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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书法——《过零丁洋》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道德楷模和民族英雄形象光耀史册,照亮中华民族的精神丰碑。后世史学家评价,文天祥是南宋亡国后儒士的“尊严”、是士大夫的“忠义”、是民族“正气”的精神代表。
那么,是谁成就了文天祥“丹心照汗青”的精神形象?
文天祥雕像
母亲的言传身教明清的一些士大夫认为,是文天祥的母亲教子有方,成就了文天祥“丹心照汗青”。
传说“文天祥出生时,屋顶云霞笼罩”,故其父初为其取名云孙,字天祥;以字入贡后,以天祥为名,字宋瑞,取“天祥,宋瑞”之意。
文天祥的父亲文仪,是南宋庐陵(今江西吉安)一个读书人,没有获取过功名,家庭殷实但不富裕。
文天祥的母亲,姓曾名德慈,宋泰和县(今江西吉安市泰和县)梅溪镇人。曾德慈出身书香门第,其父名曾珏,字天赐,号义阳逸叟,是一位饱学之士。
文天祥为外祖父曾珏撰写的墓志铭评价:“性颖悟,志不凡近,读数百家,虽涉猎,靡不通达。议论刚正,好面折人,不藏怒宿怨,有古君子之风焉。”即曾珏聪明颖悟,少有志气,不同凡俗,饱读诸子百家,虽只是粗浅涉猎,但无不融会贯通;讨论事情刚正不倚,喜欢当面纠错,对人不记仇恨,也不抱怨人,有古代君子之风。
文天祥的母亲曾氏,在慷慨正直的严父曾珏熏陶下长大。对于母亲的评价,从文天祥、文璧兄弟二人所撰写文章可知:
文天祥的弟弟文璧撰写的《齐魏两国夫人行实》中曰:“生有挚性,事舅姑尽孝,相夫子以俭勤,自奉极菲薄”,即其母品格纯真、恪尽孝道、勤俭持家。
文天祥的诗《邳州哭母小祥》,是其母去世一周年时的真情怀念,诗言“母尝教我忠,我不违母志”,可知其“忠君、忠孝”的思想,来自于母亲的教导。
从文天祥、文璧、文璋的诗文,以及史料的的记载,文天祥三兄弟幼时,母亲经常讲江西庐陵(吉州,今江西吉安)“四忠一节”的故事,欧阳文忠公(欧阳修)、杨忠襄公(杨邦义)、周文忠公(周必大)、胡忠简公(胡铨)、杨文节公(杨万里)的“忠心”“节义”“刚正”形象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
宝佑四年(1256),弱冠之年(20岁)的文天祥赴南宋首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应试,其切中时弊、锋芒不藏的殿试对策文章,深得主考官王应麟的赏识,评价文章“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后推荐给宋理宗赵昀(南宋第五个皇帝,花甲之年去世后,头盖骨被藏传佛教僧人杨琏真迦做成饮酒的器皿,献给蒙古人邀功,诏告世人南宋的灭亡),名列第七的文天祥,被宋理宗赵昀朱笔钦点为状元。
文天祥中状元的史籍资料
文天祥中状元的第四天,其父文仪去世。按照宋朝的制度,父亲去世文天祥须在家守孝三年,不能赴任为官。守孝期间母亲劝导文天祥:不要太伤神,应趁此多读圣贤之书,多想治国安邦之道。
母亲的言传身教,无疑是影响文天祥兄弟三人的第一良师。
公元1274年,元朝丞相伯颜率20万大军,兵分两路征灭南宋,兵至临安(今浙江杭州)城下,惶恐和不安的宋度宗赵祺传位于宋恭帝赵隰。次年宋恭帝“诏天下勤王”,时文天祥为赣州(今江西赣州)知州,组织了一支5万多人的地方救国“义军”,后以江西提刑安抚使诏入卫。
筹集“义军”的经费,成为文天祥面临的难题,虽从州府库挤出一些,豪绅们捐了一些,但远远不够。文天祥的母亲曾德慈得知后,拿出自己的金银首饰盒,卖了老家的房屋、田产,帮助儿子筹措军费,以实际行动支持了儿子抗元。
文天祥为母亲的深明大义、公而忘私而感动。更为重要的是,文天祥母子“毁家救国”的事迹,感染了许多人出资捐物,支持文天祥的“义军”。一时间,从未领兵打仗的文天祥,以一介书生统领的“义军”,在江西赣州一带成为一股生力军,南宋朝廷随即以江西提刑安抚使之名,召其入京城临安“勤王”,一到临安即任命其为临安知府。德佑二年(1276),丞相陈宜中出逃,无人主持大局,文天祥被推上徒有虚名的右丞相兼枢密使之职,朝廷上下希望他干的第一件事——赴元营请降。
南宋王朝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文天祥获得没有军队可调、没有将帅可遣、没有官员可倚、没有财物可度,徒有虚名的“丞相”(主政)和“枢密使”(掌军)之职,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文天祥雕像
“义军”的奋力抵抗,虽延缓了南宋的灭亡速度,终究抵不过灭亡的必然。文天祥的“义军”抗元,最早是在江西北部,后退到江西最南边,又退守到广东北部,最后退守广东潮州一代,从几万人到仅剩下几千人。“义军”自江西→浙江→福建→江西→广东,一路辗转,被张弘范率领的元军一路追杀。至元十五年(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率军逃至南岭,正在广东永丰五坡岭一带吃饭时,张弘范的部队突然到来,文天祥仓皇出逃,被蒙古军千户王惟义擒获。
文天祥率军南北转战过程中,其母曾德慈不畏艰辛,一直随军。五坡岭兵败被擒,其母亦在乱军受到惊扰,后被文天祥下属所救,躲藏于广东海丰,一年后病逝,葬于海滨,享年65岁。后来降元的文天祥二弟文璧(名天球,字宋珍,号文溪),将母亲迁葬回江西吉安富田故里。
文天祥的母亲曾德慈身教言传,对于其成长具有不可替代的教化和影响,“忠君报国”“舍生取义”的道德楷模和儒家的普世价值观,是其在儿子精神世界撒下的种子,但还不能因此得出“是母亲的教诲成就了文天祥”,因为同样是曾德慈言传身教下的另外两个儿子,走的是另外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二儿子文璧选择了1278年元军攻打惠州城时打开城门降元,后任元廷临江路总管兼府尹、广东宣慰使司事;三儿子文璋选择了遁世隐居。
精神征服与爱才惜才不可否认,在启蒙教育和传统价值观方面,文天祥的母亲曾德慈对其产生了较大影响,但从历史的多面分析,元代成就文天祥“丹心留汗青”之名的,毫无疑问应该是元世祖忽必烈。
“马上马下”治理的问题,即“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是所有依靠战争手段夺取政权后,当权者不容回避的问题。
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西汉的陆贾。陆贾是汉高祖刘邦时期有名的辩士,居于刘邦左右,常受命出使诸侯。
《史记•列传•郦生陆贾列传》记载: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这一段话的意思,刘邦取得天下不久,常伴左右的辩士陆贾总在旁边唠叨:“《诗》《书》如何之好,陛下呀,你应该看一看。”惹得皇帝很不高兴,恼怒的骂陆贾:“老子在马背上夺得天下,看这些破书干什么。”陆贾丝毫没有退让地回复:“陛下从马背上夺得天下,难道陛下还要在马背上治理天下吗?”
看汉高祖刘邦没有反应,陆贾继续说道:“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意即古代圣贤治理国家,哪个不是“逆取而顺守”,文武兼备,才是长治久安的治国之术。昔日吴王夫差、智博就是因为穷兵黩武而灭亡的。假如秦始皇夺得天下后,不是任由苛刻的刑法,而是总结前朝教训,吸收前贤的治理之道,以仁义道德行于天下,陛下今天能得到天下吗?
听完陆贾的一番言论,“高帝不怪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谓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即汉高祖刘邦虽然心里虽然不服,但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惭愧紫色,让陆贾就“秦亡汉兴”,以及历史上的国家兴衰的经验教训著文论证,以资借鉴。
“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陆贾论述历朝历代存废兴亡的文章,总共有写了十二篇,看完每一篇刘邦无不称赞说好。
《汉书•高帝纪》中,把陆贾的《新语》、萧何的《次律令》、韩信的《申军法》、张仓的《定章程》、叔孙通的《制礼仪》相提并论,可见陆贾“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思想的影响之大。
元世祖忽必烈同样面临进入中原、江南以后的政治、社会、思想的治理问题,深知“汉法治理”对于元朝的重要意义。
在潜邸为王时,忽必烈“金莲川幕府”就延揽了刘秉忠、姚枢、廉希宪、许衡、刘素、郭守敬等“二十六汉儒”人才,虚心学习,兼容并蓄。赵良弼治邢州(今河北邢台地区)、廉希宪治关中,都是忽必烈在潜邸时的“汉法治理”实践。《元史·世祖纪》说他“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1260年即汗位后,在刘秉忠、姚枢、郝经许衡、窦默、赵壁等人的影响下,忽必烈坚定“为中国之主,行中国之法”的国家治理思想,以中原王朝的传统称皇帝、立年号,以《易经》中“大哉乾元”定国号为“大元”,其中统《建元诏书》云:“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诏告他是中国历代中央王朝的正统继承者。
忽必烈的“王朝正统统治者”和“为中国之主,行中国之法”情结,决定了他不仅仅满足于“武力”征服风雨飘摇的“南宋”,还有从精神、文化上收服“南宋”士大夫和儒士的政治抱负——文天祥的“丹心照汗青”,正是这种背景下元世祖忽必烈的推崇与成就。明清两朝,为了宣扬“忠君”思想,更是将文天祥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忠君报国”推上更高的道德祭坛。
从《宋史》《元史》的记载,以及南宋、明清时期文人士大夫的诗词文章可以发现,忽必烈成就文天祥“理学正统”的设计:求生,给中书令;求死,给汗青之名。
蒙古灭西夏用了22年,灭金用了23年,灭南宋用了45年,可知南宋抗元之激烈。正是这种顽强抵抗的精神,更激发了忽必烈彻底征服南宋。彻底征服江南士大夫,征服南人思想和精神的想法。
南宋都城临安的攻破,太皇太后谢道清抱着5岁宋恭帝赵隰的投降,标志着元朝廷的武力目标已实现,但是思想和精神上的目标,还未达成所愿。
当时的情势下,文天祥是南宋的宰相(徒有其名,没有财物可支配,没有部队可调动,没有官员可指挥),是南宋官僚、士大夫的精神支柱,只要劝降了文天祥,南宋文人、士大夫的精神也将土崩瓦解。
忽必烈没有唐宗宋祖的文采风骚和满腹诗书,但辽阔的草原给了他高远豪迈和豁达胸襟,对于英雄豪杰、忠贞之士和治世汉儒,有天然的敬意和亲近,因为他深知:为政之要,惟在得人;延揽人才,待之以诚;擢用汉儒,用之以信;激励士人,不吝高官。对于文天祥,忽必烈也是如此。
德佑二年(1276),当伯颜帅元军攻打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时,南宋朝臣纷纷自顾逃窜,宰相陈宜中兵败后也逃往南方,朝中无人主持大局,文天祥临危受命,从赣州知州连升数级,出任临安知府,负责守卫京城。后来当其由今江苏南通遥望港(原名“洋岸港”,后世为纪念渡海时遥望南方的文天祥改此名)乘船到达福州时,陈宜中、张世杰拥立赵昰为皇帝[1]时,被任命为通议大夫、右丞相、枢密使,朝廷上下希望他作的——到元营请降。南宋流亡朝廷给于文天祥的官职,并不是集大权于一身,朝廷实际的权柄,掌握陈宜中、张世杰手里,受这两个人的掣肘,文天祥无法施展才华,无奈自请到江西设都督府聚兵,一无钱粮、二无支援,处境窘迫。但文天祥凭借自己的人脉和品格,聚起十万“义兵”,短时间内收复了不少被元军攻克的州郡,吸引了元军主力,元军主将张弘范部暂缓对南宋流亡小朝廷的追击,重兵围剿文天祥,临时聚集的非专业“义兵”很快被打散,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坡岭被俘。
文天祥的书法
至此,从戎投笔起兵,文天祥作为右丞相、枢密使的职责,客观上已不复存在。在“存天理灭人欲”和“名节高于一切”的理学氛围下,文天祥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自杀殉国;二是活着到底。
史料记载,文天祥被元军围困,自知在劫难逃时,曾服用自备的脑子(即龙脑香,热服可致死),以求自杀殉国,或许药效不佳未如愿。从广东海丰押解潮阳(今广东汕头朝阳区一带)过程中,当押送行至家乡江西时,文天祥希望像为不食周粟的伯阳、叔齐一样“饿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饿死守节于自己家乡吉州(今江西吉安),连续绝食八天,以死明志,也未如愿。北上途中,多次寻机投水,终因元军防范之严无机可寻。
这些都显示,对道德“名节”的追求,成为文天祥的精神支柱。
被押至潮阳后,元镇国上将军、江东道宣慰使张弘范受命招降,一是劝文天祥归附,二是希望文天祥给带着幼帝赵隰抗元的陈宜中、张世杰写信劝降,遭到拒绝。《宋史•文天祥传》记载:“天祥曰: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索之固,乃以所书《过零丁洋》诗与之。”文天祥将诗作《过零丁洋》送给张弘范,以示明志。张弘范将此诗作诗上报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对文天祥的“气节”极为认同,赞赏“谁家无忠臣”,诏谕张弘范广为传颂,文天祥诗作中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成为了千古绝句,为世人熟知。
同时忽必烈诏令将文天祥押解到大都,随行者有贾余庆、吴坚、刘节、家铉翁等“北上祈请使团”,有文天祥部下及家人杜浒、金应、张庆、夏仲、吕武、王青、邹捷、余元庆、李茂、吴亮、肖发等11人,其中8人与文天祥生死与共,另外3人各领了150两银子归顺,中途离去。
与元朝廷形成鲜明对立的,是南宋士大夫对文天祥的态度:他们希望文天祥“舍身取义”“以死明志”——他们担心文天祥招架不住元朝廷的威逼利诱,变节投降,通过各种方式敦促文天祥尽快自杀。
以投降元廷的南宋前右丞相留梦炎为代表,他们认为文天祥不能留、必须死——文天祥活着对他们是最大的讽刺;文天祥不死将成为“旗帜”,会继续反元,,会影响他们的处境、仕途。
文天祥既是“志士”,也是普通人,不是决绝的选择“死路”。
求生欲是人的本能,文天祥的几次自杀,是出于一种道义,也是道德伦理环境的挤压,更是对儒家忠君思想 “气节”的回应。据《宋史》记载,忽必烈与文天祥见面时,文天祥虽为“名节”拒绝了降元,但也提出了一个“不想死”的变通路径:
“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宋史》)
大意是说,我的国家已经灭亡,我本应以身殉国。假如您能放了我,那么我就出家为道士,以道士的身份回到我的故乡,之后以一个方外之人的身份来当顾问,怎么样?
狱中三年, 速死不得,求死不成,日久年深,意志折磨。文天祥的心境不可避免地会有所变化,灵魂也不可避免地会面对拷问:“南宋灭亡了,皇帝都投降了,还有坚持的必要吗?”
为了不辱斯文,不丧失“节义”:不给元廷服务,出家做个道士,一可独善其身,二来可保持士人的“气节”。守住心中的净土,亦可告慰天下。
也有人说,文天祥早就有了“置生死于度外”的选择,“出家作道士”只是一时之说而已,主要依据是己卯年(1279)端午节文天祥写的诗中有:“田文当日生,屈原当日死。生为薛城君,死作汨罗鬼”“人命草头露,荣华风过耳。惟有烈士心,不随水俱逝”“不知生者荣,但知死者贵。勿谓死可憎,勿谓生可喜。万物皆有尽,不灭唯天理。”(《指南后录•端午》)但也不能排除,诗作只能代表文天祥某一个时间段的心境。
投降元廷的南宋前右丞相的留梦炎,不给文天祥“独辟蹊径”的求生就会——
得知忽必烈有意要释放文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为代表的一类南宋前臣坚决劝谏:“天祥出,复为号召江南义士抗元,吾辈将置于何地?”意思是说,你放了抗元的文天祥,我们这些归顺元朝的士大夫,以后如何做人呢?
权衡各方利益,忽必烈选择了成就文天祥“舍生取义”“舍身成仁”的心愿。
以文天祥的幕僚王炎午(1252-1324)为代表,他们希望文天祥“以死名节”“以死明志”——如果文天祥投降,会辱没了文人士子的名声;文天祥不死,会成就忽必烈的“仁君”之名;文天祥不死,会被元廷占据道德伦理制高点,不利于激发民族仇恨;只有文天祥死了,才可展示南人气节,才可让元人背负骂名。
得知文天祥被张弘范解往大都时,王炎午写了1700余字的《生祭文丞相文》,与同邑名士刘尧举用大字抄写数十份,字大如掌,张贴于赣州至洪都沿途的驿站、水铺、山墙、店壁,表达他们“以速丞相之死”的“希望”,文天祥在洪都码头看到了这篇“生祭文”。
据后来南宋士人的文章所言,文天祥看到这些“生祭文”热血沸腾,了解了南宋士人对他的期望,大为振奋(实际情况不得而知),发出感叹:“非王君无此伟业,非王君无此奇文。”有感于此,为了表达对王炎午的感谢,文天祥在大都狱中写了300多字的《谢王炎午生祭文》[2]。
至元二十年(1283年)正月初九,文天祥在大都柴市口就义,王炎午悲痛欲绝,痛哭流涕地写了《望祭文丞相文》,高度赞扬文天祥“既是名相,又是烈士。如霜雪松柏,久而不易其节;其忠烈之气,直与天地间日月星辰相永久。”
从王炎午的《望祭文丞相文》可知:文天祥的最终表现,南宋的士人、大夫是非常满意的——文天祥实现了他们所期望的“存天理灭人欲”“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目的。
王炎午完成对文天祥的“道德评判”“节义指导”后,也不再宣扬、推崇以“暴力革命”推翻元朝廷,只是选择了“不入仕不效力”,作了“不合作”的元朝顺民,苟活了72岁。
但即使文天祥有“成仁”“取义”想法,并不能成就其“丹心照汗青”之名。后世有史学家这样比喻:“一簇耀眼的火花,需要火石和火镰的有力摩擦,文天祥就是火石,火镰的角色,则是元世祖忽必烈。”
为了最大限度争取江南士大夫的“旗帜”文天祥,也为了争取江南士人、士大夫的文化和精神认同,在元世祖忽必烈的直接策划、部署下,先后对文天祥进行了六次劝降。
第一次,同是状元丞相的留梦炎劝降。
忽必烈认为,留梦炎与文天祥经历相似,都是状元宰相,俩人应该有共同语言,故选择让留梦炎打头阵劝降自己的继任者。
留梦炎是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年)状元,比文天祥早两年。德祐元年(1275年)任南宋的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次年元军进逼临安(今浙江杭州)时,弃官回衢州(今浙江衢州)老家躲难,朝廷两次下书召请不奉。当年九月元兵攻克衢州时投降,并招降了一批昔日部属。
文天祥最看不起和深恶痛绝的,正是留梦炎这类忘恩负义的软骨头,故留梦炎自取其辱,被文天祥骂的狗血喷头。
第二次,曾经的国君——已废的宋恭帝赵隰劝降。
忽必烈认为,既然文天祥对南宋忠心耿耿,“忠君护国”,皇帝的话他该会听。文天祥所忠的,是小皇帝所代表的南宋国家,而非9岁的小孩子赵隰。文天祥一见投降元廷的宋恭帝赵隰,伏地痛哭,乞求圣驾南归重整河山。小皇帝看到文天祥哭自己也跟着哭,来劝降前别人教的话,早已忘光了,甚至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
第三次,胜利者阿合马、孛罗羞辱性劝降。
尚书省平章政事阿合马、枢密院副使兼中书省丞相孛罗,对汉文化不熟悉,对文天祥也没有好感。两个人都不愿意去劝降,认为不投降者直接杀了,没必要浪费时间。本打算以羞辱的姿态刺激文天祥一番,结果在善于辞令的文天祥面前自讨没趣,窝了一肚子气。
第四次,同胞亲弟劝降。
文天祥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三个弟弟分别叫文壁、文霆、文璋,文霆早夭,故后世一般只知“文家三兄弟”,二弟文璧小文天祥1岁,与文天祥是同科进士;三弟文璋小文天祥13岁。
文天祥二弟文璧与其齐名,二人合称“溪山”(文天祥号“文山”,文壁号“文溪”)。元军攻打惠州(今广东惠州一带)城时,文璧率众投降,被群起攻讦。
对此,有人赋诗讽刺文璧,诗曰:“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以文天祥诗句“江上梅花都自好,莫分枝北与枝南”,讽刺其二弟文璧的变节投降。
也有南宋士人为文璧开脱,认为其投降是无奈之举,是为了保护百姓:一是文璧镇守的惠州,没有精兵,多是老弱;二是文氏家族当时都住在惠州。誓死不降必然玉石俱焚,文璧忍辱负重,以千古骂名,保全了惠州百姓生命,保全了文氏家族的血脉。
文天祥对二弟文璧并没有过多地责备,认为在临安失守,谢太后带着5岁恭帝赵隰降元后,二弟为保全百姓免遭战火而降无可厚非。文天祥对二弟受命劝降,无任何回答,作了三件事:一是把整理好的诗稿让弟弟带走;二是希望弟弟其能过继一个儿子到自己名下,承祧以继香火,因为文天祥的儿子在战乱中夭亡;三是给二弟写了一首诗《闻季万至》(文璧,字季万),全文如下:
去年别我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
弟兄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
可怜骨肉相聚散,人间不满五十年。
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
诗中的“弟兄一囚一乘马”,含义即同胞不同命,同父母不同路,如今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座上宾; “三仁生死各有意” 中的“三仁”,是孔子《论语•微子》里的典故,原文为“微子去子,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意即殷商亡国时的三位贤人,面对暴虐的纣王,比干死谏惨遭剜心,微子选择归顺姬发,箕子则装疯卖傻苟全性命。
文天祥以诗告诉二弟:忠臣不必都作比干,学微子、箕子也是可以的。
对此,文天祥写给三弟文璋和承祧继子文升的信,表述的更为清楚:其给三弟文璋的书信言“我以忠死,仲以孝仕,季也其隐”;给其继子文升的信说:“汝生父(文壁)与汝叔(文璋),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
文天祥当时也单独给三弟文璋写信,劝和文璧一起投降的幼弟文璋,辞官隐世。文璋心领神会,挂冠归隐,不仕元朝。文氏三兄弟,一死、一降、一隐,再次上演了 “三仁”典故:文天祥殉国用生命谱写忠义,老二文璧投降忍辱负重,换来家族存续;老三文璋隐居山林,即使文璧遭难,还有一支可以保全血脉。
文璧后来也说,兄长文天祥尽忠而死,自己则要保全家族香火、为孝而仕。文天祥原本有两子,一个早夭,一个战乱早逝,文壁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文天祥,维系长房的血脉。后来文天祥的继子文升,在文天祥去世后30年,官至元廷集贤直学士,过世后追封为蜀郡侯;文天祥的孙子,即文升的儿子文富,曾任元廷湖广行省检校官。
这就是文天祥给二弟文璧诗中“三仁生死各有意”的寄托和安排。
第五次,妻子和女儿柳娘写信劝降。
南宋灭亡后,文天祥的妻子和两个女儿被元军抓去,在元廷宫中做奴婢,遭人差遣,生不如死。忽必烈让她们以妻子、以女儿的名义给文天祥写信,承诺文天祥归降,全家人就可以团聚,可以过上好日子,但文天祥依旧不为所动。
对此,文天祥给妹妹的信中写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第六次,忽必烈亲自出马劝降:求生,给中书令;求死,给予名节。
至元十九年(1282年)三月,尚书省平章政事阿合马被刺死后,忽必烈出巡中问群臣,“南北宰相,谁为渠能?”大臣复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宋史·卷四一八》对此事的记载为,“帝问策王积翁:何以得才?积翁曰:南人无如天祥者。”王积翁本南宋旧臣,时为元廷刑部尚书、户部尚书,向忽必烈力荐文天祥为中书省魁,也曾受忽必烈安排劝降文天祥,并曾试图联保文天祥性命,被留梦炎阻断。南宋士人骂其无经世之才,亦无士人风骨,谙熟“权谋之术和良禽择木之学”,在宋元两朝都得到重用。
已关押三年的文天祥,再次进入忽必烈的视野中,但“天祥在燕凡三年,上知天祥终不屈也”,于是在至元二十年(1283年)的正月初八最后一次诏见了文天祥。《宋史•文天祥传》记载:“召入谕之曰:汝何愿?天祥对曰: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忽必烈问文天祥,你有什么愿望和想法?文天祥回答说,我文天祥受宋国的恩遇当了丞相。忠臣不事二主,我怎么能事两个国家、两个朝廷,惟愿赐我一死,我就满足了。《昭忠录•文天祥》的记载,与《宋史•文天祥传》记载稍有差别:“十二月初八日,元世祖召天祥于殿中……乃降旨曰:汝在此久,如能改心易虑,以事亡宋者事我,当令汝中书省之任。坐而对曰:天祥受宋朝三帝厚恩,号称状元宰相,今事二姓实负此心,非所愿也。世祖云:然则汝何所愿?对曰:愿与之死足矣。世祖犹不忍,遽麾之退。”
此时,元朝廷赏识又尊重文天祥的伯颜、张弘范已去世。元廷右丞相为麦术丁,其在江西曾被文天祥大败,欲除之以血耻辱。
恰在此时,京城流传中山有人欲营救文天祥复辟。
对于此事《宋史》的记载为:“至元十九年,有闽僧言土星犯帝坐,疑有变。未几,中山有狂人自称‘宋主’,有兵千人,欲取文丞相。京城亦有匿名书,言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兵为乱,丞相可无忧。”这一段的意思是福建一带的僧人看天象说:土星犯当今的皇位,可能天下会有大变。时间不长,中山一带就有人自称是亡宋的后裔,有一千多的募兵,准备劫狱营救南宋丞相文天祥。大都也有匿名的飞书、传单暗中流传,说某月某日将会用芦苇火攻,率领左右两翼人马制造混乱,趁机营救文天祥,让文天祥不要有什么担心的。
对于《宋史•文天祥传》记载的“谋变”之事,《昭忠录•文天祥》记载:“冬,因狂人薛宝住妄书告变,指天祥为内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必烈收到一大堆奏折,奏请杀文天祥。
忽必烈三年策划了六次劝降,或间接或直接多次与文天祥交锋,他深知文天祥“如虎兕在柙,百计驯之,终不可得”,也曾慨叹“好男子不为吾用,杀之诚可惜也!”;另外他对文天祥的看重与恻隐之心,已引起了投降的前南宋官员和部分蒙古勋贵的不满。种种因素的叠加,使忽必烈不得不对文天祥的去留作出抉择。《宋史》记载:“然犹不忍,遽麾之退。言者力赞从天祥之请,从之。”没有说是谁提出杀文天祥奏议。《昭忠录•文天祥》记载: “初九日,宰相奏曰:天祥既不归附,不若如其请,赐之死。可其奏。”按此处记载,奏请沙文天祥的是元廷宰相——麦术丁。
史料记载,至元二十年(1283年)的正月初八(《昭忠录》记载的时间为十二月初八)诏见,忽必烈听了文天祥的心愿后,长久无语离去。文天祥据此判断,自己死期已到,如释重负,写了两首绝命诗,交给自己早年的同窗、三年来照顾自己的张宏道(即字毅夫,号千载),又写了一篇《衣带赞》,藏于腰带间。
正月初八,元世祖忽必烈接受文天祥“以死明志”“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尽义而仁”的心愿后,诏令行刑官广发布告,遍告首都军民:文天祥将于次日在大都城北的柴市处斩。临刑前,监斩官按照忽必烈的口谕告诉文天祥:“若悔之仍前言”。“天祥临刑殊从容,谓吏卒曰:吾事毕矣。”(《宋史•文天祥传》)“时燕市观者如堵,宣使遍谕曰:文丞相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比,”(《昭忠录•文天祥》)
《宋史•文天祥传》《昭忠录•文天祥》记载的史实相符,处斩文天祥之前,忽必烈要求行刑官广发布告,告知大都军民,行刑前告诉围观者的不是文天祥的所谓罪行,而是告诉所有人:文天祥是南宋的忠臣,元世祖忽必烈欲让其为中书令,文天祥忠于南宋,不愿为元廷做事,只求一死明志、取义、成仁,元世祖成全了文天祥最后的心愿。
王西京国画——《正气歌》(网络图)
后世的史学家评价,文天祥在伦理道德上的追求,上升为中华民族沉郁坚强、悲壮慷慨、以死明志、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精神;忽必烈则使元朝的版图,达到中国历史空前绝后的规模。文天祥与忽必烈的错过,是历史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魅力。
从南宋和元朝,乃至明清的史料典籍记载,可以看出元世祖忽必烈对于文天祥的欣赏与敬重。他所作的一切,固然有以道德伦理“标杆”人物征服南宋士人、士大夫的目的,但不能否认他对于“文天祥”的偏爱与成就之情:营造一种舆论氛围,将文天祥与蒙古帝国中书令耶律楚材相比并论;大都软禁三年,对文天祥不用严刑拷打,而是动用各种力量、使用各种方法以怀柔的手段争取、劝降;最后的亲自劝降,求生,给予中书令的职位;求死,给予青史留名的褒颂。
理学价值体系的影响
要理解忽必烈成就文天祥“丹心留汗青”的初衷,理解文天祥为何选择“以死明志”的心理,首先要了解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价值伦理体系。
自先秦以来,中国士人阶层,尤其是士大夫群体的“价值伦理”取向,不同的朝代的侧重虽有所不同,但主要定位于“立德、立功、立言”三个层面。汉武帝“罢黜百家,唯儒独尊”以后,儒家的地位不断蹿升,“立德被置于至高的地位”。
宋朝是革除“五代十国之乱”建立的,唐末五代以来“颓废的士风”“败坏的道德”,使宋朝选择把整饬封建伦常、恢复社会秩序、重建儒家道德作为重要的国策。在“崇文抑武”“以文抑武”“重整伦常”“复兴儒学”的国策下,经过朱熹、“二程”(程颢、程颐二兄弟)改造的“理学”,弱化了“汉唐士人对功名的追求,转向对道德主体的弘扬”,“立德”超越了“立功”“立言”,上升为价值首位,理学居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存天理灭人欲”,成为约束士大夫言行的道德枷锁。
这种价值伦理道德标准下,“名节”成为宋代士大夫的人生价值取向——
可以善待俘虏过来的敌人,但被敌人俘虏的人,如果不被敌杀,应该及时自杀,以保全“名节”;
投降或屈服敌人的,要接受无尽的骂名;
被敌人放回来的,视作屈服和变节,在道德歧视中受尽屈辱。
“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生死为小,名节事大”,成为宋以后统治阶层倡导的主流伦理道德,对忠臣事迹的大肆渲染,成为维护统治的手段:比如明代方孝孺,因拒绝为“靖难之役” 发动者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被杀害,株连家族数百人。明朝历代对此讳莫如深。清军入关,失去了半壁江山的明朝,为了激励“忠君”,弘扬“气节”,又将方孝孺树为“道德伦理”楷模,追封其“文正”公,大肆颂扬。再比如明代的史可法,其在扬州抵御清军,城破殉国,清朝建立后,康熙皇帝在扬州为其立祠,乾隆为其加谥号“忠正”,可谓尊崇备至,却把为清朝卖命的前明降臣洪承畴踢进了《贰臣传》。
这种价值体系下的追求是:当遭遇危机时,多数人并不去会选择自己去殉难,而是站在“伦理道德”的制高点,将他人置于“伦理道德”的高台炙烤,劝说他人“为了崇高的道德价值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而站在“德道伦理”制高点的人(多是最高统治阶层),并不愿承担任何牺牲自身生命的危险性,站在“安全的地带”,用道德观望,用伦理审判,其唯一的任务——给以死明志者,树立一座冰冷的丰碑,流传忠义者的事迹。
了解了这种以“名节”勒索下的价值准绳,就不难理解文天祥为何选择“以死明节”。但雄才伟略的忽必烈为了赢得更多中原、江南士子的精神文化和内心世界,并没有给文天祥“速死明节”的机会,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意图“收服”具有南宋士大夫“旗帜”标志意义的文天祥。
江西师范大学方志远教授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国史通鉴•宋元时代》中,对于元世祖忽必烈成就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作了中肯的评价:以元世祖忽必烈为代表,元军将帅(伯颜、张弘范)、南宋军民、乃至最后的行刑官,都在用各种方式维护士人的尊严,维护汉儒的尊严,这种维护成就的是中华民族骨血里的浩荡正气。
- 母亲杨淑妃,宋度宗庶长子,南宋第8个皇帝,谥号端宗;是临安城破与谢太后降元的宋恭帝赵隰的异母哥哥;是被陆秀夫抱着跳南海的赵昺的同母哥哥;赵昰、赵隰、赵昺均是宋度宗的儿子,是南宋末的三个“幼帝” ↑
- 耿艳鹏认为,此文为后人假托文天祥所写的“游戏文章”。因为明代以后《文天祥全集》《文天祥别集》都未载此文。《谢王炎午生祭文系后人假托文天祥之作》,《炎黄春秋》,1998年,第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