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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里马哈/摄

那夜的雨,飘落半生

读宋代周邦彦七绝《春雨》

文/詹子

“时间嗅”很久没上新了。年后一上班,各种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码字。脑袋里经常有两个詹子吵来吵去,抛硬币决定“写,还是不写”。今天,稍微勤快点的那个詹子占了上风,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品读宋代诗人周邦彦的一首七绝《春雨》:

耕人扶耒语林丘,花外时时落一鸥。

欲验春来多少雨?野塘漫水可回舟。

春夜的窗外,路灯斑驳,看得见雨正下得绵密。春雨之中品《春雨》,倒也非常应景。

周邦彦在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他的词作在婉约词人中长期被尊为“正宗”;他被称为“词家之冠”“词中老杜”,是公认“负一代词名”的词人,在宋代影响非常之大。

不妨来看看他一首最有名的词作《苏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在这里划出一个关键字——“雨”,且按下不表,权当伏笔。

先来复盘周邦彦的生平。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山水温柔的钱塘(今浙江杭州)迎来了一个新生命,即周邦彦(字美成)。他从小性情疏散,但读起自己喜欢的书来,却爱不释手,这样的品性,倒有几分《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模样。正是缘于这份勤奋,周邦彦得以涉猎百家之书,非常博学。

宋神宗元丰六年(1084年),27岁的周邦彦向神宗献上长达7000字的《汴都赋》。这篇大赋多古文奇字,连学富五车的当朝翰林学士李清臣也认不全,只好连蒙带猜地读其偏旁;赋文浓墨重彩地赞颂汴都繁华,其间也赞许王安石变法推行的新政,收割了宋神宗的极大赏识。一时间,周邦彦名动天下,他也由太学生擢升至太学正。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汴都赋》给周邦彦带来了莫大荣耀,同时也带来了仕途坎坷。宋神宗崩逝后,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旧党一派重掌朝政,曾写《汴都赋》赞许新法的周邦彦,自然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异己分子,被排挤出了京城,在地方上辗转飘零十余年。

不知道周邦彦离开京城的那一夜有没有下雨,应该会下吧。王家卫执导的经典港片《东邪西毒》里,有一句欧阳锋的经典台词:“每次下雨,我就会想起一个人,她曾经很喜欢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其他原因,每次我离开她,有远行的时候,天都会下雨,她说是因为她不开心。”离开挚爱,远走他乡,所有的不开心都会化成雨,从天空飘落,本就细腻多情的周邦彦更不会例外。

只是,周邦彦没有想到,那夜的雨竟一直下,飘落半生,未曾停歇。

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后,周邦彦回到汴京,并在宋徽宗时提举大晟府(当时的最高音乐机关),负责谱制词曲,抵达人生的巅峰。可惜,这样的高光时刻稍纵即逝,周邦彦因不见容于权相蔡京一党,晚年时被再次逐出京城,于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病逝于南京(今河南商丘),享年六十四岁。

不过,半生飘零的周邦彦也是幸运的,因为他在靖康之变(1127年)之前故去,避免了经历锥心的亡国之殇,否则,他多舛的命运,将更加风雨如晦。

翻阅周邦彦的诗词,“雨”是一个高频字,如在前文就已埋下伏笔的《苏幕遮》,如《浣溪沙》:“雨过残红湿未飞,疏篱一带透斜晖。游蜂酿蜜窃春归。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一春须有忆人时。”如《满庭芳》:“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

雨落半生,让周邦彦的心思总是潮湿的。深通音律的周邦彦,把生命中遭遇的每一场雨,都酿成了千言万语,飘落到一首首钟爱的诗词里。不过,他到底还是隐忍的,笔下的诗作词章,看不到歇斯底里,只有似有若无的孤独,弥漫在疏密相间的音律之美中,一点一点,潜入懂他之人的心底。就像一名历尽劫波的女子,也许内心早已千疮百孔,但旁人能看见的,只有她脸上的云淡风轻。她深重的悲伤,只有懂她的知己才能共情。

周邦彦常在诗词中自称“京华倦客”“江南倦客”,热切地思念着遥远的故乡,这与他颠沛流离的仕途际遇有着直接关系。跨越万水千山,回望故乡,每个人都是无邪纯真的少年,被生命中最初的暖阳温柔呵护。可如今,人已白首,备尝孤独,只有无边无际的夜雨一直在落……也许,周邦彦会经常想起文学前辈黄庭坚的一对名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然后,以雨为墨,写下一首首诗词,再默默地流下眼泪。

今天“时间嗅”要品读的《春雨》,具体创作时间不详,从诗作内容上看,可能作于宋神宗年间(1078-1085年),是周邦彦在外漂流时的作品。

这首诗语言浅白、画面生动,虽写春雨,却着力写雨后情形,其所选意象亦与一般咏雨之作大异其趣,在看似清丽的画面外,隐藏着周邦彦欲说还休的红尘心事,值得一读再读。

“耕人扶耒语林丘”。一场春雨过后,周邦彦站在高处张望,只见小树林的土堆旁,一群耕农正手扶着耒(古代的一种农具,形状像木叉),高声地谈论着什么。由于隔得太远,农人们的话,周邦彦听得并不真切,但他从他们的交谈中感受到了“喜”。《诗经·大雅·公刘》写周人安居的情形时,用到了“于时言言,于时语语”,言语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欢乐,无法掩藏。周邦彦写农人“扶耒而语”,无疑与诗经中的那两句诗源于同一机杼。

“花外时时落一鸥”。在外漂流久了,心情总是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在快乐着农家的快乐,下一秒颠沛流离的伤感就已袭上心头,吟唱着“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周邦彦,终究没有吟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轼那般高远豁达。周邦彦将目光从农人身上移开,投向更远处的花外流水。春花明艳挺拔,潺潺流水被隐在繁茂的花丛外,只见一只鸥鸟拍打着翅膀,不时飞起又落下,想必是被波光粼粼的河水吸引了。看到鸥鸟,周邦彦应该会想起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苏轼的“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吧,轻巧灵动、苍茫气象、孤寂幽恨、高洁自许……此时此刻,他任由各种复杂情绪纠缠,独自体味生命的悲欣交集。

“欲验春来多少雨?野塘漫水可回舟。”这是周邦彦的自问自答。这个春天到底下了多少雨呢?看看野塘里茂盛的水势就知道了,一叶原本搁浅的小舟,现在竟然可以随着满溢的塘水不停地转动了。是不是觉得这两句诗很眼熟?确实,韦应物的《滁州西涧》里就有相同的场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如果说《滁州西涧》里雨中野渡扁舟闲横的画面,蕴含着韦应物对自己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忧伤,那么,周邦彦的《春雨》里又何尝没有呢?

与生俱来如渊水般深刻的孤独,是中国士人一直无法摆脱的宿命。周邦彦有一首同写春雨的词作《大酺·越调春雨》:“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把这首词与前面的《春雨》摆在一起读,或能更多地触摸到周邦彦的孤独,“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令人落泪。

不过,尽管一生多艰,周邦彦却超越了苦难,让自己的诗词才华发出耀眼光芒,照亮着无数后人。身为婉约词人,他在艺术技巧上出奇制胜,使得过去、现在、未来的景象在词作中相互交错,技法多变却又前后照应,结构严密而又委婉曲折;他精通音乐,在审订词调方面做了不少精密的整理工作,更能自己度曲,创造了《六丑》等新词牌;他的词作,常常能在秾丽绵细、精雕细琢的文字中,出其不意地把前人诗句翻出新意;他继承柳永、秦观等人成就,开启格律词派,对南宋的史达祖、姜夔、吴文英、周密、张炎等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词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堪称婉约词的集大成者。后来,更被王国维推尊为“词中老杜”。

这种超越,让詹子想起了当下的中国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先生。先生也是一生多艰:青年丧母,婚姻悲剧,中年入狱,老年痛失爱女,一生九十余载,大半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如今,这位白发苍苍、96岁高龄的老人,已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摆渡人,桃李满天下,其中,不乏白先勇、席慕蓉这样的当代文学大家。回望过往,先生动情地说:“诗词,让我的心灵不死。”

最近,詹子特意找来纪录片《掬水月在手》,进入到叶嘉莹先生的一生。银幕上的先生熠熠生辉,宛如屈原《九歌》中湘水上的女神。尽管天以“百凶”对她,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苦难痕迹。她平淡地叙述着自己的过往,心心念念的是把好东西(中国古典诗词文化)传下去,否则“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

不过,詹子还是看湿了眼眶。越平淡,越痛彻心扉。

“她这一生,是诗词救了她。”《掬水月在手》的导演陈传兴如是谈起叶嘉莹先生。“她的苦痛都被诗词溶解了。人生最难的就是把自己退到一个位置,用相同的态度去接受一切,轻而化之。”这是朋友眼中的叶嘉莹先生。她,真正做到了“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从“轻而化之”这个角度来观照,周邦彦、叶嘉莹是跨越时空的精神同行者,尽管都曾承受“百凶”,但总能用诗词溶解苦难,通过诗词超越现实。他们极其充盈的精神世界,足以支撑自己面对任何劫波。这种过尽千帆的人生智慧,是不是能给奔走在人生路上的你我带来某些开示?

更值得称道的是,他们还把自己的毕生才华奉献出来,留给后人,就如叶嘉莹先生所写:“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正是因为这种弦歌不绝的“痴”,我们民族的美好文化得以代代相传,永不枯竭。

专栏詹子那夜的雨(专栏詹子那夜的雨)(3)

詹子,原名詹春华,资深媒体人,湖南省诗词协会会员。工作之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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