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自宋朝到如今,人们都把不正经的女人称为潘金莲”,冯小刚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的这句旁白,惹恼了潘氏族人,他们找到广州市增城区一位名叫潘金莲的女士出面,将冯小刚、刘震云等人告上法庭,意图为潘氏正名。
文/赵渌汀
“你姓赵?咱们也算有缘!”
问了记者姓名后,潘新发突然来了精神。
“你们老祖宗赵匡胤不是搞陈桥兵变吗?‘黄袍加身’,当年我们的先人潘美就参与了这次行动啊!”潘新发脸色突然“晴转多云”,“后来不知怎么弄出个杨家将传说,拿我们祖先潘美做原型,弄了个谋害忠良的虚构人物潘仁美,这不明摆着造谣生事嘛!”
“潘仁美”三个字让潘氏族人感觉蒙羞。而就在去年年底,名气更大的“潘金莲”三个字让潘氏族人暴怒。去年9月,冯小刚执导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在多伦多电影节首映,影片开头来了一句旁白:“自宋朝到如今,人们都把不正经的女人称为潘金莲。”
2017年4月26日,潘金莲在她的增城家中。2004年她被诊断为鼻咽癌,如今已熬过13个年头。
一句电影旁白引发的“宗亲维权”。
用潘新发自己的话说,他是个“走在大马路上,会经常留意脚下有没有钉子”的人。
“但凡路上有钉子,我都会弯腰捡起来。我不愿看到有人、动物甚至轮胎被钉子弄伤。”方便自己,成全别人。就在去年年底,一颗“钉子”进入他的视野。
2016年9月的一个下午,老友潘仲基发来条“身边有没有认识的,叫潘金莲的女人?”
潘新发一愣,接着在屏幕上键入几个字:“我堂姐就叫潘金莲。”电话响了,潘仲基来电。第一句就是“快去宗亲群看最新消息”。
潘新发打开许久未点开的“潘氏宗亲微信群”,近百条未读消息跳出,最新一条是个短视频。点开一看,屏幕中跳出一个圆形条幅。还没等他缓过神,一个声音从视频中传来:自宋朝到如今,人们都把不正经的女人称为潘金莲。
事后他回忆,当时“听完像浑身触了电一样”。后来他得知,这是冯小刚导演的新作,名叫《我不是潘金莲》。
电影中的李雪莲,因为前夫一句“潘金莲”而开始上告。
除了把冯小宁执导的《红河谷》误作是冯小刚的作品外,潘新发对冯小刚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对事不对人地说一句:这部电影里所有出现潘金莲名字的地方,如果都换成冯小刚,冯导会满意吗?!”
被激怒的还有微信群里的几百号潘家人。有人发语音疾呼,每次的发送都顶满59秒语音条,带动了一拨拨超长语音柱条接力;有人发表情抗议,每个动图都怒目圆睁,引来了一轮轮表情包刷屏;还有人气得爆粗口,好在愤怒的火焰被群主的一句“和谐社会,文明讨论”暂时扑灭了。
老潘家的族人就一个观点:历史上潘金莲的原型并非“不正经的女人”,而是贤良温淑的大家闺秀、贝州潘知州的千金小姐。这部以“潘金莲”为名的电影,背弃了历史真相,抹黑了潘氏族人。潘家人要向冯小刚,以及电影的原著兼编剧刘震云讨一个公道。
3分钟预告片没看完,潘新发手机再次响了。还是潘仲基。他说,潘氏宗亲很生气,正发动一个为“潘金莲”维权的活动,起诉冯小刚、刘震云,为先人恢复名誉权。但打官司得找个合适的原告。思来想去,最好找一个也叫潘金莲的女人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按计划走下去”。
“那你姐姐,愿不愿意为潘家做件大事,愿不愿意出来做原告?”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又急切。
“干!”潘新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潘金莲居住的增江街。图/阿灿/新周刊
“我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与潘仲基就原告一事达成一致后,潘新发去了趟堂姐潘金莲在广州市增城区的家。
“让堂姐去做原告,为先人鸣冤,怎么样?”他跟姐夫老陈和两个外甥商量。
老陈当时犹豫:“她都病了,能打官司吗?”
“没事,找代理人出庭就行,关键是要争口气啊。”潘新发说。老陈这下放心了。两个儿子也表示“都听舅舅的”。
四个人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当时还卧床养病的潘金莲。她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潘金莲今年60岁。2004年,她被确诊为鼻咽癌。为了给她治病,家里在几年前把增江街的老宅卖了,换来的两万来块钱暂时填补了当时的化疗费。随着潘金莲点头答应状告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她成了增江街一带的“名人”。曾经居住过的老宅附近,左邻右舍经常就着瓜子,唠起这位老街坊的病情、经历,还有那个让他们不时会心一笑的名字。
潘金莲一家搬去了“山顶”。当地人把这个地势比一般平房更高的街区叫做“山顶”。在那里,一家人盖了一栋三层小楼。能循新迹而来者寥寥,潘金莲一家也索性常年闭门,只是偶有外人来家拜访时才开门迎客。
“山顶”的街坊对潘家的访客戒备十足。“你找谁?潘金莲?找她干吗?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你还认识她家里什么人?你不会是记者吧?你等着,我去叫她……”
见到潘金莲时,她正倚门而坐。常年接受的电疗让她头皮肿胀,唇肿脸肥。不一会儿,老伴儿老陈踩单车回家,骑过邻居门前时,惊起旁人阵阵私语:“又有人看潘金莲来啦!”
“(她)现在走哪都得带瓶矿泉水,否则吃不进东西。”老陈说。潘金莲的味觉系统如今已完全瘫痪,“食之无味,味如嚼蜡”。如果没有清水相送,寻常食物断难进入她的消化系统。
潘金莲端来两杯茶水。在出入里屋两趟后,她又拿来一张CT检查报告单、一张银行存折。因为话语不清,她拜托老伴儿向记者解释:这张是今年做的CT检查,另一张是这些年花费的化疗经费。
老陈说,自从老婆点头同意打这场官司后,就总有人怀疑他们是借机炒作。“又不是假病,这叫炒作吗?”
潘新发说,很多朋友看了这场官司的新闻,然后发来短信:你姐姐红了,你火了,你们现在都是明星了。
“我懒得辩解。做这事只为出名?我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类人。”潘新发说。
新版电视剧《水浒传》中甘婷婷饰演的潘金莲。
“他妈叫潘金莲,他爸不就是武大郎吗?!”
事实上,在潘新发的堂姐潘金莲被确定为原告前,很多潜在的原告潘金莲都曾短暂“浮出水面”。
负责宗亲会媒体联络的潘利求在湖南从事传媒工作,她曾在去年9月动用各种媒体和人脉资源,在湖南、江西等地寻找潘金莲。“湖南一共有174个叫潘金莲的女的,江西129个。”在摸清“候选”的人数后,潘利求开始了“各个击破”。
但她最终失望而归:能找到的潘金莲中,绝大多数是农村妇女。“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所有人都不知道潘金莲、武大郎和西门庆的传说。”
潘利求把这段传说告诉这些潘金莲,她们却边听边摆手。“不愿意蹚这摊浑水呗。”
潘新发不认为这是“蹚浑水”,“这个钉子我一定要拔”;堂姐潘金莲的小儿子陈志辉说,这是件大好事,一定要借这起官司出一口气:“被我母亲名字坑得太苦!”
陈志辉从小就深受母亲姓名之苦。小学时,不止一个人在背后议论:“那家伙老妈叫潘金莲!”
和他关系要好的伙伴告诉过他好几次:“有人今天又取笑你妈妈,说什么‘他妈叫潘金莲,他爸不就是武大郎吗?!’”
陈志辉听后无语。他事后回忆说,要是有人胆敢当他的面说这话,“我一定会揍他”。
两个儿子在十多年前就曾想过替母亲改名,但无奈后来母亲病来如山倒,这事也就搁浅了。
同样深受“潘金莲”三个字之苦的还有潘利求。这个帮潘氏宗亲会寻找原告潘金莲的湖南女子,在与人打交道时,遭遇过不止一次“你姓潘?哪个潘?潘金莲的潘?”式的问话,对方问完后还往往无意识地捂嘴偷笑。“真没话接。欲哭无泪,欲黑无言,感觉就是受到了侮辱。”
“潘金莲”三个字就像一根刺,横在每个潘氏宗亲的喉间。而冯小刚的新作《我不是潘金莲》,则把这根刺继续向深喉的方向推进。愤怒和疼痛侵袭而来,潘姓族人的怒火被点燃了。如同潘新发走路时的“逢钉必捡”,他们决心要在名誉的漫漫捍卫之路上“逢刺必拔”。
潘金莲夫妇的合影。图/阿灿/新周刊
维权路“三线开花”:找“会长”代理、开宗亲大会、集万人签名。
2016年10月底,潘氏宗亲会来了一批人到增城家中看望潘金莲。有人问:“大姐,想去北京打官司吗?还能去首都转转。”
陈志辉让问话人再大点声。常年的化疗,让潘金莲已基本失去听觉。病重时,她一度只能通过点头和摇头来表达是与非。
陈志辉觉得母亲这种情况肯定没法去北京打官司,于是他委托舅舅帮母亲打好这场“名誉保卫战”。
潘新发于是带着堂姐去办委托证明,按规定提交身份证、户口本、街道证明……办理街道证明时,有居委会工作人员得知潘金莲是去打维权官司的,力挺这位身患重病的增城农妇。“有人向我们竖起了拇指。”潘新发回忆说。
原告准备委托证明的同时,这场“潘金莲告潘金莲”案的原告代理人潘志强也没闲着。
据潘新发介绍,“维权行动小组”有若干人,潘志强是其中的“带头大哥”。他是潘氏宗亲会的执行会长。组织潘氏宗亲会打这场官司前,他在家做足了功课:特意网购了刘震云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书中凡涉及潘金莲的地方,他都拿笔做上记号;他恶补《民法》《商法》,期望用法律武器维护宗族名誉权益。他还奔赴北京找活跃于各界的宗亲“筹钱”打官司。
原著作者、电影编剧,也是本案的被告之一刘震云。
去年9月初,“潘氏后裔为蒙冤先人正名座谈会”在合肥召开,十多名潘氏宗亲会主干力量与会。据潘新发介绍,潘氏宗族开会、搞活动一般都走几个流程:首先奏国歌,这是惯例,从未改变;随后众人鼓掌,接着进入各省宗亲会负责人汇报演讲的环节;之后就是互动交流,互相结识本族宗亲。“继承家风,传承族谱,弘扬美德,激浊扬清。”潘新发说。而这次“凝聚人心”的大会也概莫能外。以上环节进行之后,会上明确了一点:去北京告冯小刚、刘震云。潘氏族人纷纷捐款维权,有人带头就捐了1万元。
这次会后,潘志强两次从老家江西九江出发,前往“潘金莲的老家”河北省清河县走访考察,一次是9月17日,一次是10月26日。他拜访了《清河县志》的主编,也探访了武植祠(据传是武大郎的祠堂),还在祠堂门口和武植后人合影留念。此行后,他自称手捏确凿证据,“潘金莲分明就是良家妇女”。而这份“证据”,也被写进了潘新发堂姐潘金莲的起诉书中:
“据《清河县志》第0781页记载:潘金莲乃是贝州潘知州的千金小姐、贤妻良母。而刘震云却歪曲历史事实,写作《我不是潘金莲》一书,将潘金莲丑化成不正经女人的代名词……”
原告和原告代理人都全力以赴。他们的“大后方”——潘氏宗亲会自然也没在这次维权行动中掉队。和潘新发关系甚好的潘仲基就组织了一次“潘氏宗亲万人维权签名活动”。虽然潘仲基婉拒了采访,但潘新发还是对好友此前的义举感动。
“潘仲基老两口踩单车去茂名各地走街串巷,请宗亲吃饭,和族人串门,征集签名,为前方冲锋陷阵的维权先锋们壮胆。”潘新发介绍道。
不过这份万人签名,最终只有不到六千人愿意签名。
陈家背后的小巷。图/阿灿/新周刊
“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鸟养肥了,林子的环境也复杂多了。”
2016年12月28日,广东女子潘金莲诉冯小刚等名誉侵权案正式开庭。
潘新发在开庭的前一天来到北京。他是特地来送堂姐潘金莲的个人资料的。庭内只允许原告的代理人和代理律师进入。他在庭外转悠了一下午。
在民事起诉状中,原告一栏赫然写有潘金莲的名字,而被告则多达7人,其中包括冯小刚、刘震云等公众人物。潘家人对被告提出了要求:删除电影中提到潘金莲的旁白与台词,并要求被告公开道歉,赔偿原告潘金莲名誉损失费1000元。那天包括冯、刘等4名被告都因故未到场,此案也被延期审理。
潘新发在北京待了一夜,第二天就返回广州上班。作为潘氏宗亲会的媒体联络员,潘利求从湖南赶到北京。但当天她也没进入庭审现场,因为“自己急着上厕所,后来就耽误了”。
第一次的开庭就这样被延期了。
此后不久,潘氏宗亲会内部开始有不同的声音发出。有人质疑维权一事“前途不明”,“不宜打持久战”,建议对维权一事就此放弃;有人害怕冯小刚等人“倒打一耙”,“现在是原告,别到时候变成被告了”;有人渐渐放出话,“组织策划此事者纯粹为了炒作,无聊至极”,目标直指执行会长潘志强。
在潘利求看来,潘志强虽然是个争议人物,但他的行为还是配得上“义薄云天”这四个字的。她和潘志强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见面便是在北京朝阳区法院,“他(潘志强)说话慷慨激昂,有魄力,有胆识”。潘利求觉得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潘志强,“他终归是行动派,比那些说风凉话的人强百倍”。
潘志强则自称问心无愧。他表示,自己五年前辞掉公司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全国各地的潘氏族谱修编工作中,“与时间赛跑,为家族记录”。而潘金莲告冯小刚一案,则是他“必须认真投入的一场战役”。“9月份在合肥开正名座谈会,当谈及具体的维权行动时,与会的宗亲不是说没空,就是说工作、家庭走不开。后来把我拽来,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小家庭事小,大宗亲事大。活总得有人去干嘛!”言谈中一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的架势。
针对维权活动后不久便出现的“内部裂痕”,某不愿具名的潘氏族人说,潘氏宗亲会就像一个依靠血缘、宗亲和氏族联系起来的大会场,“其实有点像MBA”,所有人都乐于彼此交往,他们都笃信人脉和资源的价值。这个大会场里有想真正做事和交朋友的人,但也存在各怀鬼胎的投机分子。“不有句话嘛——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其实等鸟养肥了,林子的环境也自然复杂多了。”
陈家的三层小楼。
“过去石头负重在身,周围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如今石头落地。告了就没输,做过就算赢。”
今年3月24日,潘金莲去增城区人民医院做了头颅螺旋CT检查。诊断结果显示,她患有双侧上颌窦炎。这种炎症的一大症状是记忆力减退,通俗点说,就是人容易忘事。
她的确不记得,也没精力去打听和应付自己作为原告的那场官司。就在三天前的3月21日,与她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确实没啥关系的潘金莲告“潘金莲”官司终于在北京开庭了。
据潘志强回忆,当时的庭审厅“只有8平方米左右,只给了我们几个旁听的席位”。当天,作为被告的冯小刚、刘震云、华谊兄弟和出版社都各自委托了律所出庭。原告代理律师翻出厚厚的《清河县志》为潘金莲的“清白”辩护,而被告律师认为《清河县志》与《水浒传》的知名度无法相提并论,因此被告被指“忽略史实”不成立。
《清河县志》与《水浒传》。
接着是4月19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裁定该案原告潘金莲仅是与《水浒传》中人物同名,与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及刘震云的同名小说无直接利害关系,不符合起诉条件,依法驳回上诉。潘金莲告状算是失败了。
潘志强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潘氏宗亲的这次维权行动,虽然判决结果令人失望,但起到的效果却分外显著。“最近有本高中教辅材料,以‘潘金莲告冯小刚’为题,引用我们维权官司作为素材,进行了多维解读。实在是鼓舞人心!”
他说,去年11月起,他就陆续将这次维权的点滴记录在案。“合适的时候我会公布,让大家了解真相。”他还计划在今年下半年继续“有所动作”,坚称“维权不会停止”。“口号谁不会喊?关键看行动。”
法院判决书。
潘利求也因那本高中教辅书而备受鼓舞。作为潘氏宗亲会的媒体联络员,她表示“最近会联系一下教辅所在的出版社,就这件事情交换一下意见,顺便表达对刊登潘氏维权行动的感谢”。
潘金莲的小儿子陈志辉则舒了口气:“官司输赢?早就不看重了。没打官司前,感觉就像有巨石负重在身,周围人对你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原因只是你妈妈有个怪名字。现在好了,石头落地了。我觉得这场官司告了就没输,这件事情做过就算赢。”
作为一手推动维权活动的“原告堂弟”,潘新发也对官司满意。“输了又能怎样呢?我们的社会发展太快了,也太浮躁了,浮躁到你想做事都有人去诋毁你。之后不想再谈这些事了。”
“我会看相,曾给自己看过一卦:我虽多苦,但也面善。”他的床头一直摆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易经》,一本是《黄帝内经》。“既有心从善,便须承受由善引来的各种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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