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如春风

我堵在门口,审视着笑笑手里拎着的那个小东西。

农村球球的生活日记(阳城风情录笑如春风)(1)

在这之前,我已经得到过预警。笑笑在电话里说:“妈,我在广场玩套圈游戏,套了一只小仓鼠”。说完就挂了电话,她干净利落地结束通话,不给我一点点回味的时间,不容我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电话里这句简短的台词隐藏着:我并无意与你做对,可是我不小心套住了一只小仓鼠,和我被命运套牢没有什么两样,都隶属于冥冥之中的偶然性,有宿命论的意味:一瞬间这条小生命就被命运塞给了我,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

笑笑已经十八岁了,正在念高二,长得比我高出半个头,身材修长,梳着马尾辫,一副青春无敌的模样。她用志在必得的眼神斜睨着我,小小的鼻尖由于兴奋和奔跑变得粉红,上面滞留着几颗汗珠,如同荷叶上静止不动的露水。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那个小小的脑袋瓜里,究竟藏着多少波澜。我和她之间,就像擂台上两个相互试探的拳击手,存在着微妙的抗衡。比如我之前无数次声明没兴趣也没精力养宠物,而这次她要掩护一只小仓鼠堂而皇之地闯进我们的生活。

那个小东西呆在一只透明的底部垫着干净木屑的小笼子里,两只纤弱的白爪子举在胸前,黑漆漆的无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仓鼠,在所有的鼠类当中,我唯一能够接受的就是松鼠,当它们拖着一条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大的尾巴在树枝上灵活地跳跃,奔跑时,常常由于转瞬即逝带给我们欣喜若狂的感受,我们从那最后消失的尾巴上看到了音符优美的形状。而这只灰色的仓鼠和我在森林里散步时遇到的小松鼠似乎是近亲,头背部均匀分布着三条黑纹,两只小耳朵直立着,眼睛黑得无可挑剔,不过它缺少一件令婆家满意的嫁妆:一条毛茸茸的随身携带的长沙发。在它的身后,我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找到那条勉强能够称作尾巴的东西,就像社会文明进化过程中逐渐将要消亡的遗址,在风化作用的侵蚀下小到可以完全忽略。然而这只穷苦的小仓鼠并没有透视眼看穿我的私心,更没有神奇的力量在瞬间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以迎合我的审美观念,供我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提取之前在松涛阵阵的森林里散步的往事。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话我下楼把它扔了。”笑笑把小仓鼠举到胸前,让我最后看一眼这个灰色的小绒球。它已经放弃了祈求,把身子缩成一团,钻在木屑里,陷入冥想状态。

农村球球的生活日记(阳城风情录笑如春风)(2)

笑笑不会这么做,她只是用威胁的手段尽快打破僵持的局面,我心里很清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拒绝对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表示同情,这和我的教育理念是相悖的。

“呃……进来吧!”我几乎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快就败下阵来,那个在我脑海里始终软弱无力的声音居然突破重重阻力,从我嘴里轻飘飘地溜了出来。我意识到我在还没有考虑清楚的情况下就草率做出了决定,这意味着我的理智又一次败下阵来,就像之前命运一次次强加给我的东西,我最终都接受并消化了一样。如同卵子被动地接受精子,女人被动地接受男人的追求,最终无法遏制事态的发展一般。不过虽然理智退让,感性占了上风,这只仓鼠之所以最终能够在我的阁楼占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它太小了,小到无法给恐惧提供足够的粮食,一副弱小无欺的样子,它以它的小向人类表明:我不需要多少空间,不需要多少物质,不需要浪费您多少精力,我小得只剩下生命本身,于是它成功激发出了我想要保护弱小的天性。

笑笑喜不自胜地把笼子打开,让小仓鼠站在她的掌心里和我作辑,并鼓励我也这么做,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看着吧,你会比我还喜欢它的,我还不了解你吗?”笑笑亲了我一口,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哎呀”我尖叫了一声,跳了起来,瞅着那部分被动与仓鼠有了接触的身体。然后我飞快地脱了外套,将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笑笑充满嘲讽地把小仓鼠放进了笼子里,朝着我哈哈大笑。“洗手去,用肥皂多洗几遍!”我白了她一眼,母女俩在卫生间头挨着头开始洗洗涮涮。笑笑不时地用脸颊蹭蹭我的脸,我瞬间领会到:从笑笑进入我生命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无条件接受她的一切了,无论她的欢乐,还是她的忧愁。

农村球球的生活日记(阳城风情录笑如春风)(3)

呃……这只小仓鼠就这样进入了我的家庭。睡觉的时候,我把它放在过道的一个角落,不无懊恼地听那种窸窸窣窣的啃噬声响了一夜。

第二天笑笑上学走了,准备读书之前,我决定先尽一位仓鼠饲养员的义务,以免沉醉于书中忽略了这位新成员的生计:我从粮食柜里找了一些陈小米出来,看着在局促客房里来回逡巡的客人发怵。它距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让我感觉到严重的不适。我始终认为:应该与这个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即便是对女儿我也持这样的态度。然而我眼下却必须面对这样尴尬的处境:独自一个人面对一只陌生的仓鼠,并负起喂养它的义务。我犹豫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趁仓鼠不注意的瞬间,掀开笼罩将米粒如雨点般撒进它的牢笼,然后心如擂鼓地把厄运之门关闭。我望着仓鼠在木屑铺成的丛林里像挖机一般开掘着地道,搞得尘土飞扬,以找到埋在地底的珍馐时,不得不认真考虑笑笑昨天晚上的提议:为了更好地招待贵客,我得当机立断给它换一个大客厅以保持空气的流通,为了避免这条小生命被疾病困扰,我还得置办专门的饭盆水桶和大量的木屑浴沙,以便经常更换贵宾厅里的地毯和浴沙,总之我忽然被推上了主宰者的王位,开始正视自己的怜悯心。这样的心理状态说明我并没有真正的接受这只仓鼠,出于对它同类的成见,我把脑海里所有关于鼠类对人类造成的灾难全部迁怒在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生命之上,但出于对恃强凌弱的劣根性的警惕,我自觉在我和它之间放置了整整一个世纪的距离,只愿意隔着笼壁与它遥遥相对。我只希望它相对舒适地活下去,因为我实在不能承受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我眼前断了气。

虽说美只存在于一系列的假想里,生活中的琐碎一出现,美就缩小了。但是这种琐碎也带来了新的享受:那就是创造的乐趣。我在网上购买的仓鼠别墅很快就回来了,笑笑坚持不让我动手,她要自己组装,将一个宽敞舒适的居所赐予那位小小的囚徒。小仓鼠忽然之间受到了如此厚爱,简直不知所措。无论是巨大无比的滚轮,还是蜿蜒曲折的滑梯,抑或设计精妙的饮水机,干净隐蔽的卧室,它糗着一张三角脸呆在角落里,看都不看周围一眼,以在外人面前维持自己足够的尊严。可是到了夜间,它就开始自觉自愿地温习功课了,几乎一夜无眠。

自从贵客搬进环境优美的大厅里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和客厅的面积相对应的是硕大的餐桌和可供客人饮用一周的饮水器。也就是说,我无需每天喂它,只需隔几天观察它的食物是否匮乏就可以了。为了尽职尽责,我把仓鼠安置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偶尔,在我读书累了,想要休息一下眼睛的时候会把目光投向那里。大部分时候它都安静地睡着,自从搬了新家,它始终拒绝享用那个冷冰冰的卧室,而是在铺满木屑的客厅地板上刨个坑,恨不得把所有的木屑都堆到自己身上,从人类的眼前消失。

连续几天的好伙食,使得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迅速发胖,像一块发酵的面团,圆滚滚的背部明显高出于头部,愈发像一个灰色的绒球。笑笑以她的偶像为仓鼠命名,然而她偶像的名字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我不能在这里公布,虽然“球球”这个名字被她以第一监护人的名义否决掉了,但是却适宜出现在文章里。

好吧,没过几天,我和笑笑已经开始就仓鼠命名的问题开始争论了,这充分说明了女人的感性具有多大的盲目性。但我必须承认,这位不被全然接纳的球球,的确给我带来了乐趣。在我投入阅读的时光里,偶尔会被一些细微的声音吸引,我自然而然把目光投向球球所在的地方。只见它或是飞檐走壁,或是在滚轮上奔跑,或是拼命想从侧面爬上滑梯,却由于太胖,前臂和半个身躯嵌在滑梯里,另外半个身子和两只细爪子垂在半空中无奈地摆动着。紧接着它迅速放弃了这个耻辱柱,选择从另一个方位突破阵地。只有在它活动的时候,才暴露出它的身材并没有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糟糕。在它奔跑的瞬间,我无数次地回忆起故乡的那座遮天蔽日的森林,高耸入云的松树上,不时有快乐的精灵在绿色雪绒花般的枝桠上飞奔。有时候它在滚轮上停下来,想要换种活动方式,或是往它的食盆奔去时,我就会鼓励它:再跑一跑,跑一跑。于是球球就会返回去,一跃而上,在滚轮里笨拙而努力地奔跑起来。于是我的欢喜就更提高了一个层级。当我觉得累了,球球仍旧呆在睡眠深处时,我就尝试着从喂食口中伸进一只手指,去搅扰它的清梦。在我还没有碰到球球的毛皮时,它就敏捷地翻了个身,露出银白色的肚皮和米丝一般细长的两根白牙,它撒娇似地用爪子来回挠了两下,就朝滚轮奔去。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离开故乡的自己是多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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