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开演之前,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2020年的阿那亚,海滩上原本只有三三两两的居民。当夏风吹过时,星星在天上闪、秋千在海边荡,还有一座图书馆在海边独自矗立。
但是在9月25日,一辆货车缓缓开了过来。它翻开肚皮,变成了一座移动的发廊:在里面,摆起了上世纪90年代的理发椅,墙面贴上了地下杂志中的明星,还播放着李小龙的视频。如果你肯花上六十块钱,就可以来一次全套的洗剪吹。
同样的变化出现在海鲜市场。当晚,桌子全都铺上白蓝色的塑料雨棚布,这种雨棚布通常用在街边大排档,可以遮挡风雨,也可以衬托在桌子上,好盛放烂醉食客带来的满桌狼藉。
在《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的开幕式上,策展团队将阿那亚的海鲜市场改造成了顺德大排档模样。水产箱上的屏幕里持续播放着五条人创建以来的MV。
现在,这一张蓝白相间的塑料雨篷布放着白切鸡、蒸螃蟹、毛豆、烤生蚝,还有炒牛河。在海鲜市场的灯箱上,主人将自己的名字写入了菜单:爆炒牛河,仁科炒鸡蛋,干炒牛河、茂涛炒饭……大闸蟹在水族箱里闪光,大排档上的电视开始播放奇怪的 MV。同时,梦幻丽莎发廊的洗剪吹灯箱立起来了。如果你想回到上世纪90年代的广东,欢迎来到这个现场。
这个现场就是《今天全球化,明日自己耍》。在这里,蓝白色的塑料雨棚布、发廊广告灯箱、货车开办起的移动发廊,全都重现了过去20年间,广东人所习惯的民间生活。
在开场序言中,策展人张晓舟是这么写的:“向后看齐,向前走;只有向后看,才能向前走。”按他的话说,这是一场“逆时代潮流而动的,随时随地可以举办的异托邦。”异托邦,仿佛平行时空之中,凭空而来。它聚焦的是来自90年代的广东民间生活共通体验,但重新发生在 2020 年的阿那亚,则需要新的标志去带领。
《乐夏2》# 被五条人笑死# 话题冲上榜首两个月后,这场异托邦的古怪现场,在阿那亚的海边成立了。在冯火的《梦幻丽莎发廊货车》,冯梦波《大收藏家》,刘庆元制作的《一块广告牌》等装置与视觉作品的支持下,突然将阿那亚转变成了90年代的广东顺德。时代顺流而下很轻松,但要返潮回去,哪怕只有一天、两天,也需要重现记忆的细节,搭建出场景感。冯火的《梦幻丽莎发廊货车》,把五条人歌中的发廊开在了货车上,一路开到阿那亚。王宁德将90年代地下情色杂志中女星的私密部位撕掉,只留下发型照,放在了这间发廊中:当年,人们只关注她们的身体,却忽略了这些发型。而男星照,则是摄影家严明为仁科所拍的肖像。发廊里,还播放着冯梦波的video 《大收藏家》,李小龙在其中时而闪现。
海滩边还树立着刘庆元所做的,作为参展作品的《一块广告牌》,其中用了大量霓虹灯等元素,到了晚上就熠熠生辉。
欢迎来到阿那亚,这里不止是2020年,还容纳了1990年。我也带着相机来了。
演出过后阿那亚海滩上还有新奇的节目。上图是艺术家刘庆元制作的参展作品,《一块广告牌》。这块广告牌以木刻,油漆和丙烯为材料,用了90年代中的广告元素,如大红大绿的灯泡,以做出霓虹效果。下图是演出结束后海滩上DJ阿飞播放起音乐,三三两两的人
二
这种场景的建立,与五条人的音乐是一致的。在第五张专辑《故事会》中,他们早就写下了《最寒冷的一天》。那一天是日报上短暂出现,但随后消失在记忆里的一天:2008年的春节,数十万旅客滞留火车站,失去双臂的残疾艺人给滞留乘客送去1008碗方便面;主人公一直等到解放军的营救。《烂尾楼》里,1995年,一个男子,据说是港澳江南中心的老板之一,从未建好的大楼楼顶跳下,自杀身亡。
这就是五条人的异托邦。但异托邦的建立既需要场景,也需要动作。《今天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中的重头,这场五条人的现场演出,就是它的实际动作。
有一些事情,跟随《乐夏2》永远地改变了。以往,当五条人出现时,他们的场域挤满了类似的人们,那些从90年代跟随而出的人们。五年前,我曾在深圳 b10观看过他们的演出,并且在方言和满眼的热情中一头雾水地走开。今天,这个场域已经如此成熟而充满魅力,让人无法再忽视。
上世纪90年代,洋垃圾把摇滚乐带了进来。磁带打断了,得先用塑料胶带缠一下才能听。买回来的是垃圾,看起来像垃圾,用起来还是垃圾。洋垃圾带着摇滚乐,从南方铺到北方。到 2000年,CD才开始普及。虽然还没有“乐夏”这种综艺节目,但已经靠着乐评、杂志,分出来北京新声、北京地下、北京朋克……
北方的记忆太强大了。只要提到摇滚乐,都是北京。南方的体验、记忆,不在主流叙事当中。
摇滚乐在广东没有发生吗?最近读高原的《返场》,面孔乐队的陈辉讲自己的经历:面孔乐队解散后,陈辉跑到南方的酒吧唱歌,这个故事听起来很赚钱,直到一个老歌迷认出他来,哗哗掉眼泪,他才回到创作为中心的生活,也回到北京。
回到北京,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这是 90 年代以来的定论。但这个记忆和定论,在2020年被推翻重建。为什么向后看,向 90 年代看?我想,因为历史是分散的,时刻发生在本地的。对全球化,我们的记忆并不均一。
史航、胡向前、严明、刘庆元、张晓舟等在第一天的展览研讨会上。大屏幕上,播放着胡向前与仁科2008年在广州做的行为艺术:十字路口,两个人穿上红和绿的衣服,在斑马线上自由地舞蹈。
事实上,仁科并不是今天才在“乐夏2”上幽默。2008 年,仁科与胡向前两人在广州做了行为艺术《两个男人》。这两个大男人,打扮成红绿灯上图样的人形,在斑马线上跳舞。胡向前还干了一件特无聊的事:因为广州非洲人特别多,所以他把自己晒了几个月,像黑人一样黑。在广州,当一个黑人是什么感觉,你可以问问胡向前。
而整个五条人音乐的场域,都是建立在南方市井生活之上的。全球化、摇滚乐、当代艺术不仅在北京发生了,更在南方发生了。他们有视觉、有理论、有行动、有音乐。最后才是态度和搞笑。这个场域从幽默开始,但是它指向的并不是搞笑和无厘头,而是民生与民心。
“喂,能不能把阿茂借我用一下,只借一分钟”。宴席上,仁科与阿茂被团团围住,我只好跟大家道着歉,把阿茂拉出来。其实,只要对得上街井的暗号,不要把他当做明星。你就很容易与他对话。
“晚上人很多啊”,我把他拉到梦幻丽莎发廊的招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要不试试站在梦幻丽莎发廊的招牌前?”
用徕卡相机时,过片的时候,会有特有的拉拽手感。每一下,都在心里默默确认了胶片的拉力。要确保胶片均匀地滚过,要确保人物就在焦点中。
“你是说这样吗?”阿茂低下头,点了根烟。然后蹲在发廊招牌前。他用手捋了捋头发,一瞬间看起来与发廊、街角的招牌不分彼此。海鲜市场的大闸蟹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光,我知道这些画面会强烈地迫冲,因此并没有给出足够的曝光。拍照进行得非常快,只要阿茂在转身、喷出烟雾,快门就没有停。
五张之后,我告诉他:“好了。”阿茂睁大眼睛:“这么快?”“说好了只借用一分钟嘛。”我把他推回去。顺便领走仁科。仁科正在纪录片导演的指挥下,在现场的歌词招牌中走起猫步。我一直惊叹于他的身形灵活,拍完三张,照常结束。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演出当晚,阿茂接受摄影师的拍摄。光线略暗时,阿茂低下头,形似黑帮人物。右下图是他的演出位,摆着酒杯、扩音器和效果器。
三
这是一场面朝大海的露天演出。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空茫茫的沙滩。但是工人们来了,他们用钢管、显示屏与木板搭建起了一个15米长、20米宽的舞台。以往,这样的舞台只用于音乐节,它的设置规模足以让七到八人的乐队在台上挥洒。
从后台穿过去时,可以看到沙滩上横堆着焊接用的气瓶,看起来像一排排武器。数十个显示屏组成了舞台的背景,密布的管线,一直延伸到后台的总控。
《今天全球化,明日自己耍》演出前的调音。为了这次演出,团队在海滩上以音乐节标准建立了巨大的舞台。这个舞台面朝波浪,可以吹到秋日海风。
有些事情永远地被改变了。他们的场域已经从一处,扩散到了多处。嗓音变成意识,意识通过电缆放大,放大到饥渴的心灵里,引发出波澜和动荡。
我相信一切细微的意识都具体地存在于世间。尽管肉眼不可见,但是电流如白驹,载着声音与眼神,成为信号,传入心灵。每一根显示屏背后的电线,都在承载这些信号。一闪一频,让人目醉神迷。
在舞台的背后,乐手休息的舞台只是一个临时搭建起的白色帐篷。时不时有人向内张望。
“等一下仁科与阿茂会不会出现?”栏杆外的粉丝不断伸头探望。
张晓舟这样评价五条人的音乐:“把这个暴戾时代抢走的温情和诗意,以古惑仔的姿态还给了我们。”我还想补充一句:当他们还给我们时,还附赠了混不吝的帅气和满不在乎的开心。
如果你见到阿茂本人,你也会看到这种 90 年代大哥的气质:忧愁,温情,有什么事我会罩着你。他比电视上要高大许多。这种高大,搭配上他的发角与墨镜,很容易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这是一位江湖大哥,而大哥一定会体谅你,带着你。和大哥谈话,只需要一两句话表明目的,大哥就一定会罩着你。
这种气度使得拍摄非常顺利。夏末的海风还不算潮湿,我在台上,看着只有四条的五条人慢慢调音:手风琴上贴着胶带,仁科的头发被海风吹乱。音符成为声音,声音扩大飘散,传播到整个海滩。在这里,他们将演唱《阿珍爱上了阿强》、《雨来淋秀才》、《像将军那样喝酒》。
仁科面对空旷的海滩调音,北方的海风里出现了清亮的手风琴与摇滚的声音。
离演出还有一个小时,后台入口的围栏前已经挤出一条长长的队伍。围栏只是普通的超市栏杆,但是在围栏两旁,站着五个身穿保安服的人。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只有戴着后台工作证的人才能进入。
就算这样,仍然不断有唱片、老虎包通过人群传递进来。一张黑胶唱片,要全体签名才能让乐迷满意。夜幕越深,人就越多。他们站在围栏后,只等着看一眼。摄影师来了,记者来了,人人都知道他们是 90 年代的装扮。摄影师把阿茂、仁科拉到墙角,打上烟雾和棒灯,请他们做出大明星的姿态:“好,再来一张”、“阿茂你这样好像老大”的赞扬声不绝于耳。我只好站在杂志摄影师背后,隔着工作人群拍摄。听到“好像老大”的评价,阿茂抬起头,低下眼睛,提了下嘴角。这时,场外的人群正在沸腾。
如果一个场域能够传播,它一定是以英雄的姿态出现的。舞台需要英雄,而且那上面已经太久没有英雄了。
上一个英雄是谁?是 1994 年的科特 · 柯本吗,还是更早的滚石和披头士?一个英雄假如能够搅动时代,那一定是因为他早已来到了时代的前方。他替人受难,替人忧伤,才能在时代的面前,成为焦点。
我拨开人群,从舞台中央的隔离带进入安保区。所有的手都在为他们挥动。等我到了舞台前,已经有十几只长枪短炮对准了他们。电流滋滋作响,信号全面爆发。
“对不起,我们的调音出了点问题”,演出只进行了十多分钟,仁科就不得不宣布:“现在问题出现了,大家等一下问题解决好不好。请给后面的调音师一点掌声。”
沙滩上喊出的“好”声震耳欲聋。
实际上,想要拍摄出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是很难的。但对仁科来说,他的多动、姿态转换,足以让他的表现力达到满分。
如果灵魂是身体的主宰,身体就是灵魂的工具。如果身体承载了灵魂,灵魂就是身体的延展。
仁科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摇滚明星一样具有姿态和意义。台风是在常年的演出中训练出来的,风格独特。起立,蹲下,摇摆,让粉丝们狂热。
我只带了二十多个胶卷。我想抓住他的灵魂。仁科喝酒、调音、跳舞……慢慢地,摸清了他的动作规律。只有在他跳舞时,那一瞬间的连贯才让人难忘。
仁科边演边喝,边弹边喝。有时喝了继续迈步向前,有时连人带琴蹲到地上。阿茂几乎从没有太大的动作。就算最激动的时候,也只是把木吉他举过头顶。我喜欢《雨来淋秀才》,阿茂的演奏连贯又平顺,滴滴答答地把雨滴描绘了出来。仁科甩起琴来,常常连人带琴飞舞起来。
只有竖着的构图,连续的快门才能把他们呈现出来。我用一台 1972 年产的徕卡,它的过片速度太慢,总是漏过仁科动作张力最大的时候。我担心自己的快门不够快,跟不上仁科的动作,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拉坏了一个崭新的 leicavit 快速过片器。最后,我和他们扔掉乐器一样,把相机扔在了地上。
四
演出现场的鼓手位。鼓手长江总是用A4纸和歪歪扭扭的字迹,在鼓面贴上“五条人”三个字。
成名是什么感觉?可以问问仁科与阿茂。
想安稳地与这两人坐在同一列车厢里而不受打扰,实在太难了。一天里,他们不断地收获尖叫、快门,还有迎面而来的笑脸。两个人都显出了极度兴奋后的极度疲惫。我们只有五个人,但带了至少八件行李,其中包括效果器板、电吉他。
“我没有再看到那把琴,整场演出上都没有看到。”关上车门后,仁科扭过头对阿茂说。“是不是落在成都,怎么会找不到。”阿茂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到琴的场景,但过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转而与经纪人讨论起刚刚录制,当晚即将在《乐夏2》播出的节目。
那正是五条人版《浪人情歌》首播的晚上。我们在巴士上,等待乐迷心中产生新的震荡。他们就在我身边,影像与声音却在媒体的传播下,正生成新的震荡。效果是显著的。仁科戴上了口罩,阿茂匆匆大步行走,但只要他们露面,就不断有人人认出来这两个人,然后走上来问:“你是仁科/阿茂吗,能不能与你合影?”
胆大一些的才会上前询问,更多人站在远处,高高举起手机自拍,好把这两个人也囊括在背景里。他们会出现在不同人的手机中,与不同的人被动合影。
就算火车开动,仍然不断有粉丝前来车厢探望。虽然合法的乘客只有五人,却不断有粉丝堵在车门口张望、打探。仁科在车上接受采访,他整晚都在讲话,阿茂整晚都在躲避。
又有人前来打探,她反复地说:“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堵在火车的过道中间,远远向阿茂打手势。阿茂顺势低头,坐在远远的座位上,压低了脑袋,像是谍战剧中的情节。
阿那亚的异托邦,至此已经消散。列车开过北方的夜幕,舞台停止之后,那些演员都去了哪里?他们的样子,是否还在人心当中不断舞动?我想这个答案是肯定的。每一场戏剧,都会在人心中留下不断的震荡。它会发酵,成为集体记忆,牢牢地扎根在那天晚上海滩上流连的人们心中。对加入了这个剧场的人们来说,当他们共同体验了这种生活,“我们”就出现了。
如今,只要提起五条人和他们的音乐,人们就会谈论他们的90年代审美与意味。但90年代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想,它可能什么也不是,只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时间。这些时间并不温柔,但有几双温柔的手,捧给了我们。
五条人成军已经超过10年。每一个在火车站认出他们的人,无论他们是否去过南方,是否见过换港纸的阿伯、梦幻丽莎发廊里的阿珍,他们心中都已经烙上了90年代生活的细节样貌,还有歌唱声中的亲切与故事。
对不懂出处的人来说,《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可能是一个需要解答的谜。没关系,希望这些照片成为一张地图,帮助你爬过五条人的地球仪。
演出结束,五条人在海边散步。海滩很大,一只大狗跑了过来。全员惊喜合影。
【来源】《289艺术风尚》
【记者】王晶
【作者】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 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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