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又半月,朔风起,日渐刺骨起来。寒潮忽至,城市供暖仍像往年一样,反应慢了半拍。蜗居里便阴冷起来,大人与孩子每日里缩手缩脚,便无比地怀念起家乡金乡县的特色美食(汤)——豆沫儿来了。
此时鲁西南金乡县,家家户户房檐下风干的海带正在寒风中“沙啦沙啦”作响。海带,这种最便宜的海鲜,越过千山万水,从东南沿海来到位于中原腹地的鲁西南小城与村落,参于中国传统春节的盛会。春节期间,趁着尚新鲜肥美,与猪肉、白菜、豆腐们热情拥抱,充实了农村宴客的酒席,满足了农人们并不挑剔的肠胃。余下的便由母亲们用针线串了起来,悬挂在房檐、树杈或某个角落,经历冬之严寒,春之煦暖,夏之酷热,秋之浸染的轮回,汲取日月精华,便成了金乡豆沫儿的配料之一。
与此同时,鲁西南广袤平原上盛产的小粒原生大豆,也吸饱了阳光,在农家粮囤里酝酿美食情绪的巅峰,期待着参与美食的盛会。别忘了,它可是豆沫儿的主角。
鲁西南本地产的地瓜粉丝,也在热水的浸泡下,如丝般绵软顺滑。与细碎的姜沫和葱花一起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随时准备加入到这场美食的狂欢之中,用它们的独特味道征服物质缺乏年代农村老人、大人和孩子的味蕾。
如果将豆沫儿比喻为一个军团,那么黄豆、海带、姜沫、葱花、粉丝等便是士兵,勤劳、善良、慈爱的金乡老母亲则是这个军团的最高统帅。她们指挥调度着这些士兵编队、排序、演练,打造豆沫儿军团对味蕾的最大“杀伤力”。
这些母亲统帅们,从粮囤里取了黄豆,在冬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一粒粒挑选饱满、无虫害的,就像统帅挑选强壮的士兵一样。然后,放入温水中浸泡一晚甚至更长,直至黄豆们吸饱了水,激活了它们的胚芽,变得白白胖胖。
干透的海带,也被母亲们踮着脚尖从房檐下、树杈上摘取下来,用清水冲洗掉灰尘、泥沙,同样经过一昼夜的浸泡,使它们从干瘪到肥厚,恢复生命的活力。
冬日里的清晨,孩子们犹在睡梦中的时候。母亲们便摸黑早早起床,借了星光,将白白胖胖的黄豆们挑选、清洗、过滤。然后,放到老旧的石臼里,用石制的长柄椎头大力的捣碎,发出悠长沉闷“咚咚咚”的声音。
儿时的记忆中,我常常在冬晨里被这种声音从梦中惊醒,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倾听小小村落里这种雄浑的乐章,幸福充盈了小小的心灵。物质缺乏的年代,激发了农村母亲们对于食品的创造力,她们用爱重新塑造那些普通的食物,用心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给孩子们最好的食物享受。感谢母亲,感谢所有的家乡母亲。你们给我们了最美好最无私的爱与奉献。
黄豆们在狭窄的石臼与石椎形成的空间里跳跃、旋转、变形,由椭圆变成细碎状,由黄豆变成了豆沫儿,油脂、蛋白质和水交融,最鲜美的味道被最原始的石器激发出来。在此过程中,它们汲取的母亲的爱与耐心,具备了成为美食的基因。
海带们也准备好了!经过水的滋润,肥美而充满弹性,胶质被彻底激活。母亲们将它们最后一次清洗,和豆腐皮一起码在案板上,用铸铁的菜刀切作细细的丝,以使得它们与汤水、黄豆等其它配料无缝对接,调和出人间美味。
姜沫儿和葱花也在同一个案板上被同一把菜刀切成细细碎碎,黄白相间地堆在一起,准备与豆沫儿军团一起出征。
锅是早洗刷好的,土灶是必须的。小小的厨房,是母亲们的统帅大帐。木材绊子、麦草、火柴、锅碗瓢勺各就其位,等候母亲们的调遣。细细的麦草燃起微黄的火光,被率先放进灶塘,然后是小树枝,最后是木材绊子。母亲们拉起风箱,呼沓作响,奏响乡村最动听的交响乐章。灶台上铁锅中最后的水分伴随着一缕轻烟蒸发完毕时,当年新榨的棉籽油下锅了。母亲们拿起铲子,让油脂均匀地布满锅底。棉籽油在火的作用下,渐渐泛起黄色的泡泡,伴随着“哧啦”一声,姜葱下锅,小小的厨房里便弥漫起略为辛辣的香味,这是儿时最沁人心脾的味道。紧接着,母亲们便又开始了她们的舞蹈,锅铲上下翻飞,直到姜和葱花们泛起金黄的色泽。又一声“哧啦”,捣好的豆沫儿入锅了。母亲们又是一阵舞蹈,让豆沫儿的植物油脂浸入姜葱的味道,锅底金黄的油脂跳跃翻腾着,把豆沫儿也浸染成金黄的色泽。海带丝儿和豆腐皮丝、粉丝是最后入锅的,它们不需要太多的翻炒,它们只负责为身处中国腹地的鲁西南家乡带来新鲜的味道。
伴着水雾的升腾,数瓢刚从压水井里压上来的甜美的家乡水加入锅中。高梁秸杆编制的锅盖轻盈地盖在锅上,豆沫儿、棉籽油、海带丝、姜沫、葱花就在这封闭的世界里对话交流融合,酝酿着鲁西南特色美味的种种情愫。
风箱则在母亲粗糙的手中起舞,将灶塘内的木材绊子融化在熊熊烈火中。记忆中母亲最有爱的瞬间,是灶塘的火映红她的脸庞,红黄的颜色,最温暖的感觉!那一刻,母亲如此的慈祥与圣洁。
锅盖边缘的大股水蒸气的喷涌,意味着豆沫儿最后一道工序的到来。母亲们早已将小麦面粉加水在碗里做成面糊,精心的用筷子将一个个小小的面疙瘩搅碎,顺时针搅匀,让水和面粉充分接触、融合。掀开锅盖,铁锅中的诸种食材已完成了充分地沟通与结合,就等面糊的到来,将它们再次融合和团结在一起。
母亲们的脸朦胧在水蒸汽中,一手无比利索地将碗中的面糊倾倒在沸腾的锅中,一手拿起勺子将锅中的水与食材搅起漩涡,防止粘锅和糊锅。因了面糊的入侵,锅中的水又恢复未沸腾的壮态。风箱声再急响一阵,锅中再次沸腾。心灵手巧的母亲往往掀开锅盖,让生面粉的麦腥味儿散去,或是用手中的勺子将汤水扬起,让食材受热均匀,散发最美的味道。
灶下的柴火已成了灰烬,铁锅内的豆沫儿军团也恢复了平静,等待最后向人类味蕾的进攻。几滴香油最后被加入锅中,芝麻特有糊香味融合大豆、棉籽油、姜葱的味道。我们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特殊味道!也许它只是一种情怀,是一种爱,是一种情感,是一种家乡的味道。
母亲们唤起懒藏在被窝里的儿女,呼喊大的去洗脸,为小的穿好衣裳。热气腾腾的馒头,一碟香油豆豉,几蓝花瓷碗豆沫儿摆在粗糙的案板或小桌上,便是农户人家冬日最好的美食。
喝一口豆沫儿,舌尖泛起咸、辣、鲜、香的感觉,黄豆、海带、葱、姜、面粉的味道得到了最完美的统一。黄豆沫儿入口香韧,海带丝儿鲜脆,姜葱则为身体带来了抵御寒冷的热量。一碗下去,大人孩子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儿,寒冬尽销,春暖花开。
母亲们笑着,抿一口豆沫儿,看着如雏鸟般的孩子们,幸福满满。尽管,这些雏鸟们终将羽翼丰满,四散飞去,但此时此刻,他们是属于她们的。人大了,老了,离乡背井,便会无比怀念家乡的所谓美食。或许,这种美食对他人根本不成其为美食。便对于自己,却无比魂牵梦绕。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人,家乡的美食,与已永远是最好的。
怀念那冬日飘香的豆沫儿!只是因为,我思念家乡;只是因为,我想念那些亲亲的人了!
(文图/孙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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