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34年的生命中，我妈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过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情形。
"那时候你大概有三个多月了，光着身子穿一个红色的小肚兜，皮肤雪白，胳膊腿儿藕节一样粗实实的，一笑俩酒窝儿，就躺在你外婆家院子的席上，我一看就喜欢了"。
是的，我妈不是我亲妈，是我的养母。
那天，蝉鸣聒噪，午后炎热。她是被二姨硬拽到外婆家的。
据二姨说，她帮二姨夫老家的亲戚（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寻了一个人家不想要的小闺女儿。
但她一看到我就觉得真心好看，想让我妈看看，如果她喜欢就让她抱走。
走去外婆家的路上，我妈说："我不要了，家里俩，一个6岁一个4岁，还都没脱开手"。
二姨说："你先看看，那个小女孩胖乎乎的，说不定你一看就喜欢上了"。
许是我和我妈有缘分，她果然一见到我就心生欢喜。二姨和外婆也一致劝她把我抱回去。我妈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跟他爹商量一下吧！
二姨说你快去商量，晚了另一家就过来抱了。
我妈一溜小跑回去，跟在农田里干农活的丈夫商量："咱姐给人家抱了个小女孩，非得让我去看看，我一看白白胖胖还怪好看的，你说要不要"？
父亲说："你想抱就抱吧，抱回来也得你伺候，我没事儿，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的事儿嘛。"
我妈高兴得着急忙慌就往外婆家赶。父亲看到我妈的样子，眼里也是藏不住的光。心里一块儿石头算是落了地儿。
因为距离我妈见到我之前一年，他们刚刚夭折了一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
由于计划生育，孩子出生后不敢光明正大地养在家里，都是白天藏在外婆家，晚上吃过饭我爹我妈再去给孩子喂奶顺便抱抱她。
外婆生性不勤快照顾孩子也不在行，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经常跟大人一样饥一顿饱一顿，不幸得了肺炎后夭折。
我妈很长时间没从失去孩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她恨自己没治好孩子的病，那时候肺炎并不是很难治的病。对外婆心里也有怨言，又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经常郁郁寡欢。
所以，二姨一直踅摸着帮她抱一个。我的出现正好弥补了她心理的创伤。大概，这就是我们的母女缘分吧！
第二天一早，我妈就赶去告诉二姨她准备把我抱回去，同时又担心二姨夫家的亲戚来了怎么办。
二姨说，你只管等着，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吃过午饭，二姨夫家的亲戚如约过来抱孩子了。但他们诧异的是，我"亲妈"一直哭着抱着孩子不撒手。任凭二姨和外婆好劝。
"亲妈"痛哭流涕地说："大哥，这个妮儿俺不送人了，舍不得啊！我夜里成夜成夜睡不着，妮儿她爸也不让送了"。
二姨夫家的亲戚气得不轻："你看你这人，说好不要了，俺大老远过来抱，你又不给了，你这办得算啥事儿？"
那厢，我"亲妈"只管抱着孩子不撒手儿，我吓得哇哇直哭，"亲妈"顺势撩开衣服喂我吃奶。
抱孩子的亲戚气得黑丧着脸站在院子不走，"亲妈"一边喂我一边哭。
二姨只好再劝亲戚："哥嫂，恁都消消气儿，我也没想到她妈今天又撵过来，说舍不得了，非要抱走。这弄得我都没脸儿见你们了。你看我这事儿办的！"
亲戚一见二姨泪都快出来了，只好嘟囔几句后讪讪离去。
如果那时候有民间奥斯卡，那个扮演我亲妈的阿姨一定是金奖得主。
原来，二姨料定亲戚不会轻易罢手，只好找了她同村的闺蜜，一个刚出月子的阿姨扮演我亲妈。
一是当妈的人都心软，浑身散发的母爱见不得强抱孩子；另外她也是刚生完孩子的人，这样不容易让亲戚起疑。
两个农村妇女的闪光智慧和精湛演技就这样打赢了这场"抢孩子"保卫战。
我妈喜滋滋地把我抱了回去。
03 “离家出走”的风波我妈说，养我倒是没费太多力气，跟养头小猪一样，给啥吃啥。这么说，如今我"珠圆玉润"原来是小时候太能吃的缘故。
话虽如此，养育一个人娃儿哪能跟养一个小猪娃一样简单呢。
要伺候她长大、管她穿衣吃饭、要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还要送她上学关注她的心理。更何况，她们本来就有一个6岁的男孩儿和一个四岁的女孩儿。
家里本就清贫，饶是如此又多添一张嘴！那时候父亲在一个兵工厂当临时工，每个月有十几块钱的收入，光我喝奶粉就要花掉八九块钱。
我吃得白白胖胖，跟村里同龄的小孩儿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所以一直到现在，村里健在的老年人都说我从小看着就有福气。
爹妈省吃俭用辛勤劳作，虽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从来没在我们兄妹三个面前有过抱怨。
一家五口，纵然清贫倒也充满欢声笑语。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因为村里儿那些碎嘴婆娘老在我面前说我是捡的，我爹妈对我哥姐好对我不好，让我去找亲生爹妈等，我就回家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头装了两件衣服要走。
我妈说："你干啥去"，我说："我走"，我妈说"你走哪儿？为啥要走？"我说："你不是我亲妈，我要找我亲妈去，你对我不好"。
我妈一下就哭了，说："你是不是傻，人家让你走你就走？我对你不好你咋长大的？还吃的白胖？"
就记得我妈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没一会儿又流鼻血了。我突然有点儿怕了，因为从来没见我妈哭过。走出几步后又扭头回来了。
据我妈说，她后来挨个找了那几个碎嘴快舌的婶子嫂子，从此再没人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也再没办过离家出走的矬事儿。
小学初中几年，父母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抱怨经济困窘，但也从来不刻意隐瞒。
所以初中三年，每周五回家，我就放下书包去屋后的果园里掐辛夷桃儿（一种中药材，又称玉兰树），周五周六掐两天周天上午拿去街上的收购站卖掉，就是我一周的生活儿费。
辛夷树比较高，而且树上很脏，我妈个头不高也不瘦，其实爬树很费力，但是从来见她都是穿一件旧衣服，脚踩粗枝努着劲儿搬过枝头够辛夷桃儿。一脸认真。
我妈大字不识一个，却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凡事都以爱人和孩子为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老公说，初见我时就觉得这孩子淳朴得有点儿傻，是85后的女孩儿里较少的善良能吃苦，可能就来源于我妈的言传身教。
而父亲，更是我生命中最敬重也是最爱的人。没有之一。
父亲生于50年代，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高中生。因为家境贫寒弟妹幼小，奶奶又长期生病，他高中毕业后就选择了回乡务农。
记忆里，哥姐都有点儿胆怯稍过严肃的父亲，我却经常在他跟前撒娇耍皮，父亲向来一脸宠溺。
那时候农村有放电影的"盛事"，某些大户人家或有喜事、或为还愿都会选择放场电影热闹热闹。
只要听说哪儿有电影，但凡父亲有空就用自行车驮着我去看电影。占据不了有利位置时直接让我骑他肩上。哥姐都跟我妈告状说他太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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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写得一手好字儿，喜欢伺弄一些文雅的农村很少见的植物。如文竹、水仙、含羞草、兰花等。
他心灵手巧动手能力又极强。
他把自己用毛笔写好的"福禄寿喜"等字儿剪好，找几个日照充足果型漂亮的苹果用特殊方法粘上保护好，一两个月后，那些红艳艳的大苹果就印上了他写的字儿，所以30多年前我就吃过如今超市里价格昂贵的精品苹果；
他还会照着只有只言片语的方子自己作变蛋，鸡蛋、鸭蛋、松花蛋都会做，做的鱼也很好吃；
他还会嫁接果树，把李子和梅子嫁接到一起，变成了好吃又好看的李梅；把辛夷和紫玉兰嫁接到一起，成了观赏白玉兰；把盖柿和家柿嫁接到一起，又成了口感更好、果型更漂亮的盖柿。
除此之外，父亲打理农活也是一把好手，种的菜和庄稼都有模有样，一直到他去世前都一直在开荒种地。
2008年8月7日，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是北京奥运会开幕的日子，普天同庆，我却在那一天，永远失去了我最爱的父亲。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躺床上休息的我一直翻来覆去异常烦躁，怎么都睡不着。无奈我打着阳伞去了办公室准备作资料。
可是没来由的烦躁一直萦绕着我，削好的铅笔断了好几次。
手机铃响时，我正在唉声叹气地削铅笔。一看是父亲的手机号，马上精神百倍拿座机回给他。
却听到听筒里传来一阵哭声，我哥带着哭腔说："小妹，你赶紧回来吧！咱爹不行了"，我突然呆住了，不行了是啥意思？这时电话里又传来大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你爹病重，你赶紧回来就行"。
我惨叫一声，顿时趴在桌上大哭起来。办公室的同事都吓坏了，马上围过来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泣不成声的说父亲病重。
大家即刻帮我联系车票、取钱、带我回去收拾东西、开车送我去车站。
感谢我生命中那些善良有爱的人，虽无缘一起工作，但人性的光辉始终温暖照耀着我，提醒我去做个善良的人。
那天晚上到家已经9点多了，离家老远就听到院子里的哭声。
我进屋，看到我最爱的父亲，静静得躺着，神色如常，却再也不能醒来。
我没哭。那时候只有疑惑：爹咋了？为什么躺着？为什么人都在哭？明天他会不会就醒了？
亲戚们都觉得我是不是被吓住了，其实没有，疑惑过后我心痛到无以复加，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脑子里都是和父亲相处的画面，温馨、动人、美好、甜蜜。明明昨天晚上我们还在通话，他还让我联系下户口和学籍的事儿。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父亲入殓的头一天，我妈哭着把电视调到中央一套，奥运会开幕式重播，父亲盼了无数个日夜。北京申奥成功他无比高兴，也是中国女排的铁杆儿粉丝。
电视上热闹、激昂，家里愁云惨淡、哭声压抑，而他，却再没机会看一眼。
我终于明白，我最爱的父亲去了，永远地去了，从此在世上，我再没有了父亲。那个予我一生温暖的男人。
父亲走后的很长时间，我一看到手机上家人的电话，就瞬间喘不过气儿，手抖心颤，紧张到不行。也不敢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听见就心疼，针扎般地疼。
如今，父亲一去11年，每每想到他还是会泪流面面。我总跟孩子说我的父亲是个多棒的人，她总是忍不住羡慕我。
06 如果可以相濡以沫该有多好父亲去世后，我妈像瞬间老了十几岁，一夜白头。
她跟父亲夫唱妇随三十年、相敬如宾、感情甚笃，是村里有名的模范夫妻。
后来我妈坦言，如果不是想到父亲辛辛苦苦开的荒、种的菜还有我们兄妹三个，她一定会随他而去。
父亲的离去，不啻于换走了我妈十年寿命。
那几年，她一直把父亲的小像放在枕头下，每天早上的枕巾上都是潮的。
除了在地里无声干活，回到家里她从来不出门。因为没了走出去的动力。
以前，都是父亲打点里里外外，她只要打下手就行。现在，她必须学会像个男人一样去伺弄庄稼、经管家里。
她毕生遗憾就是没有机会照顾父亲，"哪怕他瘫痪到床上天天端屎倒尿我也愿意啊，起码我还有个人，再不然让我伺候他一天也行啊！实在不行，让他走在家里啊！也好过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走在外头，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父亲走后几个月，我妈从130多斤瘦到90多斤。昔日红润健康的脸颊变得凹陷没生气。
经常在田里，借着树影和庄稼，就哭得压抑而绝望。
但最终，我妈还是走了出来，父亲离开五年后，她终于学会平静地提起他。
可是命运，又给了她和我们当头一棒。
2016年12月5日，我正在上班。我姐突然发来信息说我妈病了，结果不好，医生说大概率是肺癌。
几年前失去父亲的钝痛再次袭来，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我反复看着肺癌两个字，哭得不能自持。人到中年，我明白肺癌晚期意味着什么。
老板娘听到小屋里的异响过来看我，安慰我说不是还没确诊吗，也许是医院检查错误呢？即便是确诊，现在医疗发达也可以治啊！
看我状态不佳，老板娘劝说我平静下来，早点儿回家，尽快让我妈来郑州检查。
骑车回去的路上，我哭了一路，也实在没心情理会别人异样的眼光。
12月8日，我妈在我姐的陪同下来到郑州。不过短短两三个月没见，她又瘦了很多，脸色蜡黄。
我们提前商定不能让她知道真相，瞒一天算一天。
去医院检查时，她的身体都是抖的，双手冰凉。小小的一团坐在医院的待诊区，神情紧张。我突然想到了树上将落未落的枯叶，在寒风里瑟瑟。
能感觉到她尽力配合大夫、又勇敢又惧怕病情严重的复杂心情。
那几天，我们陪着她做了很多检查。骨扫描出结果时，我问大夫那个报告说明什么，小大夫说有可能是骨转移。我知道骨转移的严重后果，如果真是如此，我妈可能连半年的时间都不一定会有。
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到直不起身，放射科的大夫都出来安慰我。记不清谁给了我一袋心相印，拿过我手里的检测报告说："目前没有显示骨转移啊姑娘，你别哭了，赶紧回去办住院吧！"
那天，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百分之九十五"是肺癌，而且已经是中晚期。
我特意到超市坐了一大会儿，家里还有迫切等待结果的妈，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的异样。
临进家门时，我试着挤了好几分钟笑，直到确定她看不出来才按响门铃。
那段日子，我大概把一生的泪全都流干了。经常骑着电车就泪流满面，晚上回家时也要先在小区的僻静角落里哭好再回去。回去时一定要咋咋呼呼，满脸堆笑。然后找机会迅速去卫生间擦泪。
借此机会，特别想感谢一下我老公，在我最难、最脆弱的时候给予我最有力的帮助和照顾。
哥姐家里都不富裕，我们彼时也是最艰难的时候，为了让我妈尽量不受太多苦我选择了保守治疗，但是中药前期费用很贵且没有报销。
意见胶着时，我痛不能自已。老公见我为难就说："你跟他们商量，吃中药我们自己管，我借也会给你借来十万"。
一直到现在，只要我说用钱，老公总是第一时间想办法凑钱给我。从来没计较过哥姐兑多少。
有人说，生个孩子就知道你嫁的是人是鬼，而我，妈妈生场病，让我知道了这个男人的确是我一生的依靠。
08 从淤泥里发现微光就是生活的意义如今，马上三年，我妈还在跟癌症艰难搏斗。
已是生命晚期，但随着时间推移，我们都慢慢学会了和疾病相处，我也从心理上试着接受我妈一定会离开的事实。虽然想到还会泪流满面。
父女母女一场，虽然爹妈太过不幸，但我还是深深感谢这段生命里程。
我妈刚生病时，亲生爹妈家的姐姐联系上了我，说希望我能回去跟他们团聚，爹妈和姐妹们都很想我。
同事说："你恨你亲生父母吗"？我想了想，真的不恨。反而感谢他们，把我带到世上，又让我遇到这么好的养父母。
虽然家里经济并不宽裕，但父母给我们的爱和陪伴从来不少。耳濡目染中我也活成了阳光自信积极温暖的人。
加了微信后亲生父母家的姐姐把他们的合照发给我，亲生父母生了五个女儿，最小的是儿子，三女儿和一对儿双胞胎都分别送人。我据说是那个双胞胎里比较丑的，漂亮那个刚满月就被人抱走了。
可是34年后，看到照片的所有人都觉得我是那个家里最自信、最阳光的孩子。虽然跟双胞胎的姐姐眉眼神似，但是脸上柔和的光和眼里的神采还是藏不住的。
我妈看到照片后也是会心一笑，说："不是说你是最丑的吗？跟他们一比还是好看的"。
感谢妈妈，感谢我最爱的父亲，此生有幸做你们的女儿，足够我骄傲一辈子。
惟愿天底下所有的爸妈都能健康长寿，一生平安。
兔妈Sandy：一个热腾腾，热爱生活、热爱读书、热爱码字的85后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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