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的生意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拍摄播放的《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薪百元的青年人》,让三和人才市场,以及所在地景乐新村,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成为一个网红打卡点。“三和大神”也成为了热门的社会学现象。

三和战报(走不出的三和)(1)

《三和人才市场》剧照

深圳的人才市场,曾经是一门大生意。在互联网招聘还没有成为主流的年代,人才市场是用工方和求职者最佳的匹配场所。三和人才市场,是随着富士康龙华基地的扩张,而一步步成为超大型人才市场聚集地的。富士康龙华基地在高峰时期,员工超过40万,加上周边的配套工厂、企业以及商业用工,在2000年中期,据说超过了100万。富士康在用人高峰期,每天从人才市场输送的各类员工,超过一万人。人才市场在那个时候,是一门非常赚钱的生意,他们不仅从用工方收取人头佣金,还可以从求职者身上收取门票、中介费以及不同名目的费用。

随着互联网招聘的普及,人才市场的地位越来越尴尬。深圳最大的人才市场深圳人才市场和罗湖人才市场,都已经转型做劳务派遣以及政府项目了。曾经熙熙攘攘的招聘大厅,只保留了一小块场地,每天只有10几20多家公司去现场招聘,其他的都改成商业办公场所出租了。而三和人才市场,生存下来的中介机构,现在最大的业务,就是给富士康、伯恩、比亚迪等用工大户,输送各类普工。门票、中介费用、各类收费项目,也都取消了,他们的商业模式,只剩下跟用工单位签订劳务派遣的佣金。

三和人力资源公司其实早已关闭,海信也停业了,他们早已赚得盆满钵满,转型做其他行业了。最大的两家中介公司,是云久鸿和华辉,他们的中介人员,也就是俗称的外围,大多是从三和务工人员招募的。

三和战报(走不出的三和)(2)

疫情期间的三和人才市场(周末下午)

其实在三和人才市场一公里之外,龙华汽车站的龙观人才市场,规模不比三和人才市场小,名气却远远低于三和。由于人们对三和的偏见,更多的求职者,更愿意去龙华汽车站寻找工作机会。

三和战报(走不出的三和)(3)

疫情期间的龙观人才市场(龙华汽车站)

疫情期间的三和

为了探寻疫情期间三和的情况,西装君在端午期间,背着背包,来到了三和。

三和战报(走不出的三和)(4)

笔者蹲在三和人才市场门口

重新开放的三和

三和人才市场疫情期间,出于疫情防控考虑,周边进行了大规模的整顿。中介直到4月底,才真正开始营业。鼎盛时期的60多家网吧,绝大多数都关门停业了。政府部门为了照顾无处可去的三和留守人员,设置了几个临时收留站,为自愿入住的人员,提供住宿和简单餐食,据志愿者们反映,自由习惯了的三和务工人员,觉得没有网络,伙食太素,慢慢都离开了临时收留场所。

三和的住

5月份开始,三和人才市场人气开始一点点的恢复,华辉、云久鸿的大巴车开始正常往工厂输送小时工,15块20块一晚的床位,也随处可见了。一些关停的网吧,也在寻求自救,把网吧改造成临时旅馆,提供15-80元不等的床位、单间供务工者们入住,由于新开设的旅馆比较干净,没有臭虫,让疫情期间离开了的务工人员,逐渐开始回流三和。

我入住的是景乐新村一家网吧改造的旅店,20块一晚,空间很大,大厅10张铁床,几把网吧留存下来的沙发椅,一个临时淋浴间和厕所,几把大吊扇不间断的吹着,竟然没有异味。这样一间房,在深圳做公寓出租的话,估计要2000以上了。10张床铺,陆陆续续被占满了,大家都躺在床上刷手机,相互之间没有交流。

三和战报(走不出的三和)(5)

入住的20元床位

景乐新村里面的10几家网吧,疫情期间全部关门了,据说每家政府给补偿了几万块,除了有几家改成旅馆自救,剩下的要不人去楼空,要不改成了连锁公寓品牌--泊寓。当然,动辄1000多一个月的房租,以打零工为生的务工者是住不起的,因为景乐新村的名气在外,年轻白领们入住的也少,改造好的公寓,也冷冷清清的。

三和的吃

晚上和房间的一位小伙去吃了11块的所谓“挂壁饭”,周边的几家店面都不大,但装修的都挺干净明亮,卫生条件看起来也很不错。两荤一素,量不大,饭管饱,味道还不错,这样的餐厅在深圳关外挺常见的,价格也差不多。这样的地方,我一个星期要去几次,我想,除了那些住在市区,每天中午吃饭要花30-50的白领阶层,这样的饭,应该是很多深圳打工者经常在吃的家常便饭吧。

晚上夜宵,专门去了那家因纪录片而爆红的网红面店--双丰面馆,仍在营业,小店看起来暗暗的,脏脏的,2块钱鸭腿和免费的酱料放在门口台子上,酱黑色,有股黑暗料理的味道。价格最低的素面,还是5块钱,最高9块。中午、下午和晚上都专门从那里经过,三张台子顾客很少,门可罗雀,大肚便便的年轻老板大部分时间坐在小店暗暗的角落里,抽着烟,似乎很少跟人说话,据说他很瞧不起经常光顾他店里的顾客。我叫了碗5块的所谓“挂壁面”,老板没有正眼瞧我,也没跟我说话,面煮好了,往门口的台子上一放,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吃了。我去隔壁买了瓶3块的雪花冰啤,面馆就我一个顾客。不一会来了位身材壮实的年轻男子,坐在我对面。他的面条加了条鸭腿,放了很多辣椒,红红的,很有食欲。他腼腆的看了看我,撸起短袖,大口的吃着鸡腿和面。我谨慎地问他要不要喝瓶啤酒,他连连罢手,我看他拒绝的不是很坚决,快速的去隔壁买了瓶冰啤,在我的坚持下接受了,他看了一眼啤酒牌子,说了声:“3块5的吧?”我很惊奇他能够分辨出两瓶啤酒5毛钱的区别。

我在景乐新村住下来的原因,是想寻找正在筹拍的纪录片的主角,纪录片的主题是想探寻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拍此片的强烈冲动,是受一部中国纪录片《出路》的影响。我特别想找到一位受过大学教育,因为种种原因,被困在三和,长期打零工的主角。一瓶啤酒,让我在景乐新村结交到了第一位朋友,他在三和附近住了4、5年了,跟他的交流中,我对这个临时工群体,有了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三和战报(走不出的三和)(6)

5块的素面,3块的冰啤

三和的工作

来三和的,绝大多数是不愿意长期待在一家工厂打工的,也就是不愿意成为某家工厂的正式工。这其中,又有绝大多数是打小时工的,只有极少数连小时工都不愿意打,只愿意去做日结工,他们,才是三和人口中真正的“三和大神”,也就是纪录片里干一天玩三天的那种。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工厂的正式工呢?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他们大多数是可以在工厂找到一份正式工的。在景乐新村的两天时间里,我通过和住同一个房间的8位小伙伴的交流,以及与其他渠道认识的几位伙伴深入沟通之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日结工=“三和大神”?

我每次跟他们咨询怎么去找日结工,他们都讳莫如深,大多数会回答:“我没做过日结,不了解哦”。语气里面带有一丝优越和鄙夷。我一位老乡偷偷告诉我,需要每天早上4、5点起床,去龙华汽车站的路口蹲守,会有骑着电单车的人过来挑人。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那个路口,没有看到几个找日结的人。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后来才了解到,日结工其实算非法用工,现在都不去现场招了,做日结的人,都是通过QQ或者微信,直接联系的。

日结工,就是三和人口中的真正大神。他们大多数是没有身份证,或者,工厂体检过不了关的。是的,他们通过正常渠道,去工厂做一份临时工,几乎是不可能的。

三和临时工群体,打死不做日结工,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这是他们仅存的一些骄傲和坚持。做日结,意味着堕入三和的最底层,而且翻身的机会,会越来越渺茫。

日结工被黑中介压榨的最厉害,不需要体检,一般每天到手只有110-150元之间,如果没有身份证,到手的更低。工作地点远的,有的还要自己解决公交车停了之后的交通费用。

他们很多时候,连15块钱的床位,都住不起,现在大多数网吧都关闭了,包夜上网费用也超过了床位费,露宿街头,也因为政府的管控和安置,空间也越来越少了。因为某些原因,我没有和这个群体接触,只是在三和附近,经常会看到网络上三和大神视频里面的熟面孔,也许,他们还在坚守吧。

走不出的三和

周末,我和朋友带着相机和手机云台,在龙华汽车站和三和人才市场附近,拍了些素材,遇到几个上周认识的朋友,他们仍然在寻找工作,我没有去拍他们,也没有去采访任何一个人。我不想被他们认为我是为了猎奇,也不想让他们误会我是在显示一种优越感(和他们接触时,我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经历)。其实在与他们交流和交往的过程中,我深深的感到我和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也在为自己的未来,困惑着、迷茫着,找不到出路。

即使这些人处于贫穷状态,他们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和我们一样。穷人与我们有相同的欲望和弱点,也并不比我们理性多少——正好相反,恰恰因为他们几乎一无所有,我们常常会发现,穷人在做选择时会非常谨慎:为了生存,他们都需要成为精打细算的经济学家。然而,我们和他们的生活依然有着天壤之别。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已经习以为常,几乎不会在这些方面细细思量。--《贫穷的本质》-阿比吉特•班纳吉 / 埃斯特•迪弗洛

《贫穷的本质》这本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书中,作者对穷人为什么改变命运那么艰难,做了非常细致的梳理。在与三和临时工群体接触的过程中,我也深深的体会到,一个没有学历、没有技能、没有资源的农村年轻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有多难。一个一起抽烟认识的小伙子,对三和的环境极度厌恶,他跟身边的同伴说要去三和10公里左右的大浪,租一套600每月的公寓,然后找一份销售的工作,或者学一门技术,逐渐脱离三和这个地方,但他们算了下帐,公寓需要付二压一,加上买锅碗瓢盆和日常用品,起码要2000块钱,眼神马上暗淡下去了,默默的跟着旅馆老板,重新走进了15块一晚的旅馆......

一切都表明,对于穷人来说,要想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为自己家人的未来提供保障,他们需要拥有更多的技能和更强的意志力,承担更多的义务。然而,恰恰相反,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所忽略的那些小花费、小障碍、小错误,在穷人的生活中却成了尤为突出的问题。--《贫穷的本质》-阿比吉特•班纳吉 / 埃斯特•迪弗洛

陷在三和出不去的年轻人,他们也无数次幻想逃离这个地方,做了无数次努力,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在网吧的游戏中、在臭虫的骚扰中、在廉价的香烟中......逐渐放弃了对命运的抗争。对于未来,他们没有太多想象,他们在计算着哪家工厂工价多一块钱,哪家工厂伙食好一些,哪家工厂工作轻松一些......在这些算计中,陷入了离职-回三和-进厂-离职-回三和的死循环中。作为旁观者,我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对他们,也对自己,这不是我们大多数漂泊者的宿命么?

两天的时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同房间的一位小哥,与老婆孩子视频聊天的场景,他们在聊天中,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和向往,他告诉老婆和孩子,今年疫情期间,做了几份工价高的工作,存了快三万块了,家里的新房,今年有钱装修入住了,他打算,第二天就去富士康,做一份正式工,稳定下来,才能存下钱,送孩子去学一直想学的拉丁舞,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愉快轻松,给沉闷压抑的房间,带来了活跃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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