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河南安阳“曹操高陵”考古简报,考古队判断此墓为曹操高陵的依据共有 10项,其中明确指向曹操本人的,就是几枚刻着“魏武王常所用格虎大戟”等字样的圭形石牌。可以说,没有这几块标明“魏武王”的石牌,即使墓中出土物品再多,文献记载更详,人们也无法确指此墓就是曹操陵墓。
正因为“魏武王”称呼如此重要,驳倒这三个字,就成为质疑者的主攻方向,其观点又分为三派,一种认为这些石牌都是现代人假造的,与曹操毫无关系;一种认为曹操不可能有“魏武王”的称呼;还有一种认为,“魏武王”就是曹操,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个称呼不可以带进墓穴,墓主另有其人。
认为这些石牌是考古队假造后埋进去的说法,超出常理,在没有证据之前,无法采信。在石牌与刻字为真的前提下,按照考古学方法,出土物品的证明力要高于传世文献。因为墓中出土的是实物,古代文献不可能记下世间所有事物,即使记下在长期流传中也可能失真。所以出土文物可补史料之不足,增加人们对历史真相的了解。就曹操的“魏武王”称呼来说,也是这样。
我们可以通过梳理文献,看看它补充了哪些知识,原有史料是否能呼应新发现的史料,同时,也可以判断质疑观点是否成立。
对曹操死后称呼“魏武王”问题,其实可以细化到四个层面来分析。
一、历史上能否称曹操为“魏武王”
众所周知,曹操在汉建安间自立为魏公,建立封国“魏”,后又进位为魏王。他死时爵位是“王”,封国名称是“魏”。死后不久,汉朝赐给他谥号“武王”,然后下葬。中国史书一向有按照“封号 谥号 爵号”的方式来称呼前代帝王或他国诸侯的传统,皇帝如汉武帝、隋炀帝,王侯如中山靖王、陈思王,都是这样。在去魏不远的古书中,如《晋书》的律历志、五行志中,也有称曹操为“魏武王”的例子。所以从制度上、文献记载中看,历史上称曹操为“魏武王”并无问题。但有个特殊情况,就是在曹操下葬 8个月以后,曹丕经过禅让建立魏朝,随即追尊曹操为“太祖武皇帝”,曹操此后就被史书称作“魏武帝”或“魏太祖”。“魏武王”称号只存在了 8个月,故留下的史料较少。
二、魏人能否称曹操为“魏武王”
有人根据检索古文献数据库的结果,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魏武王”总出现在魏亡之后的书中,而魏国和魏朝人在提及他时,却只称“武王”,不称“魏武王”呢?
这牵涉到一个历史惯例。古代臣民在称呼天子、所在国诸侯时,是不能在帝王称号前加上朝代号、国号的。《春秋》是周代鲁国的史书,也是中国史书鼻祖,《春秋》里称周王为“天王”,称鲁公为“公”,并不加“周”“鲁”之号。而在称呼其他诸侯国的国君时,则加上国号。刘邦被尊为汉朝“太祖高皇帝”,后世通称汉高祖,但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汉书》,只称他为“高祖”或“高皇帝”,从不称呼他为“汉高祖”。魏的史书也不例外。究其原因,最初可能是一种语言现象,后来逐渐演变成政治禁忌:君主在一朝、一国中是唯一的,不加国号,人们也知道说的是谁。需要在称号前加国号的君主,都是前朝或外国的君主。此事成为惯例后,称本朝本国君主就不能加国号了,否则即为不敬。其实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因此,代汉之前的魏国、代汉之后的魏朝,其国人都不会称呼曹操为“魏武王”或“魏武帝”。在魏的文献里找不到“魏武王”是正常的,找到了反而有问题,要考察其是否经过后人变乱。
三、魏国之外能否称曹操为“魏武王”
从曹操获得“武王”谥号到被尊为“武帝”的 8个月中,在魏国之内,他被尊称为“武王”,在魏国之外,人们包括汉天子和史官们又该如何称呼他?按照《春秋》传统和实际社会生活,应该称他为“魏武王”,否则至少在理论上无法将他与其他“武王”区分开来。汉帝在给曹丕的禅让诏书中,在对曹丕称呼“魏王”之后,对曹操称“武王”,这不能算标准的“魏武王”称呼。此外则无直接记载,需要寻找旁证。
黄初二年(221)八月,曹丕追谥曹冲时,称他为“邓哀侯”,使用“国号 谥号 爵位”的模式。此时去曹操下葬只有一年多,制度理应是延续的。
魏朝末年司马氏父子兄弟仿效汉魏禅代故事,逼迫魏帝禅让天下时,也上演了曹操当年演过的政治把戏,而且对剧本一字不改,全盘袭用。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死后分别被魏天子尊为“晋景王”“晋武王”和“晋文王”。《三国志》中称呼司马氏三王也明确用“国号 谥号 爵位”模式,可见诸侯国之外的人称呼该国已故诸侯,使用“封国号 谥号 爵位”模式是当时通例。
司马昭死时,已获得与曹操完全相同的政治地位、实际权力和天子仪仗,可说是曹操复现。司马昭称“晋文王”,曹操就可称“魏武王”。“魏武王”石牌的出土,增加了一个例证而不是反证。
四、曹操在墓中能否称“魏武王”
曹操的墓虽然建在魏国的土地上,他去的却是另一个世界,不是魏国,也不是汉朝。作为故去的汉朝魏王,假设曹操地下有灵,遇到死去的其他帝王,他该怎么介绍自己?换个说法,人们要在墓中留下表示他的身份的文字,该写哪些内容?
《晋书》卷三十七记载的司马孚对魏明悼皇后丧仪中应如何书写铭旌的议论,让我们了解到当时的礼仪制度。当时有人提出在称号前面加“魏”,司马孚以为,按照经典中的规定,旌铭上不应书写“魏”,因为“魏”是“天下之号”。皇帝、皇后的称号,是天下唯一的尊名,不需要“称国号以自表”。旌铭如果写上“魏”,就是把“天皇之尊”等同于诸侯列国之君,既背离经典大义和圣人明制,也为后世开下不好的先例。他的意见得到上下君臣的认同。
这件事发生在魏代汉以后。将“魏”换成“汉”,就适用于曹操的丧礼。从司马孚阐述的礼仪制度中可以看出,皇帝死后,表达身份不需要写“天下之号”,而诸侯列国之君则要“称国号以自表”,写上其所封之国的“国号”,否则就无法体现自己的身份,也无法区别于皇帝。曹操当时虽然掌控了汉朝的实际权力,也获准使用某些皇帝专用的礼仪、仪仗,丧礼中也可能享用皇帝所赐的丧葬物品和礼仪,但他仍然是一个封国之君,未取得天子身份,按上述制度,“魏”这个国号是不能省略的。
此外,司马孚还说“凡帝王,皆因本国之名以为天下之号,而与往代相别”。当时曹丕正急不可待地准备代汉自立,“魏”即将由“本国之名”成为“天下之号”,是曹氏取得政权的政治基础。曹操作为魏国的开国之王,也是魏朝实际上的开国皇帝,又怎能不使用这个国号呢?所以,在尊号“武王”之前加上国号“魏”,称墓中的曹操为“魏武王”,合情合理。
本文授权摘自艾俊川《且居且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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