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楼空前绝后
杨小楼完全是仗着天赋好,能把武戏文唱,有些身段都是意到神知;而在他演来非常简练漂亮,怎么办怎么对,别人无法学,学来也一无是处,所以他的技艺只能欣赏而绝不能学。
——余叔岩:谈杨小楼
余叔岩是一代宗匠,自视甚高,轻易不赞许同行。他因和杨小楼同台很久,自然是观察入微,一针见血的评赞。笔者对余氏的评赞,钦佩之余,亦有同感。
台上艺术和台下做人 笔者是出生在天津的北平人,自幼嗜剧如命,最崇拜的就是杨小楼。从上小学到高中毕业这个阶段住在天津,但逢暑假和寒假,必到北平住一个时期,就是为听戏,尤其年底一定听完梨园公会窝头会义务戏,才回天津过年。对杨小楼可以说从民国十一年(1922)就听起,那时他四十五岁,还在中年。不过,他在北平演的时间长,天津偶尔演;而且笔者小时候听的戏,不太有深刻了解,记忆的也不太清楚。直到二十四年(1935)起,笔者到北平读大学,把家也搬了去,这才可以每期不漏、风雨无阻地追着听杨小楼。那时他已经五十八岁了,进入晚境,而艺术更臻炉火纯青。直到民国二十七年(1938)春他逝世以前,这两年半里听他的戏所得印象,就和余叔岩的观感一样,他真是“神来之笔,学不来的”。
杨小楼自幼坐科“小荣桩”科班,武功根底得自杨隆寿(杨盛春的祖父)和姚增禄,又拜俞菊笙为师。他的父亲杨月楼是著名的文武老生,且有“杨猴子”的美誉,所以小楼年轻时候艺名“小杨猴儿”,当然尽得薪传。他的义父谭鑫培更指点他武老生戏(《战宛城》、《镇澶州》、《宁武关》等)。他还从前辈张淇林、牛松山、钱金福等请益。有这么多而好的师承,再加上他自己的领悟性高,细心揣摩,所以在舞台上,武功是纯熟简练,干净漂亮,以简驭繁,少许胜多。在人物造型的表现上,更是鞭辟入里、刻画入微、细腻传神、妙造自然。在杨小楼以前,就连俞菊笙算上,都没有他这么平均发展集大成的表现。在他以后,不要说无人能和他并驾齐驱,就连学成他一半艺业的人都没有,所以杨小楼在武生界,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过去名伶在广告上、海报上,都要加几个字的头衔,最千篇一律的是坤伶们,都是“绮年玉貌,色艺双绝”。笔者觉得只有两位的头衔加得恰当,一是马连良的“独树一帜”,以别于谭余一派;一就是杨小楼的“国剧宗师”,内外行无不钦服,没有话说。
本文对杨小楼艺术的评介,当以个人所见他的中年和晚年演出为经,他早年表现的传说为纬。将他在各戏中的优点和特色。稍加分析描述,以就正于方家。
杨小楼对配角挑选甚精,要求很严,这也是对艺术负责的敬业精神。不过在晚年他对台上合作的同人,态度也缓和多了。在台下,他却是一位恭而有礼的君子,极为谦虚。笔者在燕京读书时,郝寿臣的儿子郝德元,在辅仁读书,常到燕京来玩,因而相熟。他知道我是杨迷,特在“吉祥”后台介绍相识。杨正在扮戏,马上起立,“请您指教”地客气半天。和他说话,他的回答总是“嗻,嗻”,也就是北平旗人对“是,是”的一种客气说法,他因为曾经入宫当差,所以染成了习惯。笔者那时真是惶恐异常,他是五十多岁的一代宗师,我则不过是二十左右的戏迷罢了,“指教?”他指教我,恐怕我还不能十分领会呢!因此,后来也不好意思常到后台去打搅了。现在马齿徒增,几十年来听戏的心得,倒是可以给年轻朋友们贡献点一知半解了。但现在的青年才俊们,却不像杨小楼那么谦虚了,他还以为他会的比你多呢!时代不同了。
自清末迄今,戏班都是以老生和旦角唱大轴,因为生旦两行的戏多,这是顺理成章的趋势。以武生挑班的,清末有俞菊笙,为时并不太久。自民国以来,杨小楼就挑班以大轴出现了。除了在民国六年(1917)以前,谭鑫培晚年出演,杨小楼位居二牌;和梅兰芳、余叔岩合作时期,偶尔互挂头牌以外,杨小楼从民国元年唱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他一直都以武生挑班唱头牌唱了二十六年,这在梨园史上,占了特别的一页。
从来成名大角,对配角班底精选甚严,谭鑫培、梅兰芳、余叔岩、程砚秋、马连良、麒麟童莫不皆然。杨小楼挑班二十六年,自不例外,搭他班的名角太多了,容后一一记述。 因为武生挑班,武戏为主,除了二路武生、武净、武旦、武丑这些配角以外,杨小楼还养活好些傍角儿的基本武行,一共有十二位到十六位之多,有名的有侯海林、袁氏弟兄等。
从前戏班的编制,头二牌是老生和旦角,三牌一定是武生,而武戏占人很多,一般戏院老板们,都视供养武戏为畏途,因为人多而饭量也大。但武生出门,非带几个基本傍角的不可。在此以前,戏班都以武戏列大轴,科班戏亦复如此,后来将武戏唱在文戏之前,也是武戏在梨园史上的一种变迁。
长靠和武老生戏
《长坂坡》——这是杨小楼代表作之一,早年、中年在营业戏里演,晚年唯有在大义务戏里才露;而在营业戏里,有点卖老牌子,不用动这么繁重的戏,就能叫座儿了。
杨小楼的赵云,在头一场夜宿荒郊,保卫家眷。对刘备的念白:“主公,且免愁肠,保重要紧。”除了嗓音嘹亮,面上还带出忧国忠诚的表现。刘备在那里叹五更一段一段地唱,赵云则时而闭目假寐,时而警觉巡视,小楼把胆大心细的保卫责任心,也表露无遗。在见糜夫人一场,非常精彩。时间紧急,对主母须劝她上马,而不能逼迫。在催促中,要保留君臣之间的分寸。等到糜夫人以阿斗交付,刚要接过,一想不对,急忙摆手打躬,惶恐万分。因为赵云此时已猜透糜夫人心意,打算一死以免累赘了。在理智上势所必然;在感情上,他那能忍心致此呢!小楼面上的惶急痛楚表情,套一句电影术语,那真是“内心表演”。等到糜夫人把阿斗放在地上,赵云马上蹉步过去,捡起喜神。那时糜夫人已经跳上井石,“起范儿”要跳了。马上赶过去,这一手“抓帔”,转身跪倒,干净利落,必得满堂彩。但是只武生有功力,糜夫人配合不好也不成。像陈德霖、梅兰芳、尚小云、魏莲芳、芙蓉草几位给小楼配演糜夫人,都合作得天衣无缝。这个诀窍是青衣在这一场上场以前,就要把帔从领子那里就往后穿,也就是在里面褶子上套得松一点。在与张郃跑箭圆场完毕,受伤等赵云上来相遇时,一直要保持松套着帔,而帔和里面褶子的水袖也要套得有点距离,不能扯在一起。等到放下喜神,转身向后,跳上井台时,很快地把帔解开,等赵云手到背上时,一按,一捻,而旦角已经双手往后平伸,一抓就下来了。说了这么些字,其实,只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两秒钟的事,“抓帔”就美满完成了。没有火候的旦角,没有准备工作,往往武生抓上,而挣扎两只袖子半天,那就是“脱帔”了。再有没经验也不打算学好的旦角,为图省事,上场就把帔脱了,披在褶子上,那更荒唐了。好像糜夫人未卜先知,就知道必遇张郃,必受箭伤,必逢赵云,必然有井可跳,以备他抓,这个旦角就不配演糜夫人了。 在得青虹剑之前,小楼的与曹将交战,表示出未用全力。因为身上怀揣阿斗,未便以死相拼。得剑以后,决定远者枪挑,近者剑砍。这才奋起神勇,大战曹兵,显示出大将军的八面威风,也就是赵子龙夸耀一世的“在长坂坡前杀得曹兵七进七出”。这些地方,小楼都演得极有层次。
有时候在义务戏中带《汉津口》;多半是王凤卿的老爷,小楼的赵云,除了多几句摇板的唱以外,在说糜夫人落井经过:“……方才公子在身边啼哭,这般时候,不见动静,大略性命休矣。”此时,面带严肃狐疑。刘备念:“快快打开来看。”小楼念:“为臣看来。”仍然面带紧张。打开一看阿斗健在。接着:“咦!他倒睡着了。”此时脸上,由惊而喜,马上满脸欣慰之色,然后交与刘备:“主公请看。”在恭谨之中,稍露一点邀功的得意神情。就这一瞬间,把赵云的心情变幻层次,表现得细腻万分,称之为“活赵云”,绝不过分。
《战宛城》——这是武生和老生两门抱的戏,张绣这个角色,杨小楼与余叔岩称为一时瑜亮,各有千秋。一来二人都有其基本功力,二来两人都得过老谭的指点。在杨余合作和大义务戏里,两人还合作过这出,杨小楼则饰典韦。这里只谈杨的张绣。
小楼这出,在武打上没有什么特别出色,只是与典韦等开打紧凑而已。在文场子上却精彩百出。头一场,闷帘一句“回操”,然后由校刀、火牌、张雷二将〔风入松〕牌子引上。虽然与贾诩商量“破曹的高见”,却是志得意满,自恃武力,不纳贾诩的守而不攻之策,一意出战。战败以后,见贾诩面带愧色,“悔不听先生之言……”,因此,议论降战,虽然张雷二将仍然主战,张绣却纳贾诩建议,投降曹操。此时对贾较为重视,与开始的漠然态度不同了,小楼演得有分寸。曹操进城以后,校场观操,典韦、许褚与校刀、火牌交战。二人大胜,此时小楼的做戏机会来了。一方面羞愧难当,急把兵将们赶下去;一方面对典韦、许褚表示谦逊,心情凝重,误撞二人。虽然连忙打躬谢罪,却仍保持主帅身份,不狼狈,不过火。到家院来报:“今有一伙兵丁,将太夫人抢了去了。”张绣一方面责老仆糊涂,再去打探;一方面自言自语,疑是曹营所为。小楼此处“备马伺候”叫起来,有四句西皮摇板。后起武生有的没嗓,有的不会,大多马去不唱了。原场见曹,更是精彩。先听说“丞相尚未起床”,就开始面色转变。见曹以后:“啊,丞相,这连日的劳倦,睡卧安否?”字斟句酌,探询的心情,都在嘹亮的念白中表达出来。等到春梅打茶来,见面一惊,春梅回头就跑,张绣一望两望,曹操中间遮拦,曹操必是侯、郝,春梅必是小桂花、赵绮霞,三个人身段地方好极,台下必是满堂彩。此时小楼表情,已然知晓邹氏被曹操抢来,由证实,而气愤,而忍住。接着曹操进一步要和张绣以叔侄相称,借此试探张绣。小楼把张绣那种一忍,再忍,不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心思,曲曲传出,一丝不苟。最后刺婶,则气愤填胸,把兵败、被辱的一腔怒气,都发泄到邹氏身上。所以,念白上虽然有点咬牙切齿,然而观众们不嫌其火,而更欣赏其表现得当。 这出《战宛城》也是杨小楼的招牌戏之一,在营业戏和义务戏里,都经常演出。他逝世前最后一场戏,就是《战宛城》,与郝寿臣、小翠花合作,是义务戏。前场还有尚小云、荀慧生《得意缘》等。地点在北平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日期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十月底,演完就因病休养,于翌年春不治而逝世了。
《冀州城》——这戏的马超,杨小楼演来抓紧“悲愤”两个字。此剧剧幅虽然不大,可是唱和摔很紧凑,非有好功底不可。一般武生不怕摔,就怕唱,不用说没嗓子,就是有嗓子,摔完了也不搭调了。但杨小楼这一出的特点,就是两者兼顾,而且唱出悲愤的气氛来,他不但摔硬僵尸,迟月亭马岱,也照摔抢背不误。老伶工们的忠于艺术,令人钦敬。
《挑华车》——武生繁重之作,杨小楼盛年演此,笔者没有赶上。民国二十五年(1936)冬,我们一群捧杨的集团,除了在“吉祥”订有常座以外,有时还特烦唱几出戏,如果实现再包几排座儿请客捧场。有的戏他答应了,对《挑华车》他老不肯答应,怕累不了。那时笔者要去天津办一点事,没实现就耽误一期不听。先去天津吧!没想到小楼又答应演出了,友人赶快打长途电话相告,于是笔者赶紧在演前赶回,听完了,再继续去天津办事。
《挑华车》的高宠,有四场戏最重:“闹帐”、“走边”、“大战”、“挑车”。杨小楼的高宠,在“闹帐”一场最好,神情是有勇无谋的高王爷,表现是意气用事的讨将令。不但白口爽朗响亮,那一拉云手,一转身,小动作边式美观,令人鼓掌不绝。“走边”也是手眼身法步,处处考究,不过稍为简化一点。“大战”和“挑车”,因年岁气力关系(那年他五十九岁),就有点力不从心,点到而已了。但与杨春龙饰的黑风利打得很严。演完,我们捧杨团特别兴奋,专程到后台去道辛苦,而吉祥园也卖个满堂。
《麒麟阁》——这是昆曲戏,秦叔宝的故事,杨小楼授自张淇林。他饰主角秦琼,挂黑三、扎黄靠,身份是落魄英雄。夜间张紫烟来访,张紫烟例由赵芝湘扮演,因为别人不会。杨林是由武净饰,钱金福、宝森父子都来过。此戏又名《三挡》,就是秦琼三挡老杨林。小楼这出以曲牌唱得好,功架身段美观取胜。不过,曲高和寡,卖个名贵,不常贴演。
《宁武关》——这又是昆曲,是《铁冠图》的一折,属老生戏,这出也是杨小楼、余叔岩各有千秋,也都得过谭鑫培的指点。小楼这出也是黑三、扎红靠,但却把握住周遇吉儒将身份。第一场周母、周妻、周子先上唱〔浪淘沙〕,表白已毕,小楼的周遇吉由随兵(马童)引上唱〔杏花天〕:“败北非因畏敌狂,虑萱堂依门凝望。”因为这是紧接“对刀步战”,兵败回来,一上场就面色凝重,一副愁容。见母以后,却又展眉。等酒筵摆好,周遇吉说看酒以后,唱一大段〔小桃红〕,头一句是“擎杯含泪奉高堂”,小楼真把那“含泪”两个字的情绪唱出来,也表达出来。等到周母看出儿子心情,说破以后。周遇吉这才说出贼兵势盛,宁武关旦夕必破,自己必然战死沙场,回来别母,因不能保护母亲,寸心如割,一大段白口。小楼念得凄凉而悲壮,十分感人。周母然后也有一大段说白,阐明忠孝节义。最后以撞死相逼,才把周遇吉逼得上马出战。接着周妻自刎,周子触阶,周母命周仆放火,自己跳火,仆人也自刎而死。所以这出戏又名《别母乱箭》或《一门忠烈》。下面周遇吉上,回望火光,唱一段〔蛮牌令〕,连唱带做,身段繁多,小楼把一个忠臣孝子的情操,充分发挥表现。截止这里是“别母”,下面上左金王、射塌天,以及李自成、李过上来武打场子,并不繁重,再一场就是乱箭了。周遇吉身中箭伤,鞭打李过左臂以后,便拜谢圣恩,拔剑自刎了。
《宁武关》是一出名贵的身份戏,从多少年前就很少见,因为不但主角难求,配角也都难找。笔者是在二十五年(1936)八月底在吉祥园看的,此戏只看过一次,也是我们所烦演。除了杨小楼的周遇吉,一台都是老角。周母这个老旦很繁重,连唱带念带做,非好角不成,班中老旦不会,由管事方宝全客串。他是唱老旦的,但已息影改业管事了,为这出戏,重登一次舞台。周公子是韩金福,周夫人是律佩芳(他青衣小生都唱),老院子(周仆)是李春义,随兵(马夫)是王福山。郭春山饰土地,在周家一门火烧之后,有一场上土地赞叹,他戴着土地脸子,做身段,能表达出惋惜的表情来,台下掌声如雷。最资浅的是刘砚亭,他饰李过(即一只虎,后来被费贞娥刺死的那一位)。
《湘江会》——是武旦的开场戏,搬演春秋时钟无盐和吴起的故事。二十六年(1937)初,杨小楼和尚小云商量,打算排一排这出,二人合作。尚小云原学武生,艺名尚三锡,后来才改为青衣的,所以对演武戏有瘾,欣然乐从。两个人排好后,就在吉祥推出了。杨小楼的吴起,扎白靠,尚小云钟无盐,扎粉靠,两个人打一套绣鸾刀对花枪,倒也功力悉敌。郭春山饰齐宣王。这出戏没什么特色,就是把开场戏变成大轴,由头牌合作演出而已。卖个新鲜,就演了这么一次。
《白龙关》——又名《下河东》,也是架子花脸的前场戏。杨小楼喜欢这种老戏,他就和郝寿臣排了,还常唱。杨饰呼延寿廷,郝寿臣饰欧阳方,邱富棠、范富喜都来过呼延之妹。小楼在被欧阳方足踢时,还走个抢背。全剧并没有多少事儿,演这一出戏时,一定还“带”一出(即演双出)。
《青石山》——武戏里的吉祥戏,杨小楼常在正月初一贴演。他饰关平,卖的是功架大方稳练,开打并不太多。最好看的一场是与周仓两个人走“四边静”,念牌子“奉帝旨,下九霄……”要手眼身法步面面顾到,地方尤其要准,这就看火候了。配以钱氏父子的周仓,画面美极。与余叔岩合作时期,叔岩来吕洞宾,码列大轴,但前面杨、余要各带一出。
《贾家楼》——也是杨小楼爱在正月初一演的戏。他饰唐璧,起打是一打一散,从上场升帐到散戏,小楼在台上不过十五分钟。但他必带前面贾家楼结拜,郝寿臣饰程咬金。程咬金在别的戏里都是小花脸扮,唯有在这出戏的是变格,花脸扮,勾绿瓤子碎脸,戴红扎。杨小楼在初一白天唱《贾家楼》,不为别的原因,歇工戏而已。因为在平常日子,这出戏实在不够大轴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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