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介语:地委鲁书记因为没有照顾好革命家属,在大会上狠狠打自己了一记耳光。这件事,他写进了回忆录。多年后当他儿子碍于亲情,在惩治腐败面前踌躇不定时,又想起了父亲当年的耳光,同时也打醒自己,让他下定决心:依法追究、绝不姑息。
2010年的深秋时节,省检察院的鲁院长这段时间寝食难安,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深渊。妻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局长,竟贪污2000多万之多。其儿子大学还没毕业时,就和强奸,飙车,伤人,聚众赌博这些为非作歹的事联系在一起。父子俩违法乱纪的材料厚厚一沓,就堆在他办公桌上,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下属暗示,只要他置之不理就行,也可以暗箱操作,妻子、岳母哭哭啼啼地求他给这父子俩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干脆躲在办公室,关掉了手机,这种已经昭然若揭的劣迹,他怎么能忍心置若罔闻呢?
三天后,他终于在材料上写下了八个字:依法追究,绝不姑息。
鲁院长再次翻开父亲的回忆录,是这篇《一记耳光》的回忆文章,让他最终痛下决心。
1983年初夏的清晨,山东菏泽地区一个普通的小村庄掩藏在绿树中。一户农家小院里,土木结构的房子有些年代了,破破烂烂的。75岁的弋红云老人拄着拐杖艰难地挪着小脚从屋里出来,刚露出半个身子,就颤颤巍巍地靠着门框歇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从屋里到院子几步路的距离,她费了大半天的力气。
她是个瘦小的老人,肥大深灰色的上衣直垂到膝盖部位,露出两只包缠过的小脚。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隙,颧骨突出,牙齿也没剩几个。她像一个被榨干了水分的柿子,干瘪而失去了色泽。满头银发凌乱地开了花,手里若有个空碗,差不多就是个乞丐了。
天没亮她就醒来了,最近她总梦到丈夫黑蛋和儿子大牛二牛。战火肆虐,硝烟弥漫,枪声炮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她站在村头远远望着,就是当年在家乡和日本鬼子的那一场战斗,她能清晰地看到丈夫和儿子在战场和敌人拼杀的身影。尽管父子们脸上被灰土和血迹糊住了,她也认得出来,他们都回过头来朝着她看。战斗结束了,丈夫和儿子没向她走来,都随着胜利的队伍渐渐远去了。还朝她微笑着挥手告别,似乎在说:赶走鬼子,全国解放了,我们就回来了。
她想追上去抱抱他们,却迈不开步子,双腿似乎已经长在了土里。她急得满头大汗,双手挥舞着,大哭。就醒来了,脸上满是泪水。
“唉,老了老了得个病,真不如死了算了,也能和儿子和丈夫团圆了。”老人想起和儿子丈夫能团圆,对死就没有了任何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渴望。
大黄狗就爬在她脚旁边,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在村外,一群人正向她家赶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地委书记鲁晓光,尾随的还有的十多个县上、镇上、村上的各级领导。
“大娘好啊!我代表我父亲看您来了。”刚进门,身材敦实的鲁书记就冲着她喊起来,并伸出双手朝她快步赶来。
大黄狗忽地站起来,冲向门口吼起来。她这才清醒了,抬起头来。
“阿黄,别喊了,是客人来了。”老人一声命令,大黄狗慢慢退了回去,卧在不远处的墙角监视所有来人。
这群人突然来家里,她有些诧异。仔细辨认走在最前面的人,不认识。她试着想站起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身子像灌满铅似的沉重。鲁书记急忙伸出双手,搀住老人双肩,然后弯下腰。
“大娘,您不认识我。说实话,我也不认识您。不急,咱慢慢聊,您老会想起来的。43年前,就是1940年的冬天,在咱们这一带曾经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有印象吧,战场就在离你们村只有三、四公里的路程,战地医院就在你们村。……”
老人慢慢想起来了,点点头,鲁书记握着大娘的手,蹲在她了面前,仰着头和她说话。
“还记得吗?那时候,战斗结束了,有几个战士负伤了住在你家里。你为了给战士们做饭吃,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有你的嫁妆,一个精致的箱子,你的耳环首饰,都悄悄拿出去卖了。当年,你为了给战士们多做几双鞋,常常在月光下摸索着干活。”
鲁书记半跪着,抬头看着老人,紧紧拉着她的手。
“这些事,你老人家还有印象吗?”
“哦,想起来了,这怎么能忘了,一辈子都记着哩。就是过去很久了,有些人模糊了。咦,你怎么知道这些啊?”老人的脸上慢慢舒展了笑意,想起了往事。
镇上的领导连忙进屋子拿出一个凳子,让书记坐下来。
“大娘啊!我父亲就是那些小战士的领导。他是个大个子,黑黑的,说话瓮声瓮气的,战士们都叫他:黑大个。他胳膊也受了伤,带领着战士们住在你家。不知道你还能想起来吗?他如今住在北京,是他叮嘱我来寻找你的,代他问候你老一声:来晚了,对不起啊!”
“没啥,没啥。那时候年轻,出点力算个啥。”老人嘿嘿地笑了。
老人似乎看到了那个脸庞黑黑的大个子战士,脸上渐渐又恢复了喜悦。他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的绷带。她蹲在他身边,为他缝补肩上撕开的大口子。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个陌生的女人,大小伙子竟然害羞了,脸涨得通红,急忙扭过脸去。始终不敢抬头,一声不吭。看到他窘迫的样子,她忍不住抿着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那时候,她和丈夫整天忙忙碌碌的地跑前跑后去找粮食,十几口人睁开眼就要吃饭呢。她尽可能让战士们吃饱饭,安心养伤。那些小战士,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孩子,满脸稚气,带着伤还整天哼着歌。他们和自己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院子里充满了快乐的笑声。在她的眼里,那些战士就是邻家的大弟弟。
“听我父亲说,战斗胜利后,您丈夫也随部队走了。走的时候您背着人抹着泪一百个不愿意,却当面没有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倒是孩子们哭成一团,抱着爸爸的腿不松手。哦,怎么没见他们呢,都好吧!”
老人的笑容慢慢凝固了,眼神模糊起来。她现在依然清楚地记着那天晚上,丈夫告诉她自己准备随大部队上前线。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每个中国人都有义务赶走侵略者。再说了,孩子他爷不就是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的吗?国难家仇,不能不报啊!她丈夫答应她,赶走了侵略者,就回来陪她种地过日子。她很不情愿,哭得很伤心,最后还是流着泪点点头。没想到,那是唯一一次的分别,也成了诀别。
“唉,我丈夫在抗战胜利那一年牺牲了,遗憾的是他临死也没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重庆谈判后,两个儿子背着我也参军去了,大牛是解放南京那一年没了,二牛上了朝鲜战场,就再没回来。唉,可惜的是,两个娃连个媳妇也没有,给家也没里留个根。小女儿绒花,嫁到了邻村。现在我病了,只能靠她了。……”
老人说着说着就抹了抹眼睛,低下了头。
“大娘啊!我以后就是您的儿子,我也来照顾您!”
鲁书记的双手颤抖起来,眼泪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扭过头,抽泣起来。
“…… 我父亲恢复职位时间也不长,挨批时腰受伤了,就是不能出远门,要不他一定会来看望您。他念念不忘,叮咛我一定来看看您,帮助您。他总给我们说,人不能忘本啊!当年你家里最新的被子给他用,每次做饭先给他留点好的,临走还塞给他您亲手做的鞋。他都记着呢?”
“唉,也没啥。那时候国家有难,咱每个人不都要出点力么。”
“大娘啊!您现在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会办到。这点钱,是父亲让我给您的,您改善一下生活。”他掏出一把整整齐齐的钱,要塞在老人手里。
老人家连忙摆摆手,推辞了大半天,才犹豫地说:“这钱,我就不要了。你真要帮我,那我就说了。最近嘴里总觉得苦,就想吃半碗肥中带瘦的猪肉。女儿家生活也不容易,不好意思给娃增添负担。唉,算了算了,也就是这么一想,你也别当回事。再说了,我也是个党员么,也当过妇女队长,怎么能向组织伸手呢?”她后来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笑的有些尴尬,还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鲁书记握着老人青筋暴起的粗糙的双手,他双肩抖动起来,哭出了声。
“老人家,是我们对不起您。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您还过着这样的日子。我们感到羞愧,无地自容啊!”
“唉,说这些干啥。国家这么大,打了那么多年,刚成个家也不容易啊。”老人依然是那种傻傻地笑,丝毫没有感到一点委屈。
他站起来,掏出口袋里的零钱,塞给一名乡镇干部。周围其他人也纷纷拿出自己的钱,鲁书记转过身,朝他们摆摆手。
“去,给老人买肉去。再去家里看看还需要什么,一起买回来。我们欠她的太多,这钱应该我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泪痕挂在脸上格外显眼。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急了,竟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摆着双手,连连拒绝。
辞别了老人,在县政府会议室里。地委书记鲁晓光表情凝重地逐一巡视了台下的几十名领导干部,脸色阴沉沉的,半天没有出声。
当他提到弋红云老人的名字时,眼睛又湿润了。
“…… 弋红云老人今年70岁了,为了革命事业,她牺牲了三位亲人。我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孔卫国将军。哦,我补充一下,我是孔将军的养子,我父母都是他的战友,都牺牲了。……孔将军当时和几个受伤的战士在她家里住了半个月。为了他们早日康复,还有其他的零零星星的来往的战士,她曾一天做过9顿饭。为让将士们吃饱饭,她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物件和娘家陪送的嫁妆。她白天洗衣做饭,晚上加班做鞋。她还曾带领乡亲们在战场上抬伤员,推着独轮车给前线部队送粮食。过去,她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现在,她依然是!……”
“我们领导的国家建立几十年了,她老了,病了,竟然吃不上半碗肥中带瘦的肉。她是对这个国家有贡献的人啊!同志们。她积劳成疾了,现在倒下了,就没人管了。大家想想,没有老百姓的担架,没有老百姓的鞋袜,没有老百姓的粮食,革命能胜利吗?人民是胜利之本啊!就是现在,老百姓依然供养着我们啊!我们作为领导,作为她们的父母官,对得起她们吗?我们还有脸坐在这里邀功请赏吗?……”
突然,鲁书记抬起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很响亮,他的脸上立即留下了鲜明的手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瞠目结舌,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在座的各位啊!咱们的脸还叫脸吗?”鲁书记指着自己那受伤的脸庞,右手停在了半空,像个雕塑,目光犀利,神情忧郁。
这一记耳光打得是那样清脆,这句话也是那样沉重。大家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坐在主席台上的县委书记忽然俯在桌上,低声哭起来。
“鲁书记,该打的是我,是我。是我们没有做好工作,让老百姓的受苦了,让革命家属不能安度晚年。全是我的责任,请组织处理我吧。”
一时间,会场所有人眼睛都湿润了。他们悄悄收起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汇报稿,那些稿子里的成绩在这里是不值一提的。
此后,在弋红云老人的村子里,人们常看到地委鲁书记走街串门的身影。大家都说,当年的共产党员又回来了。
作者简介:菊延宏,男,七零后,教育工作者。省作协会员,渭南市作协副秘书长。华州区作协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出版有小说集《彩云追月》,诗歌集《岁月留痕》,散文集《漫卷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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