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谋万
母亲年过七旬,一辈子住在湘西大山里。陪伴母亲一生的,除了一茬接一茬的庄稼,就是苗家山寨那幽远凄婉、韵律柔绵的哭嫁歌了。
哭嫁歌俗称“哭媳妇”,是苗家世代相传的婚嫁礼俗。苗家女出嫁时,礼俗日程为三日,初日称“待媒日”,次日称“大酒日”,三日称“出轿日”。哭嫁歌都在“大酒日”晚进行,一直唱到凌晨新娘上轿。唱歌的一般都是本族男女老少和来喝喜酒的亲戚。大家在堂屋里围坐在红彤彤的炭火旁,由歌师领唱,众人附和。曲调第一句高昂,第二句低沉,反复唱颂。唱词皆为七言,且平仄押韵。表达的内容十分丰富,有神话爱情故事《七仙姐》、古典爱情故事《祝英台》,有表现母女亲情的《慈母心》,有表现手足之情的《姊妹缘》……
母亲一字不识,但天生就有超人的记性和清亮的嗓子。在我很小时,母亲就是远近闻名的哭嫁歌师。哭嫁歌的歌谱都是手抄本,有的传了几代人。母亲曾有两本是外婆传下来的,分别是《祝英台》和《慈母心》。据说外婆花三斗米请人抄写了半个月才完成。
这两本歌谱成了母亲弥足珍贵的宝物。《祝英台》的数百行唱词母亲早就倒背如流。《慈母心》也有几百行唱词。母亲不顾劳作之累,每晚在昏暗的油灯下让读小学的我半认半猜教她读。我真佩服母亲的记性,没用多长时间,她就烂熟于心了。母亲还发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背诵唱词学唱哭嫁歌,让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薪火相传。盛夏之夜,月光皎洁,姑娘媳妇们聚集在我家屋檐下背的背,唱的唱,仿佛开办了山村夜校。那一曲曲清亮柔美的女声合唱如山泉一般汩汩流淌,为盛夏的山村之夜带来无限清凉。
后来,寨子失了一把火,所有的东西被化为灰烬,也烧光了我家全部家产,包括母亲的两本歌谱。母亲心痛不已,至今还在念叨:“多好的两本歌谱!再也找不到了,太可惜了!”
小时候,总见嫁女的东家提前数月跟母亲预约,临近时再派人郑重其事地带着喜糖登门恭请。我也跟母亲去过哭嫁现场。酒宴散尽,夜幕低垂。时辰一到,响过一阵炮仗,母亲那高亢激昂的开场歌就脱口而出:“东家满庭喜洋洋,娇女良缘万世昌。众人齐声把歌唱,金银满地玉满堂……”母亲领唱一句,众人齐声附和。歌声时而像山涧溪流,时而如滩头浪潮。母亲唱完一曲,几个女子执壶斟茶。另一歌师即时接腔:“三姊三妹进中堂,好比仙女出绣房。大姐手执白玉壶,香茶待客情意长……”等到晨鸡啼曙时,新的一曲又开始了:“一更鸡叫夜沉沉,声声揪紧爹娘心。血脉相依十八载,一朝天光随郎行……”一夜就这样反复交替地唱颂着。母亲领唱哭嫁歌嗓音宽厚嘹亮,韵律节拍清晰,每每令众人心潮起伏,精神亢奋,唱颂通宵也不会困倦。那时,山乡的夜空总是回荡着古朴、悠远、深邃的苗家风韵。
后来,“文革”之风渗入山乡,到处开展移风易俗、破除“四旧”活动。一天晚上,母亲正在一户人家唱哭嫁歌,大队干部带领扎着红袖标的民兵赶到现场,不由分说,就驱散了人群。母亲和东家被大队干部批评警告,险些被开会批斗。
改革开放后,苗岭山寨又焕发了生机,民族文化氛围也越来越浓。哭嫁是苗乡的重要习俗,成为苗家人的精神盛宴和文化大餐。每逢盛宴大餐,母亲从未缺席,走村串户的身影,忙得辛苦,忙得幸福。
我和兄弟姐妹都长大成家了,前些年父亲也去世了。但母亲一直住在山里,我多次劝母亲来城里安度晚年,母亲都以种种借口拒绝。有一年,母亲答应小住半月,谁知没过三天,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母亲就焦躁不安了,说某月某日李家嫁女,某月某日张家嫁女……看着母亲心神不宁、茶饭不思的样子,我只好把母亲送回老家。
后来,母亲再也没来城里住过。每次打电话回家,很难找到母亲,总听见弟媳那句老话:“母亲又去哭嫁了。”
山里没有璀璨的灯火,山里没有繁华的市井。但在那遥远山乡的夜晚,一曲古老的哭嫁歌温暖了母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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