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庭松
从北园到北门,来来往往,我走过了六年。
连接两北的是文三路,路南侧是北门,北侧是北园,相距300米的样子。北园同侧相邻的是大名鼎鼎的学军中学,严济慈先生题写的校名。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就崇拜它。六年里每次经过它时,依然仰望。有位同学是老杭州,见我那么朴实,有些不满,高声引导我破除权威崇拜,嚷嚷道:“什么学军中学?不就是原来的杭大附中吗?”北门一侧几乎都是校园区域,隔着铁栅栏,是大操场,使用率并不高,每天让我们透视行人免进的塑胶跑道。
毫无悬念,这里应该有还真有一个公交站。公交站名叫上宁桥,桥早已不见了,名不副实啊。同学有次来看我,从此地下车,一脸茫然。急匆匆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下错地方了?桥呢?桥呢?”我告诉这位文学青年,沧海桑田,桥被公路盖了,你走的就是。不要怀疑,往前走,往前走,拐弯进园。那时候导航是个性化的真人声音,不一定文雅,但很生动。
北园的全称是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北园,这里原来是杭州大学生科院。有杭大情结的都“生科院”“生科院”这样亲热地叫着,让人听得油然而生莫名其妙的羡慕。园内属于生科院实验室的地盘已经不多,知趣地退居在园的后边。人少去,夏天蝉鸣无忌,阴森森的。进园第一幢古色古香,青砖乌瓦红檐翘角飞,外表壮实雄伟,北大建筑似的。里面住的是青年教师,走廊窄,房间多,光线差,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俗称的筒子楼。连接这楼与实验室的是操场区域,篮球场、网球场中间拉道网。刘师兄经常在那儿起跳投篮,到现在脂肪都懒得上他肚皮。冯师妹网球技术日胜一日,可是做编辑到现在,也有十来年了吧,一本网球书都没编。操场两边皆是路,西路的楼房里住着浙大的老师,林老师家就在那,我没少去喝茶聊天。东路崭新的幢幢,就是俗称的硕博楼。博士住前面楼,不经意间讲究了门面。我从后面楼搬到前面楼的时候,满面佛光,满心欢喜。佛曰众生皆苦,哪知道几年博士读下来发际线明显高了,身材“满腹经纶”了。眼光要么哀,要么凶,极端到自带威慑力。别以为楼新就质量好,朱同学躺在床上津津有味看古籍,“嘭”的一声,天花板皮直往额头上砸!天意怜学子,幸好无大恙。朱同学此后越读越开窍,毕业后就干脆留在浙大继续看那些古籍。
北门的全称是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北门,俗称杭大后门。住在北园,学习当然要到校区里面去,北门于是成了必经之路。虽然是后门,这里的热闹胜过前门。进得门去,便是食堂,厨师没有辜负头顶那高高的、白白的帽子,菜真是炒得不错,其中有我喜欢的茭白鳝片,稍作变化就成洋葱鳝段。后来食堂旁边还搭起临时铁棚,大张旗鼓发展夜宵经济,生意火爆到光着膀子的颠勺厨师无暇擦汗,一边在烟雾缭绕中添油加醋,一边还得理会着“啤酒再来一瓶”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北门围墙拐角处,有个物美价廉的小酒馆,相对清静些,寝室四个经常到那边去聚聚。陶同学喜欢干菜扣肉,程同学偏好老妈茄子,王同学和我只管喝酒。20年后再聚首,陶同学说扣肉增肥血压高,程同学说又不真是老妈炒的茄子,王同学和我只管喝酒。
北门围墙外原来有个小书店,专卖杭州大学和浙江大学出版社的书籍,当然也卖各种辅导书,记得王长喜的考研英语书颇受欢迎。不知哪一天,书店突然销声匿迹了。又不知道哪一天,北门外摆起了书摊。摊主是个戴着大眼镜的国字脸姑娘,她麻利地将尼龙包装袋铺在地上,然后将书哗啦啦倒在上面,双手小腰间一叉:挑吧。书一般三类价格:5元、8元和10元。平心而论,书的质量尽管良莠不齐,但总体还是不错,物超所值。彼时金庸先生担任我院院长,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在这摊上买了《金庸全集》精装本5大厚册,共花去40元。回去津津有味读起来,错别字不时跳出来。完了,买到盗版书了。同寝皆笑,说正版怎么可能40元能买到,盗版这价格也划得来!只要有爱,几个错别字算什么!就着这版本,不但我读完了,同寝同学也读完了,邻寝同学也读完了,沾丐时人甚多啊。毕业时,我处理部分书籍,没想到《金庸全集》竟然成了香饽饽,我狠心卖给本科师弟60元,他如获至宝捧回去了。至今,我仍然觉得对不起这小伙子。
北门外不远处是个报亭,不太起眼,像是辛弃疾词中蓦然回首的那人。报亭固然卖报为主,也顺带卖几本书。摊主没有好脸色,长年累月立在那儿。有次我看到有本《马一浮传》,她一定要卖原价,我试探问问打折否?她熟练地翻出阮籍白眼,鄙夷怼我:“真正读书人,谁讲价?”书无人问津,不过报纸生意真是好。来自湖北的彭同学,期期不落买《南方周末》和《参考消息》,于是我期期不买,在他寝室守株待兔就行。彭同学喜欢点评,学现当代文学的都这样,每年元旦拿到《南方周末》,都赞不绝口,扬着报纸对我说:“本家!你看看今年《南末》新年献词写得多好!”我也只是听到他一个人如此简称这份大报,人家的高度靠增加,他轻而易举减两个字就获得了。我虔诚地问:“多好?”他说:“感觉就是好!”后来我看小品,记得台词:“你品。你细品。”这腔调让我立马想起我的本家,我的同学。分别有年,友谊长青。兄弟,关山外,长江边,你有你的一片天。大武汉,对你还好吗?
来往于北园和北门的兄弟姐妹,走路的居多,有人戏谑说是自开11路车。研究生不能不研究,走在路上都在想问题。低着头走路,任凭旁人如何跟他打招呼,他是真的听不见。有次我实在不能忍受,拍了拍黄同学肩膀,吓了他一跳,他本能地反问:“干吗?干吗?干吗拍我?”我说没什么,就打声招呼,总招呼你,你总听不见。他继续反问:“我打招呼,你听到过吗?听不到有什么问题吗?你这样一拍,我的思路不就断了吗?”我赶紧为这一拍道歉,不然还真是有问题了。那时左师兄骑自行车,属于有车一族,但绝没有高高在上的骄矜。我们跟他打招呼,他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连声说:“你好!你好!”不管骑得多急,都要减速下车,与你攀谈问候。这般费神费力,礼貌得不厌其烦,慢慢地我们就假装没看见他了。可是他真的会看见我们,还是会主动下车,与我们这样的“路人”热情招呼,由于略胖,往往热情到头上冒汗。
我总以为,这300米的路只有思想的纵深,其余便是一览无遗。有一天,刘同学说请吃饭,带我走出北园便直接穿过马路,沿学校围墙和高新技术管委会之间的小路走进去。这是我从来没有走过的,走进去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片由矮房构成的纵横交错的平民区!里面出租房和饭馆交替,展示着城市里藏着的人间烟火。我们在简陋的饭馆里坐下,刘同学高声招呼:“老板!我今天带来了会吃辣的!衢州三辣,一定要辣!”这一次吃得爽人心肺,辣到毛孔怒张,这畅快有如《明湖居听书》通感描述的那样,不然该怎样形容呢?刘同学中学教导主任出身,他笑吟吟地看着不断擦汗的我,有种大哥般的满足,说:“没想到就在我们附近,还有这样的百姓人家吧?没想到大快朵颐,还是要到百姓厨房吧?走街串巷,不能光顾着走光鲜的街,还得串真实的巷啊。”刘同学后来弃教从政,我便经常从报端看到他下基层的忙碌身影。
和许多路一样,文三路也是经常挖,经常修。通常是在挖路的时节,我们在上宁桥公交站送走一届又一届毕业的师兄师姐。他们在硕博楼里修成正果,在北园和北门的往返间简单觅食,挖掘学问,寒来暑往,有哭有笑。如今要拿着毕业证和报到证,到全国各地去工作了,让人羡慕让人不舍。公交车内永远是挤,年年,循环播放:“现在是乘车高峰,请相互照顾往里走”,“请给有需要的乘客让个座,谢谢!”这么多的高峰,这么多的乘客,竞争上座的多,礼让为先的少,喇叭声里的温馨,好像是将圣人口中的文言翻译成白话,提醒大家不要晃出底线。师姐在拥挤的过道中,奋力向我们的方向伸出告别的手,喊道:“再见!记得来看我!”车子开动了,我们使劲点头送行,眼眶竟有点湿润了。
轮到我毕业离开的那天,先是到平民区悄悄吃了个午饭。然后包了一辆小四轮,装上那捆捆扎实的书,出北园一路向西,经西溪,历余杭,穿山过洞来到浙江林学院。一下车,我便向要好的师弟师妹们发了短信,告知我到达的消息。并不忘勉励他们:别老顾着吃,学习重要!要想吃,就多吃精神食粮。他们不知道是不是真惆怅,还是假斯文,回过短信来说道:“真是的!走之前都不让我们请吃一顿!咋弄得像金庸小说一样,低调到出人意料!”金庸小说低调吗?我怀疑他们连盗版的都没有看过。
(图片由CFP提供)
本文为钱江晚报原创作品,未经许可,禁止转载、复制、摘编、改写及进行网络传播等一切作品版权使用行为,否则本报将循司法途径追究侵权人的法律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