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的两排大柳树,每一棵都需要三个孩子才能合抱,站在柳树下仰望,总以为见到了世界上最大的树。

  小时候,这两排大柳树下是村里人乘凉的地方,中午吃饭时有人端着碗过去,吃完饭后在柳树下“歇晌”。但最热闹的时候还是晚上。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闷热的夜晚使人心烦,人们就会各自拿着东西去大柳树下,这些东西五花八门,有多年的破凉席、有草栅子,有的就干脆是个剪开的化肥袋子。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坐或躺,或睡或聊,热闹非凡。

山脚下的村庄真实生活(北方往事柳树下男女)(1)

  孩子们不知疲累,在人群中穿梭奔跑,玩着永远不知道疲累的“藏猫”游戏,时不时传出一声大人的叫骂,皮猴子一样的男孩子们浑不在意。

  男人们大多都聊着地里的庄稼,女人们声音则要小得多,也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常会听到她们传出压低的笑声。

  柳树下仿佛是个泡沫内的世界,所有在柳树下乘凉的人,都生活在这个泡沫内,至于泡沫外面有什么,人们只能去尽力想象。

  男孩子大多比较皮,他们身上仿佛有着永远也使不完的精力,一个个精赤着上身在人群中穿梭,玩得汗流浃背而不停歇。

  女孩子们多数不会参加这样的游戏,她们多会坐在妈妈或者爸爸脚边,静静聆听他们的聊天,听着听着就会歪在脚边睡着。柳树上有无数的蝉在鸣叫,但却成为了哄睡孩子们的摇篮曲,从来没有让人觉得聒噪。

  那时候,树上的蝉真多啊,伸脚一跺,扑啦啦向下掉!

  偶尔,一些人会跟嫂子辈的女人开些玩笑,这些玩笑来自于田间地头,比如有人会说:“嫂子,你家地有点旱了,我帮你浇浇吧?”

  嫂子们不是姑娘,听到这样的双关,多会指着对方笑骂。嫂子骂人归骂人,神情可没恼,开玩笑者挨骂归挨骂,脸上笑容可不少。

  再见面还叫嫂子,嫂子不理,不理拉倒!

  看似粗俗,却是生活。

  这样的热闹会持续到十来点,男孩子们跑得全身是汗,就想去村里的沟渠里洗澡,大人们防贼一样不让,孩子坚持,大人也不废话,直接上鞋底子。

  相比于洗澡,还有些孩子对学习大人有着近乎痴迷的热情,他们会跑进柳树下的废弃大坑里,坑里堆着麦秸秆,弯腰撅屁股,逃出一个大洞,几个孩子钻进去,拿出了早已经干枯的茄子棵,或者是去年存放的丝瓜秧。

  放在嘴里,用洋火点着,学着大人抽烟。

  丝瓜秧呛人,只吸一口就能让人剧烈咳嗽,火苗掉落,引燃麦秸秆,柳树下的大人们赶来救火,并且会把始作恿者拉过来,脱下脚上的鞋来丈量屁股。

  孩子被打得哭爹喊娘,过后还是会这样干。

  有几个男孩子不是挨着爹的鞋底子长大的?

山脚下的村庄真实生活(北方往事柳树下男女)(2)

  过了十一点,人们就会陆续回家,一般都是爹抱着孩子,娘抱着用来躺的凉席,可有些老人却迟迟不愿离开,听说,他们甚至能在柳树下坐到凌晨三四点。

  小时候不理解,他们怎么都不需要睡觉啊?不理解就会问,听得最多的就是,回去睡了,这一天就没有了。

  还听一个老人说过死亡,他说死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永远永远从村里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

  年幼时不理解这样的话,今天没了,不是还有明天吗?为什么要死死守着今天不回去睡?

  长大后才明白,那是藏在老人心中最深的无奈,那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恐惧。

  但恐惧和无奈能改变什么呢?不管是村里一茬茬的老人,还是故事中那些风流人物,都不过是草尖柳梢的露珠,轻风徐来,便会跌落尘埃。

  时光荏苒中,光阴似一条无情而汹涌的大河,流逝着自己的流逝,继续着自己的继续,从不肯为任何人稍作停息,如有定格,也只能是人心最深处的回忆。

  我自小不太容易睡着,我喜欢观察人,喜欢听他们说话,每每是蹲在他们面前,支着下巴听到他们横脸让去睡,我却总想缠着老人们再多讲一些故事。

  老人们的故事也大多来自田间地头,他们肚子里墨水有限,却能把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如今想来,那是我对故事的启蒙,同时也是我对世界认识的开始。

山脚下的村庄真实生活(北方往事柳树下男女)(3)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奇妙的事,从树西的柳树开始,到岳飞的母亲刺字,从柳树是何人所栽,到嫦娥偷吃灵药而奔月,天上地下,妙趣横生。

  听着蝉鸣,望着星空,用我最为放肆的想象,想要勾勒出外面的繁华,但一个知识贫瘠的孩子,又能勾勒出什么呢?自己最放肆奢侈的想象,不过是别人最轻松的平常。

  听得多了,我便想讲,召集几个孩子围在身边,用从别人讲过的故事中摘出个枝节来蔓延,以此获得满足感,看着他们惊奇的眼神,自己便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想要获得这种满足,就需要事先把故事在脑子中过一遍,至少要有个过程和结尾,而且不能撕裂。那应该是关于主题和升华最早在脑中的成形,只是那时候自己不知道罢了。

  一个孩子能讲出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呢?不过是偷偷拾人牙慧罢了,但却从此在我心中种下了一个讲故事的梦想,年少自卑,不敢对人讲,只能深埋心底。长大后俗事缠身,几近忘记,偶尔想起,才明白动笔需要勇气,梦想也只能时断时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开始有人家里安装上了电风扇,刚开始时是没有落地扇和台扇的,都是吊扇。

  天知道这东西当时对我造成了了什么样的冲击,世界上竟有如此神奇之物,三根翅膀,通上电后,就能扇出风来,比奶奶的摇的荷叶扇速度要快几百倍。

  我仍然还清楚记得,村里有人在买回来吊扇后,发现翅膀竟然是微弯的,于是他用锤子把弯曲的地方全部砸平,安装上后自然是没有风的。

  如今想来,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可是这真的是个笑话吗?你可以嘲笑他那时候的无知,嘲笑他没有见过世面。可是什么叫世面?他只是没有见过也没有用过电风扇,才会做出那么滑稽的举动,什么叫世面?世面就是世界的一面,没有人能够认识世界的所有面。

  他砸电风扇的同时,却能熟练知道各种农作物下种和成熟的时间。分工不同罢了,当一个人指着麦苗说成韭菜时,跟他用锤子砸电风扇又有什么区别呢?

山脚下的村庄真实生活(北方往事柳树下男女)(4)

  电风扇渐渐多了起来,去村西大柳树下乘凉的人越来越少,昔日那些热闹的场面渐渐变成回忆,只存在于那代人的记忆深处。

  轻风拂动柳叶,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的繁华以及此时的孤寂,然而人流匆匆,各自忙碌,谁会理会柳树的寂寞呢?

  当年那些在柳树下不肯回家的老人,一个个早已经作古,成为了地里的堆堆黄土,昔日那些钻进麦秸堆里偷偷抽烟的孩子,如今也有了孩子,他们会慢慢成为一个个不肯回去的老人,接着由他们的孩子送到地里变成黄土。

  曾经那些孩子们,长大后离开了家,或求学,或求生活,他们见到了更大的世界,明白了那些孩童时代,心目中最大的树,不过是万千大树中的一棵罢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村西的大柳树消失了。

  是突然间就消失的,也许就在我离家的那几年,如今的村西,两边栽着叫不出名字的绿化树,弱不禁风中被人照顾着。

  时间是个最为无情的怪物,它吞噬一切,又改变着一切,过去的永远过去,永远成为了记忆,成为了人们嘴里的“那时候”,却又深刻在那一代人的内心里。

山脚下的村庄真实生活(北方往事柳树下男女)(5)

  当跟孩子讲起柳树和乘凉的人,他们手持手机,双手忙碌,嘴巴微张,仿佛在听着一个遥远到三皇五帝时期的神话故事,对于坐在空调房间中的他们来说,相当于在讲一个古代的故事。

  但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事离现在不过三十年,没有沧海横流,没有波澜壮阔,却在默默中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刚过年完时,看到村里几个人坐在村西的路边聊天,他们就是当年那些最为顽皮的孩子,他们可能在聊小时候在这里乘凉的事,聊到兴处,哈哈大笑,我也不自觉咧嘴笑了起来。

  看着他们忆苦思甜,我突然觉得,苦其实有苦的幸福,甜当然有甜的伤感。

  每个北方农村人内心深处,都有这么一个“村西”,深藏在他们的记忆深处,不管他们身在何处,不管他们去往何方,不管农村渐渐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北方农村的轮回,也是北方农村时代的变迁,那些柳树上不知疲倦的蝉鸣,那些饱含硕果的玉米,那些奔流的沟渠,那些抬头就能望见星河的夜晚,宛若昨天,又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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