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里,太执着不好。连受伤都看起来那么令人心疼,却又无人来疼你,只能自舔伤口。

对爱情执着到底好不好(在爱情里太执着不好)(1)

《芈月传》里的魏夫人

对爱情执着到底好不好(在爱情里太执着不好)(2)

《画皮》里的王生妻子

对爱情执着到底好不好(在爱情里太执着不好)(3)

《甄嬛传》里的华妃

题记

浮云掠沧海,蔷薇绽血花,四方之涯,昆仑之巅,有精石为引,有鱼兽作蛊,有拈花作笑,有爱荒于心。长生漫漫,穷途无尽,相思无期。

凌晨时分,那只叫魅的夜妖再一次安静地伏在窗边,眼帘上泛满潮湿温润的光,时而长啸,时而长泣。远方有三足乌憩在枯藤上,守卫这片被称之为末名的小岛。细瘦的天空介于深灰与灰白之间的水墨游走。杏树枝蔓在清浅的风中温柔拂动,伴着雨水发出优雅而伤感的音符。

月光清凉。照进这面四方冰冷的墙。厚重的铁链在雾色中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这是苍周国百里之外一座废岛上的高塔。

塔中女子,有清瘦的轮廓,穿藏青色的绸袍,整个身子静默在一张黑色长椅里。神色涣散。深刻的记忆与忏悔一并绵长不断,在身体的裂缝中与日渐长。

穿越漫长的憎恨与孤独,我仍然记得那个年轻的自己将剑抵在对方面前的绝望,“要么爱我,要么杀了我。”

十一年了。

我将自己投置在这冰冷的高塔中,已然十一年。不问世事,无爱亦无欢。无视魅细碎的偷窥与苦求。她说,苍周王已病入膏肓,他最后的心愿,也许只是想见你一面。

她说,难道你打算一生都要用沉默来面对吗?

她说,即使有怨,十一年的时光也足够。

她说,也许,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遇到苍周王之前,我还只是爱穿青衣,吹笙曲,赋诗词的调皮公主。眼色清明,笑声爽朗。喜穿男装在市肆上招惹陌生的姑娘,看她们脸上绽出如晚霞一样的色彩;喜听我心爱的少年梵摩抚琴;喜把明月当唱本,咏出凄迷忧伤的味道,喜在水香与雾气并重的小岛上游走,渴望当一名云游四方的说书人,向各岛君主宏扬天下平和的梦想。

父王说,这是在痴人说梦。他说,普天之下,强者肉,弱者食是不变的真理,哪会有什么平和?他说,我做梦都想着去征服。

他说,你真是个怪胎,给我滚出去。

他讨厌我。我却想不起,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某段很重要的记忆,或者某个重要的人。但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在我的记忆中,东陆岛上的六大岛国从未曾安生共处过。父王说,在这四方之涯,除了征服,就是被征服。平和?做梦。

然而,父王的优柔寡断与盲目自大的决策,一次又一次将九渊国陷入被征服的境地。于是,从长乐七年开始,惊慌失措的父王听从群臣谏议,奉送金银珠宝以及五座小城,还派出皇子为人质向强国苍周求和。此等诚意,苍周国自是欣然接受。

但求和,从来只是一种假意迎合的姿态。

在我模糊的关于年少的记忆中,皇宫的各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惊恐的气息。那种诡异的氛围大概是从长哥哥青鸾被苍周国砍下首级,并派特使将那个血肉不堪的头颅呈到九渊国朝堂之上开始。

据说那一年的星相特别混乱。祭司称此等征兆会大利东南方。于是,在居安求和五年后,趁着苍周新王忙于应对皇权纠葛之际,父王不顾长子青鸾的安危,不顾蕙妃以死相逼的苦求,毅然亲率雄师征伐,以为会将苍周国攻个措手不及,重拾九渊国百年前的强盛威名。

但他太低估了苍周国的新王。那个面容清冷看似柔弱的二十二岁少年,竟然是一个手段狠辣,行事凛冽,心思晦深的男子。那场惨烈的战争,不仅令父王失去了一位聪慧优秀的皇子,和两座上好的城池,更令父王所有积攒的意气与士气轰然坍塌。

那天之后,那个可怜的女人蕙妃就疯了。她时常披散头发光着脚在皇宫冰凉的青石砖上奔跑或者哭泣。唱一支催眠的曲。

那是很多年前,她唱给青鸾听的曲子。在青鸾去往苍周国之前,他曾抱着满腔抱负对她说,儿臣一定会不辱使命,儿臣知道,助父王完成他的梦想,也是母亲你的梦想。

她搂得他那样用力,那样不舍,那样心疼,她说,儿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再后来,听说已是疯妇的蕙妃就失踪了。

而据说,第一个派往苍周国的质子并非青鸾。究竟是谁,皇宫里无人知道。那位质子如今下落如何,也无人告诉我。所有人,提及那次求和,都如避瘟疫。我于是猜测那应该是一次失败的求和。

是为引得父王的注意,更是为大局着想。三年前,蕙妃自荐青鸾前往苍周。

只是到了最后,她才不得不发现,即使她费尽心思,筹谋半生,在王的心中,也从不曾有她。即使她为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但那又如何?她的眼泪与哀求,并无法阻止他征战的决心,更无法挽回青鸾的性命。

哀莫大于心死。

可惜很多的人,总是在心死之前,才肯真的看透一切。

我是九渊国的十三公主。臣民眼中的异类。他们憎我,疏我,咒骂我。只因我的母亲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被父王在一次郊外狩猎时带回皇宫,封她为冰妃,对她百般宠爱。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又不懂宫中争斗,而且还清高寡漠的女子而言,这样的恩宠无疑是危险的。入宫不到两年,她就如同一株水草,被所有人孤立,怀疑,探究。而郦王后的突然暴毙,更是给了所有居心叵测者最好的借口,她们不断向父王进谗言,捏造证据,直指她用法术陷害了郦后。

恩宠成了利剑。

爱染上尘垢。

当他用冷冰的口吻质问到底是不是她所为时,她没有辩解,只是无比失望地说,既使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你也不应该怀疑我。

那你告诉我,你最后见到郦王后时,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为何在你离开没多久,她就遇害?

她没有回答,只是再一次问他,你真的也认为是我做的?

见对方愤怒而沉默的面容,她突然笑了,并不再作任何解释。

于是。

作为弑后的凶手,她被锁上铁链,严刑拷问,最后被投放到幽深的冷宫,下令终生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从此,她拒不再见王。也不肯再见幼小的我。再后来,父王身边纳了兰妃,我开始由她抚养。而关于冰妃,似已彻底被父王放逐。

只是,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时常会梦见一个苍白的女子踩着稀疏的月光来看我。有时候哭,有时侯哼着歌谣,更多的时候,她都是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谁。

直到七岁那年,父王被告之,冰妃挣脱铁链逃走了,下落不明。那夜,父王在兰妃的宫中喝得酩酿大醉。醒来时,他将一幅画呈到我面前。他说,漓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画中人,是你母亲。她终究带着怨恨离开了我,可我却发现,自己仍然是爱她的。

那些年,九渊国的大街小巷到处张帖着通缉她的藤状文书。

十岁那年,终于有了母亲的最后下落。是在一个叫蔷薇的小镇上,她与打渔人双宿双栖,做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村妇。当那群像兽一样的皇宫杀手打破他们的平静生活时,她就那样不顾一切把身子投在冰冷的利箭前。

她冷冷地说,他是无辜的,求你们放过他。

据说父王赶到时,只来得及接住女子柔软坠落的身体。最后的重逢却是死别。

他问她,为何?多年来我寻你,想你,念你,你却爱上了别人?为何?为何?

天边残红如血。

而有些故事,却永远不需要再有答案。就好像,她拼死保全打渔人,而对方却甘愿陪她赴死。就好像,在九渊皇宫囚禁的那些年,她时常穿过凌晨的花朵与沉睡的宫墙,潜进王的寝宫,只为偷偷见心爱之人一眼。最后,她无法再忍受他对自己的遗忘,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就好像,打渔人明知她心中所爱另有其人,仍然毫无所求,只求可以对她好。

只是,父王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像花朵一样坠落的女子,她其实会所有绝世的法术,能轻易穿过宫墙与枷锁,如麻的利箭,她只要欠一欠身体,就可避过。

她不逃,只是因为,不想再逃。

她倦了。

长乐十三年。在各国不断征战与吞并中,东陆岛逐渐形成三国鼎立之势。苍周,越耳,九渊。自从上次牺牲青鸾也未能挫败苍周后,父王再不敢轻举妄动。苍周王也志在征服邻国其他小岛,也就暂无意与九渊结为宿敌。于是,父王一如既往将皇子送到苍周皇宫为人质。这样安稳了几年之后,父王又开始蠢蠢欲动。

那一年,十四岁的公主离宓被送往另一强国越耳和亲。嫁给越耳国的太子重愚。据说此人声名狼迹,妻妾无数,长年流连烟花之地。

当然,此人品行好坏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离宓当时已有意中人。

但对于父王而言,没有任何事,比他的江山社稷更为重要。

我永远记得临出宫前,哭成泪人儿的离宓站在苍灰色的鹿台上,大声喝退所有将士,独独留下那个沉默的男子。她就那样看着他。是心碎,更是绝望。

你仍然没有话要对我说吗?她问。

保重。他说。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白。

两年后,离宓于越耳皇宫中郁郁而终。而那沉默男子,也早已另娶他人。相忘于江湖。

那个时候我开始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一回事,能够与一个人长相守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一个清冷的早晨,陪我两载的宫廷乐师梵摩站在雕花的窗外沉默着向我告别。他穿着那件我最爱的麻质长袍,背着行囊,哼一支离别的曲子。

这个我喜欢的少年,他终于还是选择扔下我。

他说,我不想再继续这种无望而危险的等待。他说,我曾经希望你跟我一起离开,我们找一处桃园,隐居避世,但你并不这么想。

他说,一个月之后,我就要成亲了。

他说,有的时候,爱是放弃。

那天,我打碎了房中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我像失去了生命中所有的水份一样,惊慌失措。我仿若又回到两年前,刚从一场大病中醒来的自己。

无助,茫然。

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爱着,却要放弃?

为什么?

窗外寂静无声。而少年早已经离开。

在梵摩成亲当天,我愤然远离了九渊这片熟悉的土地,穿一袭青衣前往蔷薇镇。那个让母亲甘愿憩栖的所在。我不知道当所有人发现他们的十三公主消失时,会有着怎样的表情,我想知道的,只是梵摩会不会有点心痛?

蔷薇镇。

我在孤独与落魄中度过了最为绝望的半年。在这座花香与鸟声并存的小镇,无人知道我曾是一个岛国的公主。每日我在微暖的日光中醒来,慵懒地伸个懒腰,去河边打一桶清水洗脸。再到街角的杂货铺买二两蚕豆和一壶烈酒,倚着藤屋边的桂花树,自饮自酌。偶尔想念一个人,但与日渐少。正午时分,会到街头看走索的伶人表演,听流浪的说书人讲故事。入夜,有好奇的小妖爱探着头在窗外打量。我喝斥一声,她便轻巧离去。

绝望且淡的温暖时光。

当那个男子急促而霸道地推开我的藤屋时,我就预感这种平淡的日子就此宣告终结。那夜,蔷薇镇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

三足乌在夜空中嘶叫得异常狂烈。某种诡异而危险的气息渐次扩散开来。我在竹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然后就听见小径上依稀有沉重急骤的脚步声。

门突然间被推开。

我承认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我被惊到了。男子的灰袍上沾满斑驳的血渍,发髻凌乱。唇角微扬,眼神肃杀,左肩的伤口还在流血。腰间系一块上好白玉。

我看着他良久,良久。竟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们认识吗?

话未待问出,这男子似乎以为我要喊救命,于是拼尽全力扑过来,手指如兰,嘴唇像花朵一样轻启,他说,嘘,别出声。

这句话之后,我就见到他以花朵的姿态柔软地与地面平行。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会救他。

当一群蒙面的刺客冲进藤屋问可有见穿灰袍的受伤男子经过时,我用力摇了摇头。

等到那些杀手彻底离开后,我才抱着一团破碎的布絮跑进柳条状的暗阁后面替他包扎伤口。又打水为他洗脸。男子脸上血渍逐渐消退时,我竟发觉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许是我的包扎技艺不佳,很快,男子就从疼痛中苏醒过来。

他警觉地打量这四壁如洗的藤屋,又见我手中拿着剪刀,于是虚弱地喝道,你想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概是见我并无恶意,才带着一丝惊喜地问,刚才,是你救了我?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想知道吗?

我带着迷茫的神情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哪知他瞪我一眼,喂,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或许在这个故事开始讲述前,你应该猜到了他是谁。苍周国的王。那个传闻中喜杀戮,好战争,性情冷酷的帝王。那个斩杀了我的长哥哥青鸾的苍周王。他是苍周先王最宠爱的儿子。所以,苍周王不顾长幼有序在诏书上执意立他为太子。

自他登基开始,他的周遭就杀机暗涌。尽管他的才华与智谋,足以成为一个伟大而杰出的帝王。越是这样,那群虎视耽耽的皇兄们越惶恐。

在蓄谋已久之后,他们联手他的王后茉莉,里应外合将他赶下了王位。他永远记得,当叛军长驱直入皇宫时,他还在想着茉莉的安危。可恰恰是这个他自以为最心爱的女子,却含泪微笑着告诉他,我是废太子洌的人。

她说,茉莉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人的爱。可我很早前就遇到了洌。

她说,对不起。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茉莉。

是盛怒更是恨意,使得他拼尽全力勒住女孩柔软的脖子,直到她的气息渐渐微弱,直到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说,茉莉,孤讨厌别人说抱歉,所以,我们还是互不相欠的好。

他说,我爱的那个人,其实也不是你。

他瘫坐在茉莉冰凉的尸体边,视觉涣散。突然间看不到远方的路。曾有的满腔抱负,年少时拥有过的深刻爱情,那些一统东陆岛的梦想,正随着死亡的逼近从他的身体中一一抽离。

在昏倒之前,他对自己说,如果有选择,孤绝不再为别人而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年轻的侍宦跑过来,执意要与他互换衣衫,他说,趁着兵荒马乱之际,逃出去,以待东山再起。他说,今天之后,世上再无你。

他说,苍周王越臻自焚宫中。

他说,越臻,我一直希望可以这样唤你的名字。

他说,越臻,我很开心是为你而死。

他说,你一定要活着,因为这个世上还有个人在宫外等你去与他相见。

他说,我永远记得十七岁时你的样子。那时,你们是一对壁人。

有时侯,你并无法分辩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所以,从我逃出苍周皇宫开始,我就选择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我相信你,相信你。

蔷薇镇的夜风吹得人有丝丝凉意。我记得在我们都喝得很醉时,依稀听见这个叫苍越臻的男人带着隐约的哭泣对我说。

那应该是我生命中最为美妙的一段时光。我没有想到,会与这个寡淡神秘的男子成为朋友。偶尔在落雨的黄昏,当天空被描绘成彻底的灰黑,当青石板的街道上铺满树木厚重的阴影时,我们会喝上几杯水酒,聊一些且淡且久远的旧事。他依然不喜说话。喝得多了,便会对着天空发呆。偶尔吹箫,脸上布满某种神秘的哀伤。

所有的鱼群游到了河水深处。

在这个长年雾气萦绕的蔷薇镇上,我们时常衣着华丽地穿越于那些青石旧巷,看日落,听细雨,一起打家劫舍,一起到街头卖艺。偶尔也央那走索艺人,教我们如何在高空中走索。我们还共同养了一只夜莺。彼此沉默的时候,便安静地听夜莺歌唱。

那个时候的我们,如同两只取暖的困兽,眼神虽然望向远方,心却渴望被拥抱、被了解、被占有,紧紧的,不留一丝缺口让回忆挤起来。

绝望而窒息。

时常,我会站在月光的阴影下窥他。那些从歌声中渗透出来的哀伤面孔,总能轻易勾起我对爱情的美好遐想。他细碎白晳的牙齿,他清秀的眉眼,他微微张启的唇,他饱满的下巴,他深沉的嗓音,他裸露在空中的完美琐骨,我总想很深很深地吻下去。在他扬起的唇角,他裸露的皮肤上,留下我微凉的温度,身体的力度,手心的湿度。

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恼怒而冷漠地逃开。

所以,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要不断地、不断地遏制那些与爱有关的幻想与冲动。我不想令喜欢的人为难。更不想听见自己被拒绝的碎裂声音。

两年的时间里,我曾无数次尝试向他表白,在竹叶上写莫名的情诗;采摘空谷中的玫瑰赠他;亲自为他下厨煮饭菜;趁他沉睡时,轻声说“我爱你”。给他讲诗经中那些迤逦的句子。

我希望他能懂我那些含蓄的暗示。

但他表情沉默,目光凉薄而淡定。

我于是一次又一次陷入那种因幼稚的小举措懊悔不安又痛不欲生的哀伤阴影里。两年来,我们一起赏遍了镇上所有美景,完成彼此所有奇思妙想的愿望,尽管我发现,我仍然无法猜透他睡梦中的呓语。但仍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绝望的幸福。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一个人。但往往到最后才发现,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我们的自以为。那也许是我停留在蔷薇镇最冷的一个冬天。

所有的花都逐渐在枯萎。就连那只夜莺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冬眠了。这个镇子上的人们,都是一副慵懒且意兴斓珊的样子。苍越臻不再热衷于与我喝酒聊天,而是爱听流浪的说书人讲镇外的轶事。又或者钻研那些厌烦的兵书,在树下练剑。或者在枝叶上写字,让他们顺着河水流走。

再美的积雪都吹不散我的忧伤。

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觉得这个男人随时可能会丢下我,绝尘而去。

三个月之后,苍周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个窃取皇位的王者洌,在发动对越耳国的战事上,一意孤行,大失民心,节节败退,被众臣赶下皇位。与此同时,他们更怀念故主苍越臻当年的英勇事迹,尽管那是一个无法被他们驯服的王。

就在那时,在所有子民心中已经死去的苍越臻,被巫师占卜出还活在世上。于是,按照卦相指引,他们寻来蔷薇镇。齐齐跪在藤屋外,泪眼纵横,请求他回宫,重振苍周国声威。

拾壹

“你愿意跟我走吗?”

许多年之后,我都记得在众臣静待他的答复时,这个我爱的男子,突然走到我面前,细腻而温情地问我。

他说,“我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那是苍越臻此生对我说过的最温暖的情话。带着宠溺的余温,甘愿的力度。

从此,我带着美好的憧憬随他住进了苍周国金碧辉煌的大殿。远离蔷薇镇的清风瘦花,甚至来不及与那只夜莺告别。只是在这幽深的大殿中,我时常幻觉模糊,听觉失聪。总觉得在许多年以前,我曾经到过这里。

那一年,苍越臻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少年,决策与手段更甚从前。或者是曾经失去过权力,所以对于失而复得的东西,更加谨慎与小心。

而我发现,即使他带我回来,我仍然是无能为力的孤独。更多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如同那些在精致庭院中黯然绽放的美妙花朵。

轻轻地开,悄悄地凋谢。

忧喜无人问津。每日我就闲坐亭前,吹无聊的曲子,坐等越臻下朝。更多的时候,他则是躲进御书房批奏折。最长的一次,我们有半月没有见面。

尽管苍周王将心思全部用在处理朝政上,大臣们仍不喜欢我。他们极尽刻薄地诋毁我的身世,甚至认为我一定是别有企图。他们时常将我堵在水榭边,用虫兽吓我,乐于见我惊慌失措求助的样子,又或者是威逼利诱我离开苍周皇宫。

也有年老的臣子,阴戾地打量我,恨不能看穿我脸上每一条纹路,良久,他喃喃地说着我不懂的呓语,太像了,太像了。

我沉默着微笑。

实在被气急,就带着某种愤然的口吻说,除非王下旨赐我离开,否则,我是不会走的,你们与其在这里说服我,不如去逼你们的王下旨,你们敢去吗?

他们确实敢。而且不忘添油加醋了一番。于是,事件便被描述成是我自恃有王的宠爱,大放厥词,目中无人,恶意挑拨君臣关系,与妖魅无异。

他们还说,小心她是敌国奸细。

他们自以为可以不动声色地掌控面前这个二十五岁的帝王,但苍越臻只淡淡一笑,道,她不过是一个贪玩任性的孩子,众卿又何须与她一般计较?何况她曾救过孤的性命。

他们固执地说,即使她救过王,也不该得到如此至高无上的宠爱,她凭什么?况且,作为君王,你要时刻懂得该有的仪态举止。

是不是孤喜欢跟什么人在一起,宠幸谁,都要得到你们的批准?向你们请示?是不是?

那是越臻重返苍周国后,第一次在朝堂上咆哮。众臣惶恐,只得尴尬结束议事。

拾贰

那夜,越臻来看我。沉默不言。独坐在檐角看雨。双眸清朗,心事满腹。我就在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地看他,看得那样久,直到视觉涣散,有透明的雨水要掉下来。脑中竟有不好的念头闪过,于是趁他没有宣告某种结局之前,我站到他面前,半是柔弱半是恳求地说,不要赶我走。

我说,你是要赶我走了吗?

他伸出手替我拭掉脸上残余泪渍,又将我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他说,离娑,你应知道我别无选择。否则他们可能会用更卑鄙的手段对付你。

我不怕。

但我怕。他说,这个世上只有你会在我危难时仍旧对我不离不弃,我不想……再次失去你。带你来苍周国时,我对自己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你周全。

我的泪便落得更汹涌了。听他继续说下去,我已命人在宫外安置了一座宅子,四周种满你喜欢的蔷薇,池塘里游着各种各样的鱼,就像当日在蔷薇镇上一样。

他说,得闲时,我就会出宫去看你。

他说,等将来有那么一日,东陆岛各国相安无事,百姓安康,也许我会为苍周国物色更英明的新王,从此乐当一个浪迹天涯的闲人。

与你一起。

拾叁

于是,出宫。连同我那些始终未曾说出口的细碎心事,一并缄默,一并等待。

宅子很大,很隐蔽。初到那几日,我总是会忽然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越往里走,蔷薇的香气越发浓烈。窗外夏虫低语轻不可闻。无风无月。

侍侯的宫人一律面容沉默。

三个月里,我写了数封书信托宫人交给越臻,未曾获得只字片语。

与此同时,苍周王要迎娶新任王后的消息传得举国皆知。据说那幸运的少女是首辅大人的千金祁姬,苍周国第一美人,聪慧而执着的女子。无数贵公子都曾渴望抱得美人归,她却偏偏对苍越臻情有独钟。

我曾在苍周皇宫与她见过一面。那是在我们刚回苍周的半个月后。苍周王设宴群臣,特许他们携带家眷。那天的祁姬穿一件桃红的长袍,一直热烈而大胆地直视越臻的眼睛。我记得在喝酒时,她还破例弹了一首琵琶曲助兴。现在想来那时她眼里婉转的似水柔情,已然是兆征。又或许从那时开始,越臻便已留意到美人的倾慕,所以才会送我出宫。又或者……

人在无助时往往就会无端生猜测。一旦所疑所思无从得到证实,又会抓心挠肺地难受。

拾肆

终于某一个夜晚,我不堪忍受全城都在热议那场轰烈的庆典,还有新任王后腹中正蕴育的新生命,以及他们并肩站在鹿台上的幸福场景,又或者说我不堪忍受苍越臻对我终日冰冷的疏离,于是,我选择了一种最为糟糕的方式。

透着鱼死网破的勇气。

我在祁姬的酒里投下无色无味的剧毒。当唇角渗血的祁姬在他怀中逐渐失去血色时,他看见了我的样子。穿藏青的长袍,唇色苍白,举着长剑,眼睛里照得见他暴怒的影子。

他精致的面容此刻全部游满陌生的气息。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抱着他,触摸他宽大袍子外裸露的皮肤温度,哭着告诉他,因为我爱他。那一刻,我看到有无数潮湿的水藻灌溉进我的眼睛里。

冰冷而模糊。

然而,他狠狠地推开了我。

他说,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带你来苍周国。

他说,大臣们说得对,你是妖孽,是怪胎。是灾星。

未了,他终于对左右侍卫下令:押她入地牢。

那一刻,我的幻觉突然前所未有的清明。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那团无数次呈现在梦中的瘦弱影子。约莫十七岁的俊美少年,穿越厚重的宫门,对那坐在角落里哭泣的女孩说,别怕,我会保护你,你信我吗?

我信你。

十三岁的女孩仰起头,清澈的眸中有微笑的坚定。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信你。臻。

他们交换了信物。他送她一柄长剑,她送他一块携身白玉。

那是他们曾经相识的唯一证明。

在苍越臻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我终于把剑呈到他的面前,“还记得它吗?”

他的神色出现刹那的恍惚,盯着剑柄良久良久,然后他转身,背对着我,摇头,再摇头。

原来,他完全不记得了。

可我却一点一滴地想起来。

我设想过一千种可能,却仍然没有想到我们之间最对的那一种。

我气极,恨极,恼极。舌头打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说,那些大臣们说对了,我是怪胎,我是妖孽。可他们为什么不告诉你,我究竟是谁?他们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经知道我是九渊国的十三公主。可他们不敢对你言明。

因为,他们不希望苍周王灵魂中关于我的记忆被唤起。

他们更害怕当年对我的陷害被揭穿。

他们千方百计地阻止,只为让你不再记得我。不再记得当初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幼小的女孩。可你,真的也忘记了吗?

拾伍

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与这句话一并呈现到苍越臻面前的,还有我手中那柄剑。我说,既然你想不起我,既然不爱我,那么,杀了我吧!

杀了我。用你送给我的剑。

然后。

血就真的从我喉间滴到了宽大的袍子上。就像蔷薇镇上那些美妙绝伦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绽开。

他说,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一个故人。对我而言,你并没有什么特别。

语坚,意决。

我不记得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昏迷前最后一眼,是男子穿着明黄色长袍转身离去的背影,还有大臣们屏住声息的呼气。远方兽的嘶声凄厉。

醒来时,已是在一个陌生而清冷的客栈。我下意识地摸一下颈间的剑伤,隐约有疤痕,还蔓延着微凉的疼。原来这不是梦。

我翻身下楼,但掌柜只肯说是一位男子送我至此,留下大笔财帛托他照看我。

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长相不祥,特征不祥。身份不详。

我只得满腹疑虑走出客栈,顺着小径,直往里走。市肆热闹非凡。杂耍的艺人大声吆喝着他们的三脚猫功夫。流浪的乞丐,蓬松着枯发,招摇过市,沿街乞讨。穿过一片灯红酒楼的楼台时,我竟然看见已经然老去的蕙妃。

手抚一方红帕,穿艳红的裙装,站在一群莺莺翠柳中间。见到陌生男子经过,细长的眼透出既清高又俗气地打量,唇间发出吃吃的傻笑。

但没有男人愿与一个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子搭讪。

他们从她身边经过时,一律露出厌恶的表情。而她则继续沉迷于自己的天地中。

市肆上没有行人经过时,她就会倚着一棵杏花树,哼一首伤感的曲子。仿若要将一生的不甘愿与怀念悉数唱出。人多时,她就会伸个懒腰,打打牙祭,向那些被无数男人包围的年轻女子投去一记鄙夷的目光。

也有无聊猥琐的男子趁机吃她的豆腐。

她就摆出贵妃的架子,喝道,大胆奴才,敢对本妃无礼,小心皇上砍了你的头。

猥琐男子笑得更得意了,你要是皇妃,老子就是皇上了。

他们只当她是一个疯婆子。

也罢,大多数的人们都是看肤浅的表面。

重遇蕙妃的那一天,我突然间有点明白,在爱情里,太执着不好。连受伤都看起来那么令人心疼,却又无人来疼你。只能自舔伤口。

但还是要选择执着。

拾陆

在我尚未明白,我与苍越臻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的过去时,我决定要将真相找出来。我开始在不同的地方停留,居无定所。

直到一个叫魅的夜妖来找我。她透明的影子,如同大海深处幽囚的水藻,带着某种无以言说的复杂。

她说,我知道你与苍周王之间的所有故事。那可能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版本。

她说,你想要听吗?

她说,要听故事,就必须付出代价。而我,只要你的自由。

于是,十一年来,我自愿被囚禁在那座高塔里。不见天日。与憎恨为伍,与孤独作伴。可恨的是,魅却像只无脚的鸟,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即使被我逮住,她也会用各种无从拒绝的理由来搪塞我,比如时机未到,比如她肚子疼,比如我还小……

直到十一年后的某个雨夜。魅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外。手里握着一团竹状文书。那是她从镇外墙上撕下的求名医的皇榜。大致是说苍周王病重,御医束手无策,谁能治好王的病,将赏银千两。

她说,你这么执意想知道那个故事,那么我告诉你。

她说,不是所有的真相,到最后都可以令人释怀。

许多年前,有人花重金请我去为一个年少的太子施法,抹去他生命中某些荒唐的记忆,同时,也被命令在他的身体里置下致命的蛊术。可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竟然动了心。

我记得那天也下着这样浠沥的雨。他站在密室的角落里,似是预感到会发生一些重要的事。他本是一个遇事冷静,果断的少年,但那天,在我施法到一半时,他竟抱着头,痛苦万分地对我说,我什么都可以失去,但唯一不想失去的,便是与漓之间的所有回忆。

他说,求你。

他说,我确定我爱漓娑。至死不更。

说到煞尾,魅像婴儿一样哭泣。她说,法术施到一半而停止,虽然记忆是残存了,但却不能与要遗忘的那个人在一起,否则,彼此都会有危险。于是,我抹掉了你生命中与他有关的记忆。

魅说,其实苍周王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不然,他不会一直佩戴那枚白玉在身。他不会求我将你送到那家客栈。他不会暗中做那么多事。他不会托我照顾你。

魅说,如今,他就要死了。说着,她摊开掌心,将那张求医皇榜拿给我看。还有无数封,他曾经写给我的信。那些泛着水渍的字迹,虽然模糊难辩,可我仍然看得出,那些关键的句子里,我的名字像花朵一样轻浅绽放。

拾柒

初冬第一场雪落尽时,苍周王越臻终于阖上了那双漂亮的眼。临死之前,他的耳畔始终萦绕着一个幼小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某处传来。

他看见那个梦里无数次出现的瘦弱影子越来越清朗。他看见有俊美的少年,合上剑,雀跃地穿过厚重的宫门,跑到那个坐在角落里哭泣的女孩身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你信我吗?

我信你。

那应该是长乐七年的事。

第一个派往苍周的九渊国年幼的质子,在使臣带领下,走上大殿。在见到年少的苍周太子时,她清秀俊美的脸上,有云朵的芬芳。她优雅地俯下去。

叩见太子。

抬起来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漓娑。她说。

然而,十七岁的苍周太子没有想到,那个穿一袭男装的少年,竟然是个女孩。他也没有想,他会喜欢上面前漂亮的人儿。每天,他会无视辅臣的警告跑去找她。见到她被欺负,他会替她出头,看到她哭泣,他的心更痛。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种情愫代表着什么。

直到十九岁时,他被迫要娶一个叫茉莉的少女。他才知道,他爱上的,是那个叫漓娑的九渊国公主。他没有想到自己对茉莉的拒绝,会引发一场灾难。

或者说,他没有想到,在那些高寒龙椅后面,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

辅臣们花重金从东陆岛请来一个叫魅的夜妖,试图抹走他脑海中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他不再记得十九岁那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不再记得她。

那个年幼的九渊国公主。

但是,他一直将那块白玉带在身边。他也一直记得,叫魅的夜妖消失前的警告,她说,当属于你们之间的所有记忆,以一种清晰而热烈的方式呈现时,你们中必将会有一人消失于世。更大的灾难将会发生。

如何避免?他问。

永不相见。魅说。

我不信任何人。可我一直,是相信你的。离娑。

当满朝大臣跪地聆听他们的王最后的遗言时,他们只听到这个不再年轻的王,不断地,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直到他眼中的世界彻底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