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到底是明朝还是清朝年间,江西的龙泉县有位姓石的贡生,娶妻柳氏,虽然算不上家财万贯,但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财主。
石贡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坚金,字爱冰,已经三十了,娶妻郁氏,为人刻薄唯利是图,不喜欢读书,倒是喜欢做买卖。
小儿子名叫坚节,字羽仲,只有十三岁,是石贡生晚年所生。
小儿子生得面如冠玉、聪明绝伦,十岁就能写文章,所以特别招父母喜欢。石贡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石坚节不像他哥一样贪财,为人也厚道,只是从小被父母宠爱,所以为人放荡不羁,不服管教,自认才学出众,所以心高气傲,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处事有些刻薄尖酸,嘴上从来不饶人。
读书的时候,石坚节若是来了兴致,三更半夜也会爬起来挑灯朗读,一连几天不睡,若是没了兴致,他就会一连几天蒙头大睡。
虽然性格如此古怪,可是有父母宠爱,请来的老师也管不了他。但就有一样,他从小体弱多病,从来没离开过药罐子。
石坚节十四岁那年,石贡生夫妇相继离世,他的哥哥嫂子居心不良,想要独霸家产,便伪造父母遗嘱,说他从小体弱多病,怕他活不了多久,将他送到城外的善觉寺出家。
在哥嫂的安排下,石坚节拜在了善觉寺当家和尚寂然名下,剃了头发,取法名为宗无,石坚节就这样成了和尚宗无。
石坚节心里也明白是哥嫂在使坏,但是他心胸宽大,觉得人这一生钱财仕途自有定数,没什么好生气的,就当自己从小就生在一个穷人家,父母没有留下遗产,所以也不惦记着去争,干脆连家也再不回了。
寂然和尚见石坚节,哦现在应该叫他宗无,见宗无聪明伶俐识文断字,还挺喜欢他,就给他请了位姓田的先生,教他佛家经典。
可没想到宗无却觉得,自己从小读的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只会读书写文章,不会念什么佛家经典,所以不管田先生教什么,他都不理不睬。
寂然听说宗无不服管教不好好读佛经,生起气来,让徒弟们把他打了一顿。
他被打得屁股生疼,蹲在枷蓝殿里哭,忽然站起来指着泥塑的伽蓝怒骂道:“和尚们总是借你这几个泥塑哄人,哪在乎什么经典,今天却让我扔下经史文章念这些哄人的套话。这都是你们的错,看我不把你们拆了扔进河里喂鱼,还不赶紧让那什么田先生回家去。”
他对着几个泥塑伽蓝又嚷嚷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笔来写了一支曲儿,取名叫《拍拍紧》:和尚头,赛西瓜,和尚形,似那啥,今生莫想风流话。师父若认真,徒弟莫睬他,这骗钱的经文休念罢。我本是圣贤门,怎做得无碍挂。若再来向我张牙,恨一声贼秃驴,就不做这光光乍。
写完以后他又唱了两遍,然后把小曲儿夹在一本书里,在大白天就上床睡了。寂然和尚和那田先生也拿他没办法。
这天晚上,田先生做了一个梦,梦见庙里的伽蓝对他说道:“你还不赶紧回家,都堂生气了,连我也要怪罪起来,不要连累我无处安身。”
田先生问道:“我好不容易才在这庙里混了个营生,你现在却要我回家,这不是砸我的饭碗吗?再说了,哪有什么都堂(御史、总督或巡抚)?”
伽蓝听了大怒,重重地打了田先生一巴掌,田先生大叫一声,疼醒了。醒过来的田先生只觉得脸上生疼,伸手一摸,脸竟然肿起来了。
怎么会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竟然真的肿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田先生发现脸上越来越疼,拿起镜子一照,发现脸上肿出一个大疙瘩,疼痛难忍,嘴都张不开了。
想起昨天晚上那个奇怪的梦,伽蓝让他回家去,难道真的是伽蓝显灵?没办法,脸都成这样了,也没办法教书了,他只能暂且回家。
宗无见田先生因为脸上生出一个大疙瘩,告假回家了,那叫一个高兴。
田先生不在,宗无就自己读了半天书,看累了就出门溜达,偶然路过师父寂然的房间,发现师父正独自一人在那里喝酒。
这寂然虽然是善觉寺的当家和尚,却是个酒肉和尚,嗜酒如命,见宗无进来,怕宗无分他的酒喝,立刻说道:“即便先生不在,你也应该好好读经,怎么到处闲逛?”
宗无也不说话,转身就走,心里念道:“不叫我一起喝一杯也就罢了,反倒啰里啰嗦!”
某一日,善觉寺里有一池荷花盛开,有位经常施舍的香客带着酒来赏花,请寂然师徒一起坐。
宗无假装殷勤,拿起酒壶就去给两人斟酒,先给香客斟了一杯,却给寂然师父斟了一杯茶。
香客问道:“怎么不给师父斟酒?”
宗无连忙接话道:“家师戒律精严,从来滴酒不沾,还是让小僧陪施主多饮几杯吧。”
香客听了连连称赞道:“好一位至诚先师,可见是真心修行的,自然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
寂然和尚是个看见酒就流哈喇子的主儿,被宗无这么一说,也只得勉强应承道:“哪里,哪里。”
寂然和尚看着两人推杯换盏,心里那叫一个郁闷,强忍着陪香客坐到散席,心里恨透了宗无。
这天,一个叫默然的和尚带着徒弟过来玩,偶然间掀开宗无的书看,在书里发现了他之前写的那支曲儿,然后就被寂然瞧见了。
寂然和尚正愁没机会收拾他,借着这事把宗无一顿教训。
宗无挨了打,恨透了默然和尚,第二天早上特意跑到他的房间,想找机会整治整治默然。默然这时候却不在家,只有默然的徒弟宗慧在佛前念经。
宗无问宗慧:“师兄念的是什么经?”
宗慧答道:“是报恩经。”
宗无道:“是替谁念的?”
宗慧道:“没有替谁念,自己念的。”
宗无笑道:“既然没有人让你念,你还念他有什么用?”
宗慧道:“空闲的时候念一念,等有人出了经钱,就登记在他名头下也是一样嘛。”
宗无大笑一声,猛然拿起旁边敲木鱼的犍稚,照着宗慧光头上用力地打了下去,嘴上还嚷嚷着:“既然如此,你师父昨天害得我好苦,正想打他,现在就记在你的名下吧。”
宗慧毫无防备,被打得眼冒金星,抱着头就躲,宗无在后面追着说道:“不要喊,不关你的事。我现在打的是你师父,又不是打你,你何必着急。”
宗慧疼得要命,返过身来跟宗无扭打在一起,很快就惊动了寺里的其他和尚。
寂然和尚眼见宗无如此胆大妄为不服管教,想着自己这个做师父的管不了他,他的家里人总管得了他吧,于是跑到石家去告诉了他的哥哥嫂子。
宗无的哥嫂本来就怕他分家产,恨不得他早点死了才好,所以就让寂然和尚好好管教,该骂就骂,该打就狠狠打。
寂然看他哥嫂都不管,无可奈何,总不能就为这个把他打死吧,只得回到寺里,一连骂了他好几天。
寂然不仅是个酒肉和尚,还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这天躲在禅房里跟相好的偷欢,不知怎么就被宗无发现了,悄悄躲在窗前朝里面偷看。
禅房里的寂然与相好的激战正酣,宗无正看在兴头上,忽然闻到了一阵酒香。他闻着味找过去,果然在窗前的一堆乱砖石里发现了一壶酒。
他拿着酒回到自己房间,浅斟慢酌,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一壶酒全灌进肚子里,一滴也不剩。他把酒壶又放回原处,而这时候寂然师父的禅房里依旧酣战未休。
宗无酒量本来就不咋地,这时候头昏脑涨,也就没心思在窗外偷听,回房间睡了。
第二天早上宗无起来,见了寂然师父就呵呵地笑。
寂然还不知道昨天的一屋春色全都被他看到了,觉得他这么笑一定有原因,心里猛然想道:“莫非是那壶酒被他偷喝了?”
寂然和尚急忙跑去看,发现酒壶里已经一滴不剩,气得直跺脚:“这是哪来的魔怪,自打他进了山门,我就没一天安生过。”
寂然叫来宗无问道:“这壶里的酒到哪去了?”
宗无答道:“不知道啊,估摸着是被猫儿偷喝了吧。”
寂然都被他气笑了,嚷道:“胡说,猫怎么会喝酒?”
宗无道:“就是因为它不会喝嘛,所以才会喝得烂醉倒在那里。”
寂然笑道:“放屁,你又怎么晓得它喝醉了?”
宗无笑道:“猫儿要不是喝醉了,怎么会烦劳师父打了一晚上老鼠呢?”
此话一出,寂然大吃一惊,马上想到自己跟相好的那事肯定是被他发现了,也就不敢再嚷嚷了。
寂然故作镇定勉强笑道:“肯定是你这弼马瘟偷喝了,又赖在畜生身上。”说着便急急忙忙进了禅房。
寂然心中暗道:“怎么就被他发现了?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还好,惟有他,那嘴实在利害得很,要是这事泄露出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再把他留在寺里就是个祸患,不如明天买服毒药,药死他干净。”
寂然打定主意,一定要除了宗无。
再来说那位田先生,脸上一连肿了好几天,还没完全好,他担心在家里时间长了会被寺里辞退,于是打算回去。
回善觉寺的路上,田先生想起一个朋友好久不见,就顺道去看了看他,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往善觉寺赶,所以等来到善觉寺跟前时,已经大半夜了。
眼瞅着善觉寺就在眼前,田先生忽然听到旁边的树林里有人在说话。
难道是遇上了劫道的?这时候善觉寺的寺门早就关了,田先生吓得赶紧躲到善觉寺前边门楼下的石鼓旁边蹲着。
只听树林里有个人说道:“明天午时石都堂有难,我们应该去卫护,一定要小心。”
另一个人答道:“就是就是,要是有什么差池,我们的罪过可不小。”
几个人齐声说道:“还是早点进去吧。”
话音刚落,田先生就看到从树林里走出来十几个人,他们来到善觉寺门前,一个个从门缝里挤进了寺里。
田先生见此情形,吓得汗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跳起来撒丫子就往家跑。
等到了家里,田先生躲在被窝里哆哆嗦嗦,心里想着:“真是太奇怪了,前几天梦见伽蓝托梦说什么都堂,害得我脸上生了一个大疙瘩,今天又让我遇到了这事。
可是那善觉寺里到底住着什么重要的人物?等我明天中午到寺里去瞧瞧,到底是哪个,有什么难!”
——2——
第二天,被吓得一夜没敢合眼的田先生匆忙吃了早饭,就立刻往善觉寺赶。到寺里的时候已近中午,田先生迈步进门,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又来到后殿,门也被关得紧紧的。
他对善觉寺熟门熟路,找到了茅房旁边的一个小侧门,幸好这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他来到僧房,也没见一个人影,奇怪道:“他们今天都去哪了?太古怪了。”
忽然听到后厢房隐隐传来咳嗽声,他探头张望,看到寂然和另外几个和尚手上拿着许多破布在一只大水缸里洗。原来都聚在这里了。
宗无手里拿着一个大馒头正准备吃,看到田先生进来,忙把馒头揣进袖子里,上前跟田先生作揖行礼。
这一揖作下去,那个馒头从宗无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滚出了有二丈多远。宗无正要去拾,却被两只狗一口咬着,争着抢着跑了。
田先生在旁边哈哈大笑,宗无也尴尬地笑了笑。寂然和尚见田先生突然进来,先是吃了一惊,之后脸色阴沉的看着他。
田先生心里存着事,在寺里到处溜达,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心里更加疑惑。一直晃悠到下午,还是没有发生什么事,他只好告别了寂然和宗无回家。
田先生走出寺门不远,看到上午抢馒头的那两条狗倒在路边,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狗的眼睛鼻孔里都是血,分明已经死了。
狗怎么会死了呢?田先生此时忽然想起中午这两条狗抢走了宗无馒头的事,立即恍然大悟,明白那馒头肯定是被人下了毒药。想到自己竟然身处这么危险的地方,他的心脏嘭嘭直跳。
联想到昨晚看到的怪事,还有前几天的那个怪梦,田先生马上想到,昨晚那几个人说的都堂有难,肯定就是宗无了。
看来他有神佛保佑,将来一定会发达,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要对他下如此毒手?
田先生本来想回寺中告诉宗无,提醒他好生提防,可是又担心惹祸上身,就急急忙忙回了家。
寂然和尚见宗无逃过一劫,心里恨死了突然冒出来的田先生,正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报,说师父养的两条狗不知道为什么都死在了山门外。
和尚们全都跑出来看,只见那两条狗的口眼耳鼻都流着鲜血。寂然心知这两条狗是给宗无做了替死鬼,立刻让人找地方把两条狗埋了。
宗无的心思可就没田先生那么细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两条狗的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寂然看着小和尚们把狗埋了,才放心地转身回了寺里。
寂然和尚刚坐好,便看到一个小和尚领着一位施主来到跟前。这位施主送来了几两银子,想请寂然明天在万佛楼为他做一场万佛忏。
寂然和尚说做法事需要提前准备,一个晚上的时间肯定来不及,还是约到后天吧,然后又留他喝了几杯茶,才打发他回去。
施主走后,寂然立即让和尚们做准备,又请众僧写了疏文,忙活了一整天才准备就绪。
寂然带了十二个和尚来到万佛楼,在楼上拈香祷告诵经祈福。
此时正值盛夏,到了中午,楼里更加酷热难耐,寂然和尚就让宗无切了许多西瓜,送到楼上给和尚们解暑。
和尚们见宗无十四五岁年纪,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粉嫩的小脸能掐出水来,便心生歹意将他调戏,你一句我一言,你摸一把我捏一下。
宗无怒气升腾,强忍着怒火等他们吃完,把西瓜皮收拾干净跑下楼来,心里暗骂道:“这些个贼·秃,竟敢如此无礼,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看着手里的西瓜皮,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悄悄把这些西瓜皮全部放在楼梯上,然后在楼下猛然大喊道:“不好了,着火了,楼下烧起来了!”
在楼上念经的和尚们听到着火了,立刻起身往楼下跑,谁也没顾得上看路,纷纷踩在西瓜皮上,从楼上一直跌到楼下,一个个摔得头破血流,连连哀嚎。
宗无看着他们的倒霉样,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之后他憋住笑,假装慌忙跑过去把人扶起来,陪礼道:“该死,该死,都是我的错。我被这大太阳晃了眼,一时眼花,还以为是着火了。没事,没事,我有祖传妙方,敷上包管就能好。”
寂然和尚正扇着蒲扇啃着西瓜悠然自得,忽然听到这边的哀嚎声和哭声,赶紧过来看,见和尚们全都倒在地上,个个头破血流狼狈不堪,问清了情况之后,把宗无痛骂了一顿。
骂完之后他又吼道:“既然有祖传秘方,还不赶紧去拿来。”
宗无随即跑到后园,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摘了些凤仙花,悄悄捣烂了,又找来一块明矾放在里面,一起捣碎了,拿过来对和尚们道:“这药是专治磕碰创伤的单方,特别管用,敷上就好。”
宗无亲自动手帮受伤的和尚们敷药,连没有受伤的地方也都给他们敷上,把一个个光头都敷得满满的。
他还不忘对和尚们说道:“敷上的药不能随便动,要等它自己脱落,包你一晚上就能好,不然要是得了破伤风,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和尚们全都信了他的话,还有几个摔下来伤了腰的,问他有没有治腰伤的方子。
宗无说道:“没有什么药方,只有祖上传下来的一副膏药,贴上就能好,只是膏药寄放在一个朋友家里。”
和尚们让他赶紧去取,他悄悄来到药铺,买了几张催脓烂疖加料的大膏药,又买了一条死蜈蚣,磨成粉末撒在膏药上,回来给闪了腰的和尚贴上。
和尚们敷完了药,随便念了几句经文,早早就睡下了。
那些包着头的和尚倒还没什么,那几个腰疼贴了膏药的,睡到半夜就感觉到腰上又疼又痒,实在忍不住的,揭开膏药一看,发现下面已经皮开肉绽,这才知道是被宗无给坑了。
包着头的和尚一看这种情况,赶紧揭开头上的药查看。不揭开还不要紧,这一揭开,立刻感觉疼痛难忍。
和尚们互相查看,发现头上又是红又是紫,一个个都跟掉进了染房似的,躲在寺里不敢见人,过了半个多月才慢慢见好。
这一番折腾下来,和尚们恨死了宗无,都到寂然和尚那里告状,要求把他赶出去。
寂然把宗无打了一顿,然后说:“我看你是没福出家,还是还了你的舍身纸,快快离开吧,随你到哪去。”
宗无也早就不想在这藏污纳垢的善觉寺里继续待下去了,高高兴兴地拜别了师父,与和尚们打招呼告辞。和尚们巴不得这个冤家对头赶紧消失,没一个搭理他的。
宗无整理好原来从家里带来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善觉寺。
寂然与和尚们见宗无离开,总算是挑去了心头刺,拔除了眼中钉,继续肆无忌惮地饮酒吃肉,纵赌宣淫,逍遥快活。
宗无出了山门,脱了僧服,穿上俗家的衣服,这下他又变回来石坚节。
他在附近认识的一户人家借住了半个月,身边带着的财物很快就用完了,只得把身边能当的衣服当了换钱。
又过了半个月,这户人家原本就穷,实在顾不上他,于是就劝他:“你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还是应该回家去。”
石坚节本来不想回家,但是身无分文没吃没喝,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家去。只是哥嫂会容得下他吗?
他进了城回到家,见了哥哥和嫂子,把还俗的事告诉了他们。
这时候做哥哥的竟然对弟弟说道:“我好好送你出家,你却不守本分,惹恼了师父和师兄们,被寺里赶了出来,我和你嫂子也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你还是出去找个出路吧。你要是敢在外面打着我的旗号骗吃骗喝,那就别怪我心狠。”
哥嫂把他赶了出来,立刻关上大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无处可去,只得又回到善觉寺去求寂然和尚。
寂然和尚好不容易把他赶出门,怎么会愿意再收留他,所以大发雷霆:“你既然已经还俗,怎么又来胡搅蛮缠?你已经不是我寺里的人了,以后要是敢再来,我只当你是贼,万一断送你的性命,你可别怨我。”
说罢,寂然让几个和尚把他推出寺门,然后将门紧紧关上。他无处可去,四周又是黑漆漆一片,他只得在寺门外蹲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他正感叹天下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抬头就看到那田先生远远地走了过来。
田先生听他把事说完,劝他道:“没事,没事,你吉人自有天相,不愁没地方安身。”
随即田先生把自己两次遇到的怪事都对他详细说了一遍,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做了冤死鬼。
田先生道:“令兄既然容不下你,纵然他暂时收留你,以后也难免会生出事来,只怕会有什么不测。至于这善觉寺,那就更不能再回去了,幸亏他们只是把你赶了出来,也算是你的造化,不然只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不如先住到我家里,虽然是粗茶淡饭,倒也能混个温饱。你安心读读书,等再长大一些,或是到官府与你哥哥理论,或是求取功名,也算是个万全之策。”
石坚节听了田先生的话后感慨万分,立即跪下给田先生磕头,田先生赶忙扶起他,带他回了家。
田先生又把妻子杨氏叫到跟前,把石坚节有鬼神护佑的事都告诉了她,并且嘱咐她好生照顾,等他以后发达了,或许能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
从此,石坚节就在田先生家里住了下来。他倒也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有什么神明护佑,只要能有个容身之地,不至于冻饿街头就已经很知足了。
——3——
田先生虽然读过几年书,但出身微寒,他的妻子杨氏是个专门替人保媒拉纤的媒婆,听丈夫说石坚节有神明护佑,就觉得荒唐,压根就不信。
杨氏心里暗想,宁添一斗不添一口,好端端地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个人,实属浪费粮食。不过她也只是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一年,田先生忽然得了一场病,瘫在了床上,家中的一切开销都要靠着杨媒婆。
之前杨氏不说什么,是因为田先生是家里的顶梁柱,如今他瘫痪在床,开销都指着杨氏,所以现在终于敢跟丈夫抱怨:“你无缘无故带着陌生人回来,又不给他找点事做,倒是叫我在外辛辛苦苦苦苦挣钱养活他。”
田先生道:“他只会读书,会做什么?”
杨氏道:“只要他肯做,自然有不用出力就能做的事。”
杨氏不是个媒婆嘛,经常能出入大户人家,所以她就和附近一个孙寡妇一起,走东家串西家地买卖首饰。
做买卖说白了就是在买卖双方之间赚差价,所以杨氏想让石坚节做个托儿,或者装作买主的家人一起来议价,趁机压价,或者装成卖主跟着交易,以便抬高价钱。
石坚节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听说杨氏能穿房入户与女眷们往来,马上就答应了,每天跟着两个老婆子走街串巷出入闺阁,把人家的小姐丫鬟看了个遍,别提多快活了。
有的大户人家闺门把守得严密,杨氏就把他装扮成丫鬟混进去,买卖做成后,杨氏还能多得一份中人钱。
过了些日子,生意突然冷清了些,杨氏和孙寡妇又觉得每天走街串巷来钱太慢,所以就算计着要把石坚节打扮成女子,卖给一个大户人家,挣点快钱。
杨氏因为顾及着丈夫田先生,只好让孙寡妇出面,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闲汉扮成石坚节的父亲,做主把他卖掉。只要这桩买卖成了,给闲汉一份,孙寡妇趁机逃之夭夭。
石坚节以为又是扮成丫鬟卖首饰,到了那大户钱员外家以后,孙寡妇把他领到后房坐下,他们到客厅里写契约兑银子。
这家的大娘子安排了两个丫鬟陪着石坚节,然后就出去了。
其中一个丫鬟看着模样俊俏面若桃花的石坚节,嬉笑着说道:“官人真是好造化,又讨了这么一个好女子。”
另外一个笑道:“只怕咱家大娘以后有气受了!”
石坚节聪明伶俐,立刻发觉事情不对劲,连忙闯到客厅,正好看见他们在写契约兑银子,于是大声嚷嚷道:“我是石贡生的儿子,你们怎么敢把我打扮成女子卖给他。”
钱员外一听他是个男子,勃然大怒,随即让下人把孙寡妇和那个闲汉一顿好打,两人拼了命才逃出门。
钱员外没有被骗走银子,说石坚节是个好人,赏了他几钱银子。
石坚节回到家里跟杨氏说了这事,杨氏坚称毫不知情,嘴里还一直埋怨孙寡妇做事不地道。他觉得杨氏肯定参与了这事,只是碍于田先生的情面,也就不好深究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靠着杨氏,如果惹恼了她,很可能会把石坚节给赶出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他也只能忍了。
又过了几天,孙寡妇竟然厚着脸皮来到田家,说是要去讨一笔旧账,希望杨氏能陪着她去。石坚节看到这孙寡妇竟然还敢上门,立刻火冒三丈。
石坚节可不是个任人欺凌的人,拿杨氏没办法,总能拿你孙寡妇出出气吧?
想到这里,石坚节一把揪住孙寡妇,大声咒骂道:“好你个·老·猪·狗,你做的好事,竟然还敢到这里来。”
谁知这孙寡妇看到石坚节扯住了自己,竟然笑着说道:“我那是做好事,给你找了个安身之处,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而抱怨起我来了。”
石坚节闻言大骂道:“胡说,我是正经人家的儿女,怎么肯卖身他人?况且你把我扮成女子,一旦事情泄露出去,岂不是要连累死我。”
此时孙寡妇嘴上依然很强硬,大声喊道:“怎么连累你了?你虽然没有前面的,却有后面的呀,怎么过不是过。”
石坚节立即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堂堂男儿怎受得了她这样侮辱,怒不可遏,大骂道:“你这·老·猪·狗一派胡言,我跟你到官府去理论理论。”
随即石坚节一头撞向孙寡妇,把孙寡妇撞倒在地,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杨氏根本劝不住两人。
两人撕打着出了门,来到大街上。街上的男女老少听到这边的吵闹声,全都围上来看,有劝架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好不热闹。
两人谁都不肯放手,虽然石坚节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是个男人,孙寡妇哪里是他的对手,吃了大亏,很快就没力气了。
石坚节也是真恶毒,瞅准机会把孙寡妇的裙带扯了下来。孙寡妇赶紧松了手,提着裤子飞快地跑进了田家屋里,关上屋门嚎啕大哭,满嘴污言秽语大声咒骂石坚节。
石坚节总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任凭她怎么骂,也不去理睬她,只是站在屋外得意得笑着。杨氏赶忙从中劝解,孙寡妇才从屋子里出来,拿衣袖遮着头,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了出去。
孙寡妇毕竟是杨氏的朋友,被石坚节害得出了这么大的丑,让杨氏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了脸,所以她更加恼恨石坚节了,挖空心思要找机会把他赶出去。
没过多久,机会还真的来了。
本地有个桂员外,曾做过十多年的官,如今他的宝贝女儿要出嫁了,想找个小跟班给女儿做陪嫁。杨氏听说了这事之后,就打算把石坚节卖到桂员外家。
随即杨氏和孙寡妇串通,瞒着石坚节,说他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姐妹,以姑姑的名义把他卖到桂府为奴。交易达成之后杨氏才告诉石坚节。
石坚节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杨氏卖了,他能愿意吗?没想到这次,他经过一番思考,还真的答应了。
之前孙寡妇和杨氏经常带着打扮成女人的石坚节到桂员外家买首饰,因此他对桂员外家的情况非常了解,见过桂家的丫鬟奴仆。
如今田先生瘫痪在床,一家三口全靠杨媒婆挣钱养活,他知道杨媒婆一直把他当吃白饭的,早就想把他扫地出门。
桂员外买他是为了给女儿做陪嫁,桂员外的亲家是个官宦人家,与其被杨媒婆赶出去,那还不如到官宦人家做个奴仆。流落街头无处可去的滋味他是经历过的。
还有就是,桂家新买来的陪嫁丫鬟巧云姿色出众,他如今也到了青春悸动的年纪,想吃那天鹅肉。
思来想去,石坚节最终默认杨媒婆把他卖给桂家,得来的典身银子他分文不要,都送给田先生养老,报答他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的收留之恩。
桂员外没想到买来的奴仆如此年轻美貌,非常欢喜,便给石坚节取名叫秀童。
桂员外的女儿名叫玉香,许配给本府戚知府家的大儿子戚可成为妻。
戚家大公子从小体弱多病,现在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戚知府见儿子病势沉重,决定赶紧娶儿媳妇过门,给他冲冲喜。
桂员外给女儿的嫁妆非常丰厚自不必说,现在又买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小仆陪嫁。
戚家娶媳妇那天,花灯鼓乐,火炮连天,好不热闹。桂小姐到了戚家,与大公子拜了堂,饮了交杯酒,送入洞房后,戚家人依旧把大公子送到一个安静的寺庙里养病。
桂玉香小姐虽然有了戚家媳妇的名分,却没有夫妻之实,每天只能独自困守香闺。不过她到底还年轻,感受不到长期苦守空房的苦,日子过得还跟之前在自己家里一样,也算是逍遥自在。
戚知府见陪嫁来的小仆秀童年轻英俊容貌出众,不敢让他在寺里服侍大儿子,而是让他到书房里服侍小儿子戚化成读书。
二公子戚化成只比秀童大一岁,个性粗疏,学业方面一塌糊涂,为此戚知府专门请了一位饱学之士马先生教他读书作文,但他实在没有读书的天赋,终究是顽石难雕钝铁难化。
一天,马先生出了题,叫二公子作文章,还没写几句,他就叫秀童给他泡茶,等茶泡好了端来,他已经昏昏欲睡,嘴里喝着茶,上下眼皮直打架,把文章抛在了一边。
秀童见了直摇头,一时又好奇先生出了什么题目,拿过来一看,是“不得其酱不食”。
再看二公子写道:菜易于酱气,故酱不得则圣人吐之矣。夫酱作料也,多则咸而且苦,少则淡而无味,务在不多不少之间,菜方快口。若有一些酱胖之气,欲求圣人之沾唇而不吐之也,得乎哉!
秀童见他写的竟然是怎么做酱菜,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又不好意思笑得太大声。
二公子看他笑成这幅模样,于是问道:“怎么,就算我写得太好了,你也用不着这么惊讶吧。”
秀童听他这么说,更忍不住了,又怕说他不好惹他生气,便笑道:“这文章做得堪称绝妙,我简直高兴得要发狂。”
秀童说完又大笑不止,二公子接着问道:“那你说,我这文章到底哪里好?”
秀童捂着肚子连连点头道:“二公子真乃名士高才,写得哪都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二公子。”
二公子闻言大喜:“看来你也懂文章,那你一定也会写,不如你也写一篇,与我比个胜负。”
秀童听二公子这么说,逗起了他的好胜之心,而且他也很久没有写文章了,早就手痒难耐,于是立即写了一篇,竟然不打草稿,倾刻间一挥而就。
二公子见了非常惊讶:“你原来还是个快手,这么一会就写好了。”
二公子拿过来看,却根本看不懂,好些字还不认得,为了面子只好含含糊糊夸赞道:“妙,好。但是写得太仓促了,欠缺思考,要是能沉下心来好好想想再下笔,就能跟我写得一样好了。”
秀童知道他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准备讲给他听,就在这时候,丫鬟巧云走了进来,对秀童道:“小姐叫你呢。”
——4——
秀童听说是小姐叫他,立刻丢下文章,跟着巧云进了小姐房间。他来到房里,抬眼看到桂小姐,立刻就被小姐的美貌迷住了。
秀童虽然是桂小姐的陪嫁,但是大户人家规矩严,他这样的仆人是不能随便靠近小姐的,所以从来没有看见过小姐,今天玉香小姐想让他出去买些东西,才把他叫进房来,这时候才第一次窥见小姐容颜。
桂小姐花容月貌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声音甜美婉转,亲口吩咐秀童买这买那,他虽然低着头,却不停地偷看小姐。
他出了小姐房间,买了东西回来,桂小姐让他把东西交给侍女巧云。
回到自己房中,小姐美丽的容颜依然在他脑子里不断闪现,心里暗暗思想着:“好个天姿国色的小姐,我要是能娶到小姐这样的做妻子,也就不枉为人一世了。”
他越想越痴迷,情不自禁,立刻取来纸笔写了十首双迭翠,取名《美人十胜》。
恰好这时候巧云从门前经过,他见巧云生得俏丽,早就留意她很久了,今天又遇到小姐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心中的欲望再也压抑不住。
他三言两语把巧云骗进屋里,也不知道从哪借来的色胆,竟然将巧云一把搂着说道:“来得好,求你救救急。”
巧云突然被他抱住,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拼命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巧云着急说道:“你赶紧放手,不然我就要喊人了,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秀童腆着脸花言巧语再三恳求,却一直不愿意放手。巧云年已及笄,情窦已开,见秀童样貌出众清秀可人,对他也有些许喜爱,在秀童死缠烂打之下渐渐无力支撑。
二人匆匆见意,起来时两个衣裤上都染得鲜红累累,抱在一起相视而笑。
正当两人温存不断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喊叫秀童,两人赶紧收拾了一下,巧云看门外没人,赶紧悄悄离开。
马先生布置的题目,戚家二公子只写了那么几句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当时天色已晚,他又一心贪玩,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把自己写好的那几句誊抄好,又将秀童写的那篇文章抄上。因为看不懂秀童写的文章,所以不知道该从哪里抄起,索性把后半篇也不管是不是完整的句子,全都抄上送给马先生看。
马先生接过来一看,是又好气又好笑,大骂二公子狗屁不通,接着往下看,竟然是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再往下却越来越通顺,越来越好,堪称锦绣,忍不住击节赞叹。
马先生看完立刻就明白了,这个不学无术的,肯定是从哪抄了别人的范文拿来充数。
马先生转念又想道:“这是哪位大家写的范文,我怎么从来没看过?难道是我孤陋寡闻?”
马先生叫来二公子化成问道:“你这后半篇文章,一定是抄了哪家的范文,你老实说,是从哪里抄来的?”
二公子辩白道:“是我搜肠刮肚写出来的新文,不是什么范文。”
马先生道:“胡说,哪有前半篇纯属放屁,后半篇前后通顺入情入理的?你说实话我就不罚你,要是再敢隐瞒,我决不饶你。”
二公子见被马先生识破了,便支支吾吾说道:“后半篇是小仆秀童写的。”
马先生当然不相信一个杂役能够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取出戒尺吓唬他,这时候戚知府恰好走了进来,马先生就把这事说了。
戚知府拿来文章一看,也忍不住笑了,把儿子臭骂了一顿,然后看后半篇文章写得确实是好,于是问道:“你到底抄了谁的文章?”
二公子道:“确实是秀童写的。”
戚知府也不相信,二公子撅着嘴一跺脚说道:“秀童又没死,把他叫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戚知府依然半疑半信,让人去叫秀童。秀童这时候刚刚跟巧云完了风流事,一听是戚老爷叫他,立刻整理好衣服跑了过来。
秀童来到戚知府面前,戚知府笑着问道:“你昨天替二相公写文章了吗?”
秀童赶紧答道:“没有,没有。”
戚知府笑容可掬地问道:“你说实话,我不会责备你的。”
秀童解释道:“我昨天确实写了一篇,但不是替二相公写来糊弄先生的。那篇文章现在应该还在二相公身边。”
戚知府于是叫儿子取来他的原稿仔细阅读,确实是那篇文章的前半段,但心里却有些疑惑,一个杂役真的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吗?于是决定和马先生一起当面出个题目考他。
秀童这时候想在戚知府和马先生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才学,看到题目后用心想了想,也不打草稿,很快就写出了一篇文章。
戚知府见他笔不停留文不加点,顷刻之间就写好了,非常惊讶,同时也带着几分欣赏。
等到拿来文章看罢,发现比以前那一篇写得更好,又惊又喜,夸赞道:“以这样的文才,考个举人进士也不是难事。这人一定从小有名师教导,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戚知府把秀童叫进来,与夫人一起盘问他家乡来历。秀童说自己原名叫石坚节,将身世来历如实相告,又求老爷夫人不要外扬,担心让哥嫂知道了,又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戚知府夫妇觉得秀童挺可怜的,就让他给二公子做个伴读,从此以后只待在书房里,再也不必干那些杂役粗活了。
秀童自从见了桂小姐以后,就对她念念不忘,但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癞蛤蟆,吃不了天鹅肉,所以就不再痴心妄想了。
若是到了实在情不能释的时候,他就把巧云当作小姐,只在心里默默想念,倒也过得安心自在。
马先生见秀童有这样的才学,慢慢也就不把他当奴仆看待了,反而对他体恤有加,又劝他闲暇时多读点书,或许以后能有个好的出路。
过了一段时间,戚家二公子的文章没见好,秀童的学问却长进不少。
话分两头,秀童,也就是石坚节,他的哥哥石坚金,自从把兄弟轰出门之后便置之不理,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地方安身。既不在眼前晃,又不来跟自己争夺家产,他夫妻俩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石坚金依旧出门做买卖,采购了一船贵重货物发送到南直隶一带去卖,走的是长江水路。
这一日,江面上风平浪静,货船在江上安稳行驶,江水中突然钻起两只猪婆龙(传说中的水怪,也有说是扬子鳄,《聊斋志异》中有一篇讲述猪婆龙的故事)来。
石坚金经常出门做生意,也算是见多识广,对这个司空见惯,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猝不及防之际,东边忽然又钻出一大群猪婆龙来,西边也钻出一百多只,顷刻之间,江面上浮现出成百上千只猪婆龙,乌鸦鸦一大片,渐渐朝着货船游了过来。
石坚金和同船的人以及船家见状,立刻大叫一声“不好”,赶紧把船往岸上靠。
就在这时候,船边突然浮出四五十个猪婆龙,只见他们围上来用嘴拱着货船,货船眼看着就翻了,所有人和货物全部落入水中。
幸亏船家水性好,浮出水面后摸到了一块木板,然后向四周呼救。江上有几只渔船经过,听到呼救后立刻赶了过来,把落水的人救了起来。
幸运的是,船上的客人无一伤亡,但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客人们的随身行李和船上装载的货物却全部沉到了江底。
石坚金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上的盘缠和货物全都沉到了江里,无奈之下只得一路讨饭回家。
一路讨饭总算是回到了家乡,可是当石坚金来到家门前时,却看到自家院里火光冲天,吓得魂不附体,又不见妻子在哪里。
这时候妻子郁氏焦头烂额地从邻居家哭着跑出来,看到丈夫后嚎啕大哭:“昨天晚上睡下的时候还专门检查过,一点火星都没有,到了今早不知道怎么就平地起了大火。
大火起得突然,连一条被褥子都没来得及抢出来,而且只单单烧了我们一家,连我也差点被烧死在里面。”
郁氏哭诉完,才发现丈夫一副乞丐模样狼狈不堪,赶紧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是这副模样?”
石坚金也跟着大哭起来,慢慢把江上翻船,盘缠货物尽失,一路讨饭回来的事说了一遍,之后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石家虽然算个财主,但他家一直是外出经商,从来没有想过买田买地买商铺,除了这套宅子外,再没有半亩产业半间商铺。现在房子烧没了,夫妇二人已经没有容身之地,只能暂住在庙里。
石坚金和妻子郁氏商量,在处州还有一笔账没有收回来,不如俩人一起去讨回来,还够做些小买卖。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夫妇两个一起风餐露宿讨饭来到处州,并很快找到了欠账的那户人家。
这户人家并不是不愿意还,而是别人也欠着他的帐,看他如今落难,尽心去讨帐还他。
可是这年正好遇上了大灾,本来就歉收,买卖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讨回来的银子也勉强够他两个日常开销。
人家十分过意不去,说道:“这讨回来的也只够你们回去的盘缠,况且欠账本来就不多,就算全都讨回来了,也用不了多久,到时候你俩何以度日?不如听我的,找一个财主家,租地种田过活。”
幸亏石坚金小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发达,也过过几年苦日子,曾经干过农活种过庄稼,夫妻二人听了劝告,经这位朋友介绍,在一个财主家租了几亩田耕种。好在牛只耕具也都齐全,他又跟大户借了些米吃,等到庄稼有了收成后再还人家。
给人做佃户当然不如自己经商,每年的收成,石坚金夫妻俩留下一半,另一半交给财主。夫妻俩一年到头辛苦耕作,也只够勉强糊口罢了。
——5——
秀童在戚府做戚二公子的伴读,与二公子关系越来越好,戚知府夫妇俩见他聪明伶俐又会来事,把他当作子侄看待,每天与二公子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有空闲时还跟侍女巧云你侬我侬,日子过得充实又快活。
戚家大公子戚可成病体日渐沉重,后来连下床都费劲,不到半年时间便撇下父母走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戚知府夫妇和桂员外都悲痛不已,将大公子风光大葬。只是苦了桂小姐,守了半年活寡,如今真成了寡妇。
自从戚大公子走后,戚知府夫妻俩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对他的学业越来越上心,管教越来越严格。
怎奈二公子根本不是读书这块料,本就资质愚钝,又玩心不改,虽然有父亲、先生以及秀童悉心教他,可终究是顽石一块,朽木难雕。
随着科考临近,府县要进行童生考试,也就是考秀才,戚知府知道儿子学问不行,就想到了让秀童顶替儿子去考。
戚知府为官多年,府县里的各级官员都曾经是他的同僚和下属,安排秀童替考还不容易?因此上上下下都闭上眼当作看不见,只等上面的考官下来,走个过场,二公子就是秀才了。
可是没想到上面这次派来的主考是个狠角色,为了防止作弊,规定考试时每十名考生编成一组,按组核对姓名、年龄、相貌,核对无误才能放进考场。
主考还提前发出通告,只要查出同一组的十名考生中有一名是替考或者假冒,则十名考生都不许进场,还要枷号示众,公卿子弟也照样惩治。
虽然如此,但戚知府有的是办法,不让替考就找人进考场帮儿子。他先让秀童改名为戚必成,然后找了门路,说是自己有个亲侄子来得晚,希望能把他加进这一届的考生中。
二公子戚化成和改名为戚必成的秀童一起进了考场,领了题目,戚必成很快写好了文章,悄悄递给二公子誊抄。
这时候时间还早,秀童就把戚必成的那份卷子顺势也做了,一来是为了消遣打发时间,二来是怕交白卷上去会让考官起疑,怕担干系。
秀童低着头很快就把戚必成这份卷子写完了,转过头去看二公子化成,见他还没有誊抄完,又等了好一会。
两个人交了卷,高高兴兴地出了考场。
过了两天,主考又下了通知,让考生们参加复试,二公子戚化成和戚必成都在复试的名单内,这时候戚知府才知道秀童把戚必成的那份卷子也做了。
不就是复试嘛,本就是经常的事,无非就是对对笔迹查验身份而已,就算是再出题,还像上次一样依葫芦画瓢就是,况且有秀童在还可以给二公子化成壮壮胆。
至于戚必成这个本就不存在的人,到时候就说他不幸病亡了也就是了,不会有人留意这些的。
可是任谁也没有想到,秀童做的两份卷子都太好了,引起了主考的特别关注。
主考见戚化成和戚必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龄,真可谓是青年才俊,主考是个爱才的人,于是特意把两人叫到跟前来,要当面复试。
主考当即出了一个试题:童子六七人。接着又赏了两个青年才俊许多瓜果,安慰他们用心作文。
当着主考的面作文,这可如何是好?二公子化成这下犯了难,在一旁的秀童真是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主考见不到二公子化成的锦绣文章,立刻就会明白是有人帮忙作弊,他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有知府老子给他撑腰,即便被主考发现了,估计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是他秀童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是人家的一个伴读书童而已。
秀童忧心忡忡,可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把戚必成的卷子匆匆做完,送到主考面前。
主考见他写得这么快,第一个来交卷,就叫他站在旁边等着。主考当即阅卷,看他文章写得实在是好,连连拍案称快,提起笔来在卷面上写了”取进神童”四个字。
主考非常高兴,问道:“你姓戚,是戚祈庵什么人?”
秀童赶紧撒谎应答道:“学生自幼父母双亡,是戚老爷看我可怜,认我做了义子。”
主考非常欣慰,勉励他道:“以你的文才这次一定能中,不过切不可因为得了一个秀才就骄傲自满,回去继续用心读书,本院希望能看到你再接再厉蟾宫折桂。”
秀童赶紧谢了主考,又回到座位上,呆呆地看着二公子化成,见他才写了两行,急得直冒汗。
主考非常喜欢他两人的卷子,见秀童这么快就写完了,另一个过了这么久了还不来交卷,心里难免有些诧异。
主考偶然间抬头扫了一眼,见二公子戚化成只写了两行,便等不及叫人拿过试卷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童子六七人以细人之多,其妙也非常矣。夫童子乃细人乎。吾知其妙也,必然矣。而点之所取,谅必有果子哄之之法耳。
主考看了哈哈大笑,随即拍案大怒道:“写出这种东西,可见你前天一定是作弊。本院也不细查了,就打断你的双腿,枷号示众两个月。”
主考正要让人行刑,秀童被吓得慌了神,也不顾会不会受牵连,跑到主考面前跪下,失声痛哭,表示情愿替他挨打。
其实这时候,见多识广的主考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如今这种事实在太多了,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是戚知府的儿子,哪能真打断了他的腿?
况且主考又觉得以戚必成的才学,要是为了这事废了,实在有些可惜,便放了化成,呵斥道:“本来应该打你个半死,不过姑且看你父亲与兄弟面上,饶了你这狗腿,回去读二三十年书再来考吧。”
秀童领着二公子化成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化成被吓得脸如白纸。
戚知府听到这个消息,也吓得魂飞魄散,毕竟合谋串通科场作弊这种事真要被查出来,丢官罢职甚至充军发配都是有可能的。
因受了惊吓,二公子化成回到家便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小命。
等到发榜那天,戚必成中了秀才,而且是第一名。
过了两天,学道里迎送新秀才,因为戚必成,也就是秀童,同时也是石坚节,是最让主考看中的,因戚必成是主考取的第一名,戚知府不去不好,不去就摆明了是自己作弊。
没办法,他只得将错就错把秀童认做第三公子,吩咐家里的下人以后称他做三相公。
桂玉香小姐见陪嫁来的小厮考中了秀才,二公子却没有考中,既吃惊又欢喜,侍女巧云得知自己的情人做了秀才,当然更喜欢他了。
戚知府夫妇俩见儿子不仅没考中,还差点挨了打,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所以一直闷闷不乐。为了遮掩,夫妻俩只好把义子戚必成推出来,为他摆下酒宴款待同僚和亲朋。
戚知府夫妇想了想,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儿子看来一时半会是出不了头了,不如索性做个好人,认下这个所谓的义子戚必成。他要是以后中了举人甚至进士,还能不对戚家感恩戴德?
自此,戚知府夫妻俩就把戚必成当成自己的第三个儿子,事事都为他安排妥当,让他安心读书接着考举人。
临近乡试的时候,戚知府安排了几个下人送他到省里考试,一路上伺候得无微不至,要面子有面子要排场有排场,可真就是戚知府家的三公子进城赶考。
戚必成也不负众望,顺利考中了举人,位列第三名。
戚必成戚举人一下子就成了省里面炙手可热的人物,拜见恩师,大会同年,豪门士绅的饭局更是一场接一场,直接奉上银两结交的也不在少数。
在省里忙活完后,戚必成立刻回家拜谢戚知府夫妇,又赶到龙泉县去拜谢桂员外夫妻。桂员外夫妻俩见戚必成登门,热情款待,戚必成则以子侄辈的礼数拜见。
戚必成,也是秀童,同时也是石坚节,跟以前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时候可完全不一样了,回到龙泉县后,就想回家去看看。
以前石坚节啥也不是,被哥嫂霸占了家业赶出家门,如今自己已经是举人了,谁见了都得叫一声举人老爷,他想看看哥嫂现在会如何对待自己。
当他回到家,发现自家的房子早就没了,向邻居一打听,才得知这两年发生的一切,如今哥哥嫂子已经不知去向。
他既吃惊又感叹,然后又去拜望在最困难的时候好心收留他的田先生。
没想到田先生去年三月间就已经仙逝了,家里只有杨媒婆一个人,如今双眼已瞎,饥寒交迫无以度日。
听说来看她的新举人就是以前那个在家里吃闲饭的石坚节,又惊又喜又愧疚,悲悲咽咽哭了起来。
戚必成好言劝慰,又准备了祭品到田先生坟上祭奠,同时送给杨氏三十两银子养老之用。
——6——
在桂家住了几天后,他又动身回到戚知府家,然后拜别了戚知府和夫人,匆匆进京参加会试,在当年会试又中了进士,再之后就是殿试。
戚必成很快被任命为浙江处州府青田县知县,领了官凭印信出京,先去拜见戚公夫妇,想请戚知府夫妻跟他一起上任报答恩情,戚家夫妇连忙推辞了。
戚必成又想跟戚知府与夫人提自己和侍女巧云的事,却又担心桂小姐那边不肯当人,不好自己开口。
正在百般踌蹰之际,恰好桂员外听说戚必成回来,特意上门来贺喜,戚必成心中暗喜:“这下好了,就请他去跟义父提巧云的事。”
戚知府见亲家翁桂员外到家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跟夫人商议道:“可成儿已经不在了,儿媳妇还年轻,留在家里始终不是个事,如今已经把必成认作义子,而且他又发达了,以后前程不可限量,不如做件好事,让必成一辈子感激我们。
等明天我去跟亲家说,把儿媳妇许配给必成,这样必成就成了我们的女婿,必成也会终身感激我们,儿媳妇依旧还是我们的儿媳妇,你看怎么样?”
夫人觉得这个主意好,马上就同意了。第二天,戚知府就跟桂员外说了这个打算。
桂员外自然不愿意眼看着女儿守活寡,女儿能再嫁给戚必成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当然欣然应允。
这事戚知府当然不好出面去说,于是让夫人去说。戚夫人随即叫来必成,对了说了这事。
戚必成对桂小姐倾慕已久,原本是癞蛤蟆不敢想那天鹅肉,只希望能娶她身边的侍女巧云,如今听夫人说要将桂小姐许配给他为妻,高兴得差点连魂儿都飞了,心里乐得直发狂。
因为戚必成还要赴任不能耽搁太久,戚知府便将就选了个吉日,将桂老夫人也接过来,张灯结彩为必成完婚,仍将巧云作为陪嫁。
婚礼当日大吹大擂,各路贺客盈门,本府官员无不登门贺喜,戚府上下热热闹闹,一直闹到深夜才散。
戚必成进入洞房,搂着桂小姐,真可谓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间的好事都让他全占了。第二天一早,戚必成见桂小姐新红点点,更加疼爱。
新婚三天后,戚必成就拜别了戚家夫妇和老丈人丈母娘,带着玉香小姐与巧云一同匆匆赴任去了。没过俩月,他又求了小姐,把巧云也立为侧室。
某一天,知县戚必成坐堂审案,审到了一件佃户拖欠地租反将主人打伤的案子。等衙役把那个伤人的佃户带进来,戚必成一看,堂下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最疼爱兄弟的哥哥石坚金。
戚必成大吃一惊,石坚金这时候也傻了,哪能想到堂上的知县老爷竟然是被自己赶出家门的亲弟弟。
戚必成立刻退了堂,把哥哥接进后堂,然后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嫂嫂又在哪里?
石坚金见知县真的是自己兄弟,羞愧得无地自容,接着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对弟弟说了一遍。
石坚金又哭着说道:“幸亏老天有眼,让你做了官,要不是遇到你,我今天就要在牢里受苦刑了,可怜你嫂嫂还在家里发愁。”
戚必成再三劝慰,即刻差人雇娇子把嫂子郁氏接进衙门。嫂子见知县竟然是被赶出家门的弟弟,吓得她赶紧跪下祈求饶命。
戚必成倒是宽宏大量不记前仇,没有难为她,又替哥哥偿还了租子。
这郁氏进了衙门,见叔叔做了官,开始确实有点羞愧,可是很快就高兴起来,换了一副嘴脸,一味溜须拍马,惟恐奉承得不够周到。
戚必成领着妻妾桂小姐与巧云,重新拜见哥嫂,又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细告诉他们,接着就留哥嫂在衙门里居住,完全不计前嫌。
戚必成在任三年,连生两个儿子,因他做官还算清廉,官声不错,由上司保举,朝廷又命他进京做官,这时候戚必成才只有二十二岁。
后来,戚必成又改回了原来的姓,回家乡拜祭过父母祖先,捐了一千多两银子修了一座伽蓝庙,报答伽蓝当年的庇佑之恩。
那善觉寺的寂然和尚,听说当初的宗无做了官又回来了,怕他来报仇,吓得赶紧逃了,从此下落不明。石坚节并没有想报仇,匆忙回京去了。
石坚节,也就是戚必成,同时也是秀童和宗无,最后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无疾而终。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故事出自《警寤钟》。
这个故事的主旨讲得是仁厚,从石坚节到宗无到秀童,再到戚必成,最后又改回石坚节,数次改名,经历无数坎坷,在机缘巧合下考中秀才举人和进士,最终时来运转大富大贵。
但他最后做了官以后,对于从前欺负他害过他的人,却没有记恨或者报复,表现得非常大气宽厚。
历经坎坷终于明白,若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仇恨中,报复别人的同时,也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放过别人,其实同样也是放过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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