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建造后,段祺瑞曾召郑孝胥入阁执掌交通,但被郑孝胥断然拒绝。郑孝胥并非不想做官,但他想做的,是大清朝的官。
郑孝胥。福建闽侯人。清亡后,以遗老自居,寓居上海,近代诗人和书法家。资料图片
1923年8月22日,一辆马车匆匆驶入紫禁城神武门。车中的客人先来到内务府朝房,与几位大清遗老见了面,正午时分,他来到养心殿,看见了那位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轻人。很快,静谧的宫城中隐约传来一个老人的哭声。
这是溥仪第一次见到郑孝胥。年轻的逊位皇帝后来回忆到:“他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谈到未来的大清中兴,谈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唾星乱飞,说到激昂慷慨处,声泪俱下,让我大为倾倒。”
郑孝胥同样心绪难平。这个对大清念念不忘的老人在几天后的日记中慨叹,自从他辛亥年离开京城,到此时重返,十三年时光悠忽而过,“自念生逢世乱,穷老无所就”。
郑孝胥(右一)等与溥仪(左五)合影。资料图片
但是,这依然是郑孝胥的一厢情愿罢了。
就在南北谈判时,一张传单也开始在上海悄然流传,上面绘声绘色地说,最近袁世凯派了人携巨资跑到上海,邀请各报馆主任吃饭,运动他们在报纸上反对共和。席间,郑孝胥最为激烈,他破口大骂革命党人道:“小孩子们何能成大事!”
尽管这个秘闻后来被证明是讹传,但由此可见郑孝胥在时人心中的形象。传单散发后,郑孝胥开始频频受到革命党人的威胁,有的甚至说道“三日内必杀汝,今日晚间可至门外试之”。如此,出山“调停”之愿望自然胎死腹中,郑孝胥只能避居海藏楼,坐看花开花落。
生于末世运偏消,他早已被时代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1911年11月14日,郑孝胥对昔日部下所说的一段话,大概可以作为其心态的注脚:“世界者,有情之质;人类者,有义之物。吾于君国,不能公然为无情无义之举也。共和者,佳名美事,公等好为之;吾为人臣,惟有以遗老终耳。”无论从道义还是现实,他都只能当大清的遗民。
12月18日,郑孝胥深夜四点起床,抄写《伯夷列传》。其时,窗外风雨大作。
“吾与民国乃敌国也”
1912年2月12日,身在上海的郑孝胥发觉天气骤暖,并已有了早春的气息。同一天,清廷在紫禁城颁布退位诏书,历史就这样平静地翻开了新的一页。
郑孝胥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紫禁城,是在1898年,百日维新期间。他奉召进京,与圣上对陈国策。乾清宫中,光绪的身形十分瘦弱,说话的声音似乎还不如郑孝胥响亮,当郑孝胥递上自己的折子时,折子还没有触到案台,皇上就已经伸手来接,显得谦逊异常。在几天后的一首诗中,郑孝胥感怀道:“皇帝破资格,不忽一士微。”
十年之后,光绪病逝,郑孝胥做了一篇感情真挚的哀辞,他说,自己承蒙皇帝赐予国士的待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报答,真是眼枯心腐!人生世间,知己难得,欲报知遇之恩者,请及时报效——君君臣臣的道义,郑孝胥从未忘记。尽管,他此时身为立宪运动的领袖,正在痛陈专制之弊。
如今,民国建立,两千多年来中国人第一次没了皇帝,在郑孝胥眼中,“今之天下,是乱臣贼子而非孔子之天下也”。对于这个把恪守道义看得极重的士子而言,不管他是否还有经世致用之心,他都要如同伯夷叔齐那般不食周粟。他甚至为皇室的不争气哀叹,“闻满洲皇族所争者,优待条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国,孰能助之,哀哉!”
1916年10月10日晚,民国第五个国庆日,郑孝胥约朋友在饭馆吃饭,发现百姓休业,街上的学生举行提灯会,喜气洋洋,于是不禁骂道,“真醉生梦死之徒也!”
数年间,郑孝胥又回到当初轻世肆志的名士生活,他凭着一手极其出色的书法,鬻字为生,其收入竟然远远超过当时的大学教授。可是,他写诗书字,绝不用民国纪年,鬻书求件,凡有“民国”字样者,一律置之不应。彼时,有人为“海军员弁”求书,郑孝胥说,“海军员弁皆民国衔,吾安能书?”
民国的官更是不当,段祺瑞欲召其入阁主掌交通,郑孝胥的复电只寥寥数字,曰:“家有小事,弗克应召。”不应召,还要说是因为家有小事,羞辱之意不言自明。他后来曾对人说,“吾与民国乃敌国也”。
然而,故国何在?
这个问题,当他再一次听到紫禁城的召唤时,已经有了答案。1924年2月,也就是那次激动人心的君臣相见之后半年,试图振兴祖业的溥仪正式将郑孝胥封为“懋勤殿行走”,并派为掌管内务府大臣。
当经世致用的理想和君臣之道再次合二为一,郑孝胥再一次拾回了当年的激情。在宣统皇帝的回忆中,这个六旬老人说话时,永远是秃头摇晃,唾星四溅,终至四肢颤动,老泪横流。
他给溥仪讲墨索里尼创了什么法西斯主义,日本怎么有个明治维新,英国《泰晤士报》上如何评论了中国局势等等,他在给溥仪讲《通鉴》时,话题忽然转到了他未来的“帝国”:“帝国的版图,将超越圣祖仁皇帝一朝的规模,那时京都将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尔高原之上……”还有一次,君臣商量康有为赐谥的问题,郑孝胥说:“戊戌之狱,将来自然要拿到朝议上去定。”好像不久就可以回紫禁城似的。
矢志复辟的郑孝胥,仿佛已经看见故国在向他招手了。
“究竟谁是当家?”
事与愿违。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冯玉祥回师北京,迫使溥仪取消帝号,搬出紫禁城。年轻的皇帝先后避入醇亲王府,德国医院,日本使馆,最后出走天津。对于心比天高的小朝廷来说,如此狼狈的境遇,实在是一种讽刺。
郑孝胥自然明白,单凭他们这些遗老的力量无法成事。他提出,应该引入外国势力襄助,“大清亡于共和,共和亡于共产,共产必然亡于共管。”只要有国家愿意帮其复辟,将来可以给它以特权,让其开发和经营中国。他和溥仪都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取回宝座,继续大清的气脉,恢复宗室觉罗、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旧日光景。
日本人是郑孝胥找来的第一个外援。在他极力撺掇下,1931年11月,溥仪夜色中赶赴白河岸边的一个码头,乘着日本人的汽船,秘密离开天津,奔赴东北,启动复辟计划。
然而溥仪很快发现,一切和想象的都截然不同。先是1932年初伪满洲国建立时,日本人许诺给他的“皇上”变成了“执政”,接着,1932年8月18日,郑孝胥拿着一份与日本人商议好的密约来找他。在这份密约中,日本人提出,伪满洲国必须出让大量利益,才能换取他们对称帝的支持。
溥仪一看这个协定,就火了。“这是谁叫你签订的?”毫无疑问,一旦他在上面签字,汉奸之名便再也洗刷不掉了。
郑孝胥说,这是他早就与日本人商量好的。
溥仪顿时大怒道:“究竟是谁当家?是你,是我?”
郑孝胥说:“臣不敢。这些协定实在是权宜之计,皇上欲求凭借,岂能不许以条件?”
听了这话,溥仪也没有别的选择,他怒气冲冲地注视着郑孝胥带着签字后的密约离开。
但是,溥仪或许不知道,郑孝胥此刻内心的挣扎。
1932年9月15日,郑孝胥作为“满洲国”的国务总理,与日本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武藤信义签订《日满议定书》。
有签字仪式现场当事人回忆,他带着议定书走进举行签字仪式的大厅前,在休息室看到,国务总理郑孝胥的面部在痉挛。
武藤致辞表示日本决定承认满洲国后,郑孝胥致答辞,但“郑孝胥总理想快一些致答词,可是说不出话来,他的嘴蠕动了半天,面部表情极度紧张,显出一副要哭的神气。时间5秒、10秒、30秒过去了,可这位总理欲发言而不能出声,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像波涛起伏,充满了错综复杂的激情”。
“我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他的讲话快点结束,我打开议定书暂不填写日期,希望尽快签字。然而,当要一份一份地签字时,郑总理恢复了平静。他好像是刚刚抽完羊角风”。
郑孝胥似乎又一次说服了自己。9月末,他告诉法国记者,自己要营建的是一个乐土,行的是“王道”。
“道”是什么?对这个垂垂老矣的名士而言,或许它包括用世,包括礼义,也包括君臣,然而对于民心、大势,它却总是太过冷酷,而对于郑孝胥本人,又实在太过沉重。
但是,终其一生,郑孝胥都没能将它摆脱,哪怕不得不因此倒行逆施。
郑孝胥没能看到大清中兴的那一天,当他开始按照既定计划,呼吁其他国家参与“共管”,分享日本人的利益时,其政治生涯也走到了尽头。1935年5月,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他,被日本人以需要养老为名相逼,被迫自行辞职,并被软禁在家。1938年,79岁的郑孝胥暴卒于长春,他被埋葬在沈阳东郊天柱山下,努尔哈赤陵附近。
最终,郑孝胥只是在大清开国者的坟茔旁,静悄悄诉说着那未完成的故国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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