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人生如书

七、烟事

大凡抽烟的人总有自己关于烟的故事。

在我家乡那一带,不论男女,普遍有一种吸烟嗜好。在我记忆里,父辈、祖辈的人几乎很少不吸烟。

那时生活艰难,乡下自然买不起成品卷烟,只能是自力更生,在房前屋后的土地上辟出一块烟地。然而,徐沛地区的气候条件并不适合种烟草,所以,房前屋后种出来的烟草质量自然也都很一般,不过,烟民们却是乐此不疲。一到夏秋季,很多人家的院子里便拉起一排排长长的绳索,上面挂满一片片烟叶,偌大的院落,俨然成了烟的世界。

我是在参了军,多了些阅历,三十岁大病之后才开始吸烟的,吸的当然是成品卷烟。那时吸的比较多的是飞马、春秋,因为便宜。偶尔能吸到大前门、恒大,至于中华那是国烟,能吸到一支肯定是揩了首长的油。还有许多烟已经记不清牌子了,都湮没在滚滚时光车轮中。香烟陪我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却来不及向它说一声再见。

不管怎样,烟在今天仍然是一个商品,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商品,是一种介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调剂品,成为许多人士的“伴侣”。它作为精神嗜好品,除了生物化学的作用外,对消费者而言还需要有一个梦想来支撑。

烟的价值在毁灭后得以实现,在烟与火的接触中,“烟消云散”了。对吸烟者而言,得到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即得到吸烟的满足感同时也就失去了烟本身。如果没有一个梦想在支撑抽吸这一过程,吸烟便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烧掉了一截用纸包着的烟叶而已。

追究“烟”字的来历,我国最早的字典《说文》是这样写的:“烟,火气也。”烟的本义就是火气,是物品燃烧时产生的气体。由此产生了许多与烟有关的词语,常见的如:烟雾、烟云、烟霞、烟花、烟波、烟尘、烟柳等等。古文献中所提及的“烟草”也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烟草”。像唐代黄滔《景阳井赋》有“台城破兮烟草春,旧井湛兮苔藓新”之语;宋代陆游《小园》有“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之语,这些“烟草”都不是现代的“烟草”,而是指烟雾笼罩的草丛。直到明代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中使用“烟草”一词,指的才是我们现在所吸用的“烟草”,这是古代文献中最早表示今天我们所说的“烟草”这一名称。用“烟”来指定这一种植物,当然是因为它在完成使命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状态。

我们再来考察吸烟这一具体行为。吸烟实际上是由咀嚼烟叶演变而来的,这与烟草的发源地——美洲的原始祭祀有关。所谓祭祀就是将好东西奉献给人们所崇拜迷信的天、神、祖先。王国维的《名佳名解》中说:“祀”,祭名,“置牲于柴上而燎之,使其香味随烟而上达”,让天、神、祖先们享受人间美味。由此推想,远古的人们在祭祀时,于篝火边吸到燃烧的各种物料包括烟草的烟雾,感到心情非常愉悦。但那时火种非常稀罕,不仅没有打火机、火柴,就连火镰也没有,要想随时随地吸烟根本是一种奢想,只好以咀嚼烟草代之。但是,咀嚼烟草毕竟不像吸入烟草的烟雾那么飘逸舒畅,所以,当解决了火种这一基本条件后,咀嚼烟草很自然的就会变成吸烟。

中国人吸烟的历史并不长,据说烟草是在明代晚期传入中国的,形成了旱烟和水烟两种吸食方式。卷烟进入中国的历史更短。上海开埠以后,市场上出现了一种用白纸卷烟丝的细长棍儿,称之为卷烟、纸烟或者香烟。

香烟比水烟方便,还特别有范儿,接受的人自然就多了起来。结果,当人们上了瘾,一般人对香烟也不再反感的时候,三个铜板卖一包的大英牌香烟开始在上海大量倾销,后来发展到“哈德门”、“三炮台”、“老刀牌”等多个品牌,继而扩散流传全中国。

西方的香烟在中国打开了市场,中国的大量资金源源流向西方,这是一场典型的经济战役,香烟的利润之巨是这场战役的源动力。即便是在现代中国,烟草工业仍然以其高利润、高税收,成为国家经济收入的重要部分。

1996年,我应云南红塔集团董事长褚时健先生邀请,游览玉溪。褚时健陪同我参观红塔卷烟厂生产线的时候介绍说“麻老师,我们集团去年上缴利税290亿元,加上自身运转100多亿,利润达到了400多亿,你看这生产线就是造币厂啊!”

香烟这种东西,饥不能果腹,寒不能蔽体,与人的生存机能没有关系,但却与人的生存质量有关系。因为香烟沉淀了太多的文化因子,它作为人类情感的物化替代品,其效果是其它的物品难以企及的。

烟,是人类文明的载体之一,代表了一种文化。在小小的烟盒、烟标以及各种烟具上,表现了文化,烟点燃的也是文化,吸烟者的各种神态,其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表现。至于有人吸烟,有人不吸烟,有人反对吸烟,这都是源于各自不同的人生态度。

烟的一个重要文化功能就是交际。中国传统的交际之物,有酒与茶。古语云:“茶交隐士,酒结豪侠”。那是因为没有烟,有了烟以后,酒和茶作为交际物的地位都下降了。酒和茶可以整箱、整瓶、整盒的送,但你总不能一天到晚拎着一瓶酒或一壶茶,逢人就倒吧?然而,烟却可以。“相逢开口笑,递上一支烟”,实在也便当得很,自然得很。

在社交场上,烟从甲手里递到乙手里,朋友之间的情谊就在相互之间的敬烟过程当中传递着,流淌着。递烟和被递烟是一种默契,一种理解,一种关怀,甚至是一种地球上高等智慧动物的雄性显露。

当然,烟的文化功能不仅仅是交际。在人的情愫中,最难排遣的是孤独感。被高楼大厦铸成的水泥城堡遮蔽着,看不到蓝天;被金钱物欲掩埋着,找不到宁静;虽然有很多朋友,却一个人独居品尝一份难消的忧愁;这就是孤独。

在绘画创作之余,烟成为唯一可以依托的东西。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打火,点燃,整个过程遮掩了孤独时的惊惶。这一刻,有动作、有声音、有香味、有触感,人的感觉都被调动起来了,孤独被人类情感的物化替代品——烟所驱离。孤独的时候,香烟是伴侣。

同样,当一个人感到非常惬意的时候,潇洒地用指头夹起一支烟,轻盈地点燃,吞吐之间,烟雾升起来,由浓及淡,由圈成片,袅袅婷婷,变化无穷,四下弥漫开来,将人笼罩在一种似雾非雾的状态中。这时候,你的惬意会在缭绕的烟雾中被放大,你思想的翅膀能够到达任何地方。

烟文化也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现代社会,人们都认识到健康的重要,禁烟成为一种主流意识。许多人不是因为生理的需要吸烟,而是为“美”而吸烟,为“情”而吸烟,为“酷”而吸烟,是形象、场景、姿态的需要。这时,吸烟被赋予了后现代象征。

在高档酒店或咖啡馆里,我们可以看到漂亮的女人们慵懒地坐着,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香烟,烟雾在她们美丽的脸庞周围飘散,充满神秘的气息。而坐在她们对面的男人们,则望着面前的一杯杯白水,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布满凝重的神情,大多中年以上的他们并不吸烟。这就是文化,以及文化的变迁。

在人与烟草漫长的、纠缠不清的关系中,烟草与人类的关系时远时近,在某些时代人们视它为好东西,某些时代人们又视其为恶。一个烟盒的设计,就能表明产烟、推销、禁烟合一的矛盾行为。现代社会,烟的包装越来越精美华丽,营销策划越来越别出心裁,然而,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是人类禁烟的高峰期。人人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又离不开它。人与烟所构成的这种别扭关系,把人性中的弱点揭示了出来。

也许,香烟对人生理上的害处和人从烟雾缭绕中所获得的精神愉悦,很难作出判断比较,但很多人都没注意到:当香烟燃尽的时候,没有人会留恋那孤单的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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