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这是个令人惆怅而无奈的事实。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大概如此。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宋•张元干)。张元干并不能证明“天意”的存在,文人的多愁善感而已,但生老病死,万古使然。

有许多年,常常跑到咫尺之隔的山里去,鸟兽虫鱼,花花草草,从这一峰踱到另一峰,辨认追寻,那时候也有林林总总的糟心在身,不过,放浪形骸中,松风柏语,倒是能有一刻两刻的心无旁骛。直到后来母亲卧了床,缠绵几月,撒手人寰,仿佛一下子变了天,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黑白二色。压抑,窒息,不能自已。

山还是那座山,湖还是那座湖,却如隔世。

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不敢在独处中百感交集。以前让自己融入人间烟火的法子忽而失了效用,再去菜市街“车水马龙”,走不出几十米,便躁烦莫名。终于开始真正理解诗人陈先发在长诗《写碑之心》中那种对于亡父的悲怆怀愫了:他说,“――“是啊,爸爸。 /四壁太旧了”。 /如果我乐于 /吞下这只扁火球, /我舍身学习你的新语言, /你是否愿意喝掉这碗粥?”他说,“他在七月, /默默数着死在本土的独裁者。 /数着父亲额头上无故长明的沙砾。 /他沿四壁而睡 /凝视床头抵砺的孤灯”。无独有偶,台湾大师级诗人洛夫先生,也曾在他的代表作之一的《血的再版》中反复吟哦——“母亲/今夜好静,好长/我真的不曾哭泣/三十年前的那滴泪/早已在镜面上风干/你已成灰/成土/化为茫茫的时间/你是历史中的一滴血/我是你血的再版/千册万册/源远/流长.....”没有设身处地,便没有感同身受,早先不晓得,现在晓得了,什么都晚了。

几乎母亲所有的遗物赠人的赠人,焚烧的焚烧,个中既有当地风俗的因素,又何尝没有顾及生者睹物思人久怀悲戚的意味呢。甚至母亲所有的照片都被收藏了起来,但他们可能疏忽了一点,即母亲这两年住院的场景,有不少被制成了视频上传到了网络——无非是怕去翻阅,以免将盐再撒到伤口上罢了。将近五十年的骨肉之情,怎么可能说抹煞便抹煞呵。即便屋子里收拾得再一尘不染,母亲的气息也会扑面而来。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泰戈尔语)。妹妹们都说某日某夜梦到母亲,音容宛然,栩栩如生。她们垂泪的那一刻如何能想到为兄的羡慕,因为他一次也遇不到,母亲一次也不曾来托梦。许多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纵然是再到山里去,曲折蜿蜒,从山脚攀上山头,蜜蜂会来,蝴蝶也会来,朝云暮霭,雨雪霜露,哪还有以往的率性与洒脱,无母之儿,黑夜中一朵哀伤的萤火,摇摇曳曳。

已不知有多少次去读史铁生先生的《我与地坛》,可若是问细节,不免难为情,因为素来读书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兼之记忆力的勉强,很难像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们那样,随便提及某某“斯基”或“维奇”的作品,便能大段大段的倒背如流,且声情并茂,打动人心。可是史铁生对于母亲的情感之形容,犹如烙印在心,竟能记起约略的影子,所以再去翻找,手到擒来,“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母亲确实已经不在了,孤茔高耸,大片的青纱帐掩映,如梦如幻。

在葬礼的过程里,两次抚摸母亲的额头,冷得扎心,她去得释然,不再饱受病痛的折磨。那一日,妹妹来电话,说哥回家吧,咱娘不行了。电话再打回去,竟已穿好送老的衣服。在这个江淮小城的街头,一个人泪水夺眶而出,而后十多个小时,不能断绝。

母亲走得安祥,她一生最在意体面,所以,大半个村子的乡亲都来送她,这是母亲自己一生的善良所致,并不是儿女们有多么一呼百应,相反,数十年来,湖海飘蓬,没有给谁家帮过忙,大多是随礼而止。所以乡亲们说起母亲,便是善良本分,生而不易。

依旧是萧伯纳的告诫言犹在耳:人生有两个悲剧,一个是万念俱灰,另一个是踌躇满志。前者虽然短暂,但是母亲去了,生者还要面对眼前的生活。后者深刻讽喻,终是别无选择。

母亲不喜欢他的儿子做个逃兵。悲剧与否,也须向前。

人生不易散文诗(舍身记散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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