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来重慰故人情(梅江散记纤夫)(1)

文/管观锋

姨父去世了,按照客家人习俗,亲戚死后次年“凶煞日”这天,亲人要赶去“过煞”,扫却不吉利。我和母亲买了生鸡、活鱼、线香和爆竹,沿梅江来到姨父坟前,他就葬在梅江边上一座山包上,墓碑面朝来水,仿佛还要继续他生前的事业——静静守望梅江。

敬了香,点上鞭炮,杀下鸡和鱼,回到姨娘家中。姨娘见我来了,脸上半露着强忍的高兴,我不好说什么。见她正在炸豆腐,问她为啥要大块大块的炸,她笑了笑,母亲在一旁骂我不识礼数。母亲接走姨娘的活儿,姨娘便给我酾(shai ,一声,倒、斟的意思)了碗茶,一边给果盘上又添了许多果子。家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亲戚,活计儿也多了,姨娘顾不上我,我坐在客厅环视这屋子,已经很久没见了。

厅堂神龛旁除了那张全家福,现在又多了一张姨父的遗像。相片中他头发花白,颧骨突出,面容极其消瘦,尖尖的下巴下是一件热天的褂子,这件褂子已经有许多破洞,露出尖细的锁骨和变了形的胸脯,我看着褂子里的胸脯没了乳头,心思沉了下去。

听外婆说,姨父自小失了爹娘,是个寄养在叔父家的孤儿,长到十二岁,跟随赣州府航运公司的一名本家在船上帮工,赚口饭吃。年近二十,该是立家业的年纪,叔父母也离开了他,家中一贫如洗,走投无路下,姨父干起了纤夫。

我打小生长在梅江,天天和船打交道,渔船、客船、商船、货船见过不少,在船上的时间也长,接触过不少水手,却很少听过有干纤夫的。待我上小学时,方才在语文课本里见过一篇《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文章,晓得纤夫是拉船的船夫,沿着河岸两边拉船,要是遇见沙滩搁浅了,还得下水,十几个人拉着一根绳子,嘿呦嘿呦的叫喊着拉。但毕竟是书上描写的,未亲眼见过,直到后来,我念大学回家,母亲在一回谈话中告诉我姨娘在家很难,让我去帮忙割稻子。到了姨娘家才知道姨父病得不轻,干不了活儿,只能去山上放牛。

傍晚回来,姨父拿着蒲扇坐房檐下乘凉,我蹲坐在他面前,跟他扯闲话,姨父话少,我也不知怎么打开他的话匣子。见他的胸脯敷满了一层层光滑又极其粗糙的茧子,平整的胸脯没有一点肌肉,两粒乳头不见了,心窝也看不到。从没见过胸脯上长茧子的,我瞥着眼欲言又止,等着他说话。姨父大概意识到我的疑惑,微笑了一下:没见过吧。我摇摇头。

姨父感慨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以前啊,他为了挣口饭吃,下水当纤夫,姨父讲起了自己的工作。从赣州府出发,东走贡水,贡水再往东就是梅江;往北走吉州府,南昌省城,九江府,出九江口就是长江了。姨父不是水手,少有北走的经历,他主要在赣州府到于都县再往石城县这一条东线上。

当纤夫累啊,货船十分沉,站在两岸拉,逆着风船动也没动,脚下的石子硌着脚,疼也不敢动。等到枯水季,江里没水,又搁船,纤夫下水不说,不能在岸上拉船,只能下到河滩上,人在沙滩上走更加慢了。三餐也没个数,大家围在岸上煮带来的米,就着腌菜,运气好能碰上熟悉人的渔船讨点儿鱼干下饭。但是,累归累,咱们纤夫也有纤夫的方式解乏,姨父讲到这里来了劲儿,他突然提高了嗓子说道:那时候,我们满河的船,两岸的纤夫和水手可多了,大家在一起除了讲浑话,就唱歌。

我望着姨父要他给我来几首,他摇了摇头,说想不起歌词了,进而沉默不语,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突然,他吊起嗓子唱道:

船家妹妹岁几多,

看得哥哥动心火;

要是妹妹嫁给我,

不用洗碗刷大锅。

冇钱财,

来当纤夫卖乖乖;

莫问心里苦不苦,

为给家娘起锅盖。

一二三,一二三,

你拉纤绳我撑竿;

一二三,一二三,

不怕洽苦不怕酸;

一二三,一二三,

这般辛苦为哪般?

一二三,一二三,

为了子女上金銮。

……

姨父的歌声渐渐远去了,我越听越模糊,姨父好像是在哭诉梅江曾经的沧桑——这河流,流走了多少水手的青春,拉弯了多少纤夫的背,唱走了多少姑娘的心?

我被他的消失的歌声拉回了现实,照片中他磨平了胸脯,那是拉纤绳时,为了不让纤绳嵌入皮肉中,他们随身带一块木板挡在胸前,久了,这木板便把胸脯磨出厚厚的茧子,也磨掉了突起的乳头。

后来,汽船普及,姨父不再下水,回家当了农民,可因为从小没锻炼,竟然田也种不好,就这样在穷苦中度过了一生。

纤夫这个职业早已消失了。兴许是对他的怜悯,兴许是对他的好奇,兴许是对他的眷念;我再次来到姨父坟前,点上香,祝福他灵魂中的河流碧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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