会被再次想起,所谓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但今时的农村已不再有繁荣的景象,我上文说了,有人的地方才有生气,我怕三五百年后精英们再也无人可召唤。新的时代有新的社会文化,源自农耕文化的祖先崇拜在城市中似乎找不到延续。由于被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在新生代的年轻人早已被摒弃,亦不愿被传统的价值观束缚住新时代的自由,那太old school。祖宗牌位传给谁呢?长子要吗?次子要吗?生在城市的小孩子成年后会给农村的爷爷奶奶上坟吗?

摒弃了祖宗祭祀文化的农村孩子面对着城市与社会的压力,很多人婚育意愿不强,带着农民子女身份的他们在城市中亦不能繁衍,似乎农耕文化的生物与文化血脉都要断绝了。二三十年后空白的农村大地估计又要便宜某些精英了。

我不是社会学家或者教授之类的人,我不敢肯定农耕文化是否会消失,可以肯定的是技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种粮食并不一定需要农民。但我看到儿时的农村在枯萎时满心的无力与无奈,毕竟人是要有根的,没了根,哪怕没了念想,人生便如孤鸿,心里总有一处隐藏着悲戚,只是不愿提起罢了。不禁耳畔又响起哲学三问。

一切来得太快了,毕竟三体舰队还没有来临,我们已经快没了农耕文化,不知道三体人种不种粮食。

请让我用罗大佑《鹿港小镇》的歌词结尾:

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

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门上的一块斑驳的木板

刻着这么几句话

子子孙孙永保用

世世代代传香火

刀俎千秋(俎豆千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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