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这一回，说一说汉顺帝刘保。在和帝刘肇之后、献帝刘协之前，主要的皇帝有四个：安帝刘祜、顺帝刘保、桓帝刘志、灵帝刘宏，他们都是年少即位，在位二十年左右（另外还有五个毛都没长全就死掉了的娃娃皇帝：殇帝刘隆、少帝刘懿、冲帝刘炳、质帝刘缵、少帝刘辩）。安帝、桓帝、灵帝都是出了名的混球，只有顺帝刘保，似乎名声还说得过去。刘保登基时十一岁，不但没爹没妈没娘舅，连顾命大臣也没有，身边儿只有一帮太监，这是两汉皇帝中绝无仅有的个例。
我们先讲两个小故事，看看这位少年天子的性格特点。
故事一：抓阄立皇后
公元131年，刘保打算选立皇后，当时有四个贵人，他都很喜欢，一时不能决定选哪一个。于是，有人建议抽签，抽到谁，由神灵决定人选。刘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打算这么干。
【天灵灵，地灵灵……】
尚书仆射（尚书令的副手）南郡（湖北省江陵县）人胡广等人上书说：
我们看到诏书，陛下认为选立皇后是件大事，谦恭地不愿意自己决定，希望用抽签的方法，请求神灵决定。可是，我们翻遍古书，以及祖宗前例，都没见过这种方法诶。我们认为大贤大德一定与众不同。最好除了四位贵人外，再增选良家女儿，从其中选择品德最好的；如果品德都很好，那就选择年龄较大的；如果年龄也一样大，再挑外貌美丽的，最后当然由陛下考虑决定。
顺帝采纳。
公元132年，立贵人梁妠（读如难，去声）为皇后。
衣赐履说：抓阄立后，这个事儿虽然有些荒唐，但说明刘保的两个特点：一是比较随和，皇后都可以抓阄来决定，那其他事情更是无可无不可；二是能听得进意见，一个浑人，如果能听得进意见，一般也浑不到哪去，而一个聪明人，如果听不进意见，则可能干出很浑的事儿来。
故事二：信人不疑
公元139年，正月，中常侍张逵等人向刘保告状，说中常侍曹腾、孟贲勾结大将军梁商，打算征诸王子，选一个当皇帝，把刘保废掉。
刘保听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
大将军父子我所亲，曹腾、孟贲我所爱，你们这帮货胡说八道，就是嫉妒他们罢了。
张逵等人一看，诬告没有效果，干脆就直接办了。他们矫诏行事，把曹腾和孟贲给抓起来了。有人告诉刘保，刘保大怒，立即派人解救曹腾、孟贲，随后，把张逵等人全部处死。
衣赐履说：这个故事说明，刘保很讲感情，很念旧，他认准了谁好，那就对这个人绝对信任，曹腾是他当太子时的伴读太监，梁商是他的老丈人，他对这俩人的信任是不打折扣的。他的这种特性，也反映在封奶妈宋娥为山阳君上，虽然举朝反对，那也要封。
基本上，我们可以确定，刘保宽仁，念旧，听得进话，简言之，刘保是个好人。我们简单回放一下——
刘保的登基之路。
刘保出生于公元115年，是安帝刘祜唯一的儿子，母亲姓李，生了刘保之后，就被安帝的阎皇后害死了。
公元120年，安帝刘祜封独子刘保为太子。
公元124年，阎皇后与大长秋江京、中常侍樊丰等人勾结起来，陷害刘保，搞得混球皇帝刘祜把儿子给废了，贬为济阴王。
公元125年，三月十日，刘祜去世。阎皇后升格为阎太后，临朝主政，升老哥阎显为车骑将军。三月二十八日，立北乡侯刘懿为帝。十月二十七日，刘懿去世。十一月四日夜，孙程等十九个太监发动宫廷政变，立刘保继承皇位，是为汉顺帝，时年十一岁。
随后，软禁阎太后，尽诛阎氏兄弟，家属全都流放比景。
【十一岁，登基。】
衣赐履说：这段故事详见《汉顺帝刘保：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太监推上宝座的皇帝》。刘保此时十一岁，但我认为他显示出了非常高超的统治手腕。具体表现为——
打造权力运行的“三驾马车”
刘保在用人上非常有一套，他并没有特别倾向于某个政治集团，而是精心打造了“三驾马车”，形成相对制衡的权力架构。
第一驾马车：太监集团。这个没爹没妈没娘舅的娃娃，被贬为济阴王之后，政治前途一片黑暗，靠一帮太监的支持艰难度日，靠另一帮太监发动政变才登上帝位。可以说，太监对他，比亲人还亲。但是，让人惊叹的是，对扶他当皇帝的那十九个太监，刘保该封爵封爵，该赏赐赏赐，但不让他们进入权力核心；刘保委以重任的，始终是他身边儿那些，陪他一路长大的亲信。
第二驾马车：外戚集团。刘保虽然选皇后时搞了一场闹剧，不过，皇后选定之后，他对皇后家是高度信任的。老丈人梁商，大舅子梁冀，先后封为大将军，权力很大。
第三驾马车：士大夫集团。刘保即位没多久，就让尚书令左雄设计了一整套干部任用考评制度（详见拙文《玩儿灾异的士大夫系列之一：尚书令左雄创建了一整套干部培养选拔制度》），选拔任用了一大批优秀干部，李固、周举、杜乔、陈蕃、陈球、黄琼、种暠（读如浩）、李膺，等等，这些人可以说都是东汉中后期的名臣，其中很多人后来都位列三公，成为与外戚集团、太监集团开展斗争的中坚力量甚至旗手。
这三驾马车，刘保当然最亲近太监，但他基本上能够做到三方力量保持某种微妙的平衡。实际上，在刘保一朝，不论是外戚还是太监，都没有做出特别出格的事情来。至于后来士大夫集团遭到外戚集团和太监集团的重创，则是在桓帝朝和灵帝朝了。
上面说的是大面儿上的，下面我们通过一个具体例子看看刘保的识人用人。
公元131年，河间孝王（首府乐成，河北省献县）刘开去世，儿子刘政继位。刘政不遵守法令，成天为非作歹。刘保看侍御史（执法监察官）、吴郡（江苏省苏州市）人沈景是块好料，就擢升他为河间国的宰相。沈景到国就任，晋见刘政时，刘政衣冠不整，叉着双腿坐在殿上。司仪官介绍姓名，让沈景拜见刘政。
沈景跟那儿站着，就像没见到刘政似的，问，大王在哪？
卫士说，这不是大王吗？
沈景说，大王不穿大王的衣服，和常人有何区别？今天是诸侯国宰相晋见诸侯王，岂是晋见无礼之徒？
刘政一听，臊个大红脸，没想到来个硬茬子，赶紧跑回内室换了官服出来，沈景这才参拜。
随后，沈景把河间王傅叫来，责备说：
先前我从京都洛阳动身，拜见皇上，接受诏书，皇上认为河间王态度不恭敬，命我检查督责。你们空受朝廷爵禄，连一点教导的工作都没做？
沈景奏报朝廷，刘保下诏责备刘政和河间王傅。再后来，沈景逮捕一批奸佞之徒，奏请查办他们的罪行，诛杀数十名恶棍，释放一百多名被冤之人。
史称河间王刘政改变节操，悔过自新。
衣赐履说：刘政悔过是不可能的，无非是发现沈景不好惹，最关键是刘保信任沈景，刘政扳不倒他，只能隐忍。本年，刘保十七岁，大家看，在识人用人上，他是不是有两下子？
政治上，基本上做到了稳定，让我们惊讶的是——
军事上几乎全胜
【百战百胜汉顺帝】
大约从安帝刘祜时代起，全国各种叛乱逐渐增多，特别是西羌，今天反了明天降，这个部落平了那个部落反，一直没消停过，就跟重度前列腺炎患者一样，滴滴答答，没完没了，极为讨厌。从《通鉴》记录看，刘保在位二十年，几乎年年都有战争记录，西羌、鲜卑、匈奴、乌桓、交趾，再加上农民起义，可以说各种叛乱此起彼伏。让人惊讶的是，刘保时代，各种平叛几乎都以胜利告终（比较大的一次失败是在公元141年，大将马贤被西羌打败阵亡）。
衣赐履说：尽管各种平叛基本上都胜利了，但是，从边疆到内地，都已经不那么稳定了。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公元138年，五月，吴郡丞羊珍反叛，虽然很快就被平定，但是，在我印象里，这是东汉朝第一次有在职官员反叛，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整顿吏治流于形式
公元142年，八月，朝廷下诏派使者分赴各地考察风俗民情，任周举为侍中，与侍中杜乔、代理光禄大夫周栩、前青州刺史冯羡、尚书栾巴（太监还阳那位）、侍御史张纲（留侯张良的后人）、兖州刺史郭遵、太尉长史刘班等共八人，分行天下。对贪赃枉法之辈，刺史、二千石级别官员，准许用驿马传递上奏文书；县令以下的，可以直接逮捕审判。对那些清廉正直有政绩，人民群众拥护的，则上报朝廷表彰。于是八使同时任命，天下号称“八俊”。
杜乔等接受使命后出发到各州郡，唯独张纲拒绝出发，他说，豺狼当道，怎么去问狐狸？
随后，张纲上书弹劾：
大将军梁冀、河南尹梁不疑，因身为外戚而蒙受皇恩，肩负辅佐皇帝的重任，却大肆贪污，任情纵欲。谨列举出他目无君王、贪赃枉法的十五件大事，这都是做臣子的人所切齿痛恨的。
奏章呈上去后，京都洛阳为之震惊。当时，梁皇后正受宠幸，梁氏家族亲戚布满朝廷，刘保虽知道张纲说得对，但不能采纳。
【梁冀：敢弹劾老子，你是不想活了！】
其他七使向朝廷所弹劾的地方官吏，多数是梁冀和宦官的亲友和同党。由于皇亲和宦官互相请托和庇护，所有的弹劾案都被搁置。虽有大臣上书敦促处理被弹劾人员，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衣赐履说：我琢磨着，刘保是想通过朝廷巡察的方式，整顿地方吏治，结果发现，各种贪官污吏都有后台，不是外戚，就是太监，都是自己亲近的人，好人刘保，实在下不去狠手修理他们，只好稀里糊涂收场。这件事，充分说明，一个皇帝，可以宽仁，但如果下不了狠手，这个皇帝，是当不好的。
对老百姓，刘保也相当宽厚——
恤民，是真的恤
刘保虽然被称为“顺帝”，但从史书记录上来看，他这二十年，还就真没怎么风调雨顺过，打仗，大旱，洪水，地震，蝗灾，连年不断，几乎每年都要赈灾。比如，公元126年，由于水灾，对老百姓的田租就分类收取，有的收一半，有的不收租。公元128年，正月，京师地震，汉阳（甘肃省甘谷县）地面陷裂。下诏核实灾情，百姓凡七岁以上的，每人赐钱二千；全家都死亡的，郡县为之收殓；当年免收汉阳田租、人头税。又派光禄大夫巡视汉阳及河内、魏郡、陈留、东郡，开仓放粮给贫民。这样的记录，几乎年年都有。
基本上，刘保一朝，朝廷手头儿就没宽裕过，总是入不敷出。刘保采取了一些办法开源节流。
节流方面。一是提倡节约。刘保下令，御厨房别弄那么多菜，减少皇家饮食。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全部停止。甚至把桂阳郡（湖南省郴州市）太守文砻（读如龙）进贡的大颗珍珠，原物退回，并下诏训斥。二是减少官员工资（公元143年）。三是禁止酒水买卖（禁沽酒。我猜是粮食不够吃，禁止用来酿酒）。
开源方面。一是借钱。公元141年，刘保下诏，向有钱的老百姓每户借一千钱；公元143年，向诸侯王国、侯国借一年的租税。二是花钱赎罪。公元143年，下令郡国，对判处斩首及以下刑罚的罪犯，允许他们出缣（细绢，缣读如尖）赎罪，出不起缣的，送到临羌县做工两年。
公元144年，八月六日，刘保去世，时年三十岁。
衣赐履说：我感觉，刘保去世前，朝廷都快破产了。刘保向老百姓借钱，又向王爷们、侯爷们借钱，不像是中国皇帝，倒像是欧洲那些小国王似的，还有点民主的味道。但是，过于温和的态度，在帝国急速下滑的势头儿下，起不到力挽狂澜的作用。他虽然留下一支比较能干的干部队伍，但同时也留下了两个巨大的祸根：
一个是，大将军梁冀。此人后来主政十五年，无恶不作。桓帝刘志灭了梁冀之后，从他家搜出三十亿钱。如果有这笔钱，刘保还用跟老百姓借钱吗？
另一个是，一支生机勃勃的太监队伍。刘保为了感谢太监，开创了两个制度，一是允许太监收养子继承爵位封国；二是为太监任外朝官开了先河。在刘保以前，太监最多期望着封个侯，能够养老就行了。在刘保之后，太监们的理想就更加丰满了，实现理想的动力也更加强劲了。到了桓帝、灵帝时期，生机勃勃的太监们可以做到车骑将军，可以直接领兵，几能左右帝国的走势，这就不是刘保本人能够预见到的了。
所以说，好人，当不了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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