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现在还可以反悔。”
石东躺卧在胶囊般的传送舱,睁大眼睛望着向他作最后确认的张教授。
张教授戴着深度眼镜,似乎屏蔽掉任何对他表情的窥探尝试,冷冷的语调掷在地上,像毫无感情破碎的冰。
一双手隔着舱玻璃向他挥舞了几下,手的主人是石东的哥们,憨厚的大智。
“放心吧,有我在,不怕!”
石东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终于向张教授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传送舱开始工作。
石东只穿着一件透明紧身衣,他的肌肤能感受到舱温因摩擦而升温,在即将被传送到“冥界”时,舱内不断传来刀疤男低哑的提示音:
你接下来所有的身体体验都是假象,如有任何不适请您务必忍受,体验活动在结束前无法中途退出。
在进入传送舱之前,引导石东按下掌印的也是这位刀疤男。刀疤男不仅满脸伤疤,脾气也暴躁地怵人,石东刚签了体验合同,他就一把拉住石东的手掌,在光洁的纸面上留下深深的掌纹。XY小组称之为“生死契”。
一向养尊处优的石东被这么对待,眼神生出几分迟疑和敌意,被满脸横肉的刀疤男一眼望穿,嘲讽地斜了他一眼。
石东当时就感觉很奇怪,XY小组既然一心要把“死亡体验”作商业推广,怎么连一个温柔的女接待也请不来。
正胡乱地回忆着,传送舱停了下来,舱门缓缓打开,提示音响起:
欢迎来到冥界,死亡体验即将开始。
<2>
石东之所以参加这个邪门的死亡体验,主要是为了查明父亲石浦变化的真相。
近几个月,石浦捐钱如流水。
在熊市触底股价低迷的当前,他没有选择回购公司股份,反而是把手中持股分批次贱卖,回收的现金并没有反映在公司账面上,而是捐献给一个C国的基金会。
如果仅仅是捐几十万也就算了,但石浦一出手都是巨资,上个月是五百万,这个月增加到两千万。
作为父亲的独子,他非常了解石浦,作风强硬说一不二,专注投入执行力强,性格坚硬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能够对父亲心灵造成偌大冲击的东西,要么是鬼魂,要么是斜教(和谐词)。
更百思不得解的是,捐了巨款的父亲貌似容光焕发,整个人精神抖擞,像是年轻了十岁。
石东越想越不对劲,又不想挑明了问他,毕竟公司现在还轮不到他接班,有些事操之过急反而引起父亲反感。
他动用公司的眼线,暗地调阅了父亲的行程安排,发现他半年前曾到C国开过会,并在当地参加了一个边缘化的XY科研小组设计的情景体验活动,名叫“死亡体验”。
他揣测XY小组很可能邀请父亲免费体验,以期打动这位中国大亨从而实现“死亡体验”的商业化推广,因为XY小组背后的支持方,正是受父亲捐赠的基金会。
蹊跷的是,父亲对参加“死亡体验”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默默地向主办方反复捐款。
为了查明真相,石东远赴C国参加XY组织的“死亡体验”。
<3>
防人之心不可无。做事谨慎的他不会拿自己生命安全开玩笑,他带上了兵哥哥大智一同找到XY科研总部。
XY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专业。
研究所坐落在城郊一处新修的别墅内,周边空旷与世隔绝。别墅里装饰极简,四堵白墙如雪,仪器各安其位,十几个科学家分布在七八个无尘房间工作,专注到没人注意到他这个西装革履的外来客人。
许久,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助理姗姗来迟,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接待身份后,就请石东在门口触屏上选择服务项目。
仅有一项可以选择:死亡体验。
石东开口讲话:这也算选择?
死与不死,就是两种选择。刀疤男很漠然地看着他。
石东哼笑了一声,点选了“死亡体验”,屏幕随即进入付款页面。
“一百万?”
……
研究小组唯一的华裔科学家张教授主动过来解释,语气却是相当冷漠:“死亡体验不是简单意义的体感游戏,它是我们在场所有科学家连续6年的研究成果,带给你的是媲美真实死亡的完美体验。物以稀为贵,除了死人没有人会比你的感受更真实,我们可以保证的是,体验结束如您不满意,可以申请退款。”
见石东付起款来干净利落,张教授补充道:“但是一旦签订协议,体验不允许中途退出。”
石东嘴角一斜:“没问题。”
签完协议后,张教授鼓励地望着他:“请你记住,死亡体验接近真实,但不是真实。除了忍受,你别无他选,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享受死亡才是你要做的。”
石东点点头,望了眼一直站在旁边的大智。大智大声说:“放心吧,我在外面等你。”
张教授把一颗药丸给他服水吃下,石东很快就入眠了。
等他醒来时,头发已然被剃光,赤裸的身体只套了一件透明衣,被裹在一个狭仄的传送舱里。
<4>
欢迎来到冥界,死亡体验即将开始。
聒噪的提示音结束后,石东走出舱门。
他下意识地取下眼罩,却发觉什么也没有戴,只是眼前什么也不看清楚。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死亡的第一个体验难道是黑暗?石东原地适应了一会儿,依然伸手不见五指,心想:会不会是要我寻找出口。
他认准一个方向,向尽头不断行走下去。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摸到一把椅子,如释重负地坐了进去。
刚一坐定,四肢立刻被钢拷锁定起来,脖颈也被冰冷的钢圈卡死,勒得他直吐舌头,简直要活活窒息。
电椅?绞刑?石东迅速联想到电影里的类似场景。
探针飞速旋转的声音破风而来,慢慢逼近他的左右两耳。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石东闭上眼,不断回想张教授的叮嘱。
探针像是受到了鼓励,有恃无恐地刺入石东的太阳穴,在脑壳里大力抽动和旋转。
石东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
鼻涕眼泪冷汗齐下,除了头脑痛到发木,全身战栗如同筛糠,分明是拿枪爆头的感觉。
他心里想喊停,可除了嚎叫什么也叫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钢钻终于停下来,从太阳穴快速抽出,大脑如同被抽空一般,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干嘛要来这个地方。
直到黑暗里传来刀疤男对讲机的声音:
行路坎坷只因负担太重,死神替你减负。第一问:性爱,亲情,友情,财富,权力,道德你首先放弃哪一项?五秒钟选择,五,四……
性爱。石东虚弱地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过犹豫,理性如他,从小杜绝一切感情冲动。他天性厌恶和排斥所有不经大脑逻辑思考的决定,爱情在他看来是如此愚蠢,不顾一切爱上一个人简直是场灾难,只有庸人才会被荷尔蒙所控制,将名利和道德抛之脑后。对于野心勃勃的他来说,即便是单纯的性也并非不可或缺,权力才是男人真正的春药。
大腿根突然一凉,似乎有一把大剪刀从坐椅上弹出,用力支开石东的两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咔嚓”一声,两颗肉丸齐刀剪下,消炎和止血药粉迅速在裆下铺散开来。
几乎毫无力气的石东依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喊叫。
这时钢拷钢圈松绑,石东瘫在地上,痛苦地在地上抽搐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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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石东挣扎地爬起。他分明闻到了血液的味道,来自空荡荡的下身。
“这一切是真的……不,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当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时,不远处适时闪出一丝光亮,他像看到希望一般,奋力爬过去。
果然,打开一扇虚掩的门,他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先是几束激光从两侧墙体射出,鲜红欲滴,像是在空气浮沉中燃烧的炭火星,很快四面八方放射出无数条激光,整个密闭空间被照得通红。
石东突然响起生化危机里的激光切割走廊,慌不迭地要出去,可发现门早已在不知不觉时锁死,只留下对面敞开的一扇门。他必须要通过这些激光射线走到那扇门。
他试探地用手指触碰激光,一道清晰的血纹,赶紧含在嘴里,一股血腥气。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石东闪过这个念头后,太阳穴更痛了。死亡体验听起来轻松,来一遭才知道这就是人间地狱啊。
不能坐以待毙,他干脆坐在原地思索中途退出的方法。两侧的墙体像是窥探到他内心的秘密,开始缓慢地向中间挤压。石东故作镇定,依然不站起来。
密密麻麻的箭头卡在墙面上,在激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排山倒海般向他挤压而来。
再不挪动很可能就变成夹心馅饼,石东终于决定先走出房间再说。
长年健身的他平衡性和灵活性俱佳,身子在激光走廊里闪转腾挪,竟毫发无损地走了一大半,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刚才是太紧张了,张教授明明说过这些全是假象,反正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忍受些疼痛怕什么。再说了父亲能做到的,他也一定能做到。
面前的激光由静态忽然变成动态,并不断交叉变换位置。石东傻眼了,没走几步左耳被激光扫到,一阵生疼。
他下意识一模,没摸到耳朵,只摸到黏稠的液体,顺着手掌流到脖颈里。
“啊!”石东尖叫一声,蹲坐地上,用力捂住伤口止血。一条动态激光扫射过来,他下意识一低头,感觉头顶一凉,用手一摸,头皮已被激光削掉薄薄的一层。
淋漓满脸的鲜血似乎提醒他,耳朵、头皮好像真的被切掉了。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拟了,这种死亡体验,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了。
他强行镇静下来,忍住剧痛,趁着激光恢复静态小心翼翼通过走廊,推开那扇门,进入下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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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强光从天花板上扫射而来,停留在房间中央一张床铺上。走近床铺,可以看到专业医疗设备,石东连忙取来止血纱带,把浑身的伤口包扎结实,躺在床上歇口气。
这大概就是游戏里的补给时间吧。
黑暗里又传来刀疤男第二次拷问:
行路坎坷只因负担太重,死神替你减负。第二问:肾,肺,肝,眼,必须放弃一只,你选择哪一个?五,四,三,二……
这个问题来的太突然,石东完全来不及反应,本能地选择了眼睛。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失去眼睛他可能变丑,但失去肾脏和肝肺,身体健康将大打折扣。
“眼睛”两个字刚脱口而出,床铺四角迅速探出绳头,自动交叉几次直到把石东匝成了茧。他拼命挣扎,可连脑袋都动弹不得。
一只机器手探出,用开睑器灵活地把他右眼撑开,在周围打上麻药。另一只机器手持着手术刀毫不犹豫地向他右眼切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苏醒过来,原以为是一场梦境,可是眼部、耳朵、头顶的剧痛又把他拉回现实。他挣扎着下了床,昏昏沉沉地往前走,挪行几步,终于进入一个光明敞亮的房间。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终点了,他腿如灌了铅一样,再也走不动路,虚脱地瘫在地上喘息。
外面房间传来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太棒了,我们完成了!”
“又成功一次。”
“这个比上一个更完美!”
……
石东惨然一笑,盼着他们开门迎接自己。
<6>
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进来,石东环顾四周,发觉地面血迹斑斑,浓重的血腥味铺满而来,钻入鼻孔,让他又恶心又忧惧。
虚掩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两条粗壮的腿向他迈近。
石东抬头,一双眼阴森森地俯视着他。仍然是刀疤男。
“体验结束了吗?”石东问。
刀疤男拿出扩音器,对他说话:
死神替你减负。最后一问:你是选择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一刀痛快地走,还是在揭秘的痛苦中挣扎毙命?五,四,三,二,一……
石东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你没有权利判定我的生死,你只是扮演死神而已。”
“不,我就是死神本身。”
刀疤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反正不管你选什么,总归都是死。我来替你选吧。”
刀疤男蹲下身子,平视着石东:“把紧身衣脱掉,像一个初生婴孩一样,赤裸着跪向上帝,作临终前最后的忏悔。”
石东惨然一笑:“我觉得你们的玩笑开大了。我的死亡体验已经结束了,现在送我出去我不追究你们责任,钱我可以不要回去,但别把我逼急了。送我出去,现在!”
刀疤男从背后抽出一把匕首,用力一挥,将石东的半条小腿卸了下来。瞬间,白色的地面被鲜血染成殷红。
“脱掉衣服忏悔!现在!”
刻骨铭心的疼痛几乎摧毁了石东的全部意志,残存的意识变幻成一个声音,不断扣击大脑:
这是父亲石浦设的一个局!什么捐助慈善什么死亡体验都是幌子,父亲要对他痛下杀手!
姜还是老的辣。
他终究斗不过父亲,在生命与权力的终极对决下他选择活命,决心低头。石东脸色苍白地跪地忏悔道:“爸爸我对不起你!是我把哥哥推下山崖的,他不是自拍时踩空的,是我趁他不注意推下去的!也是我设计害死了我妈,她不该跟你离婚,我怕她带走一半产业。我还在您的普洱茶里混进了慢性毒药……”
见刀疤男仍旧无动于衷,他抱紧刀疤男的大腿:“我的确该死,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啊,况且我现在被你治成残废了,男不男女不女的,不会给您造成任何威胁。给我留一条命好吗?”
刀疤男狞笑道:“你们这些富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张教授说的对,在你们身上做实验不会有任何伦理问题和道德风险。”
“做实验?”石东难以置信,“什么实验?”
刀疤男抬手挥刀,又卸去石东一只手臂。
“克隆人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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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最伟大的技术革命不是3D打印,不是新能源汽车,不是载人航天,更不是人工智能,而是早已被世人忘却的克隆。”
“克隆能解决老龄化社会劳动力短缺问题,能化解癌症艾滋所有疑难杂症,能代替人类从事脏活苦活累活甚至充当战争炮灰,当然我们科学家最关注的是,可以成批地克隆伟大的科学家,让他们永不歇止地从事基础理论研究,推动科技飞速进步,帮助人类冲出银河系,解密全宇宙!”
“可你们这些庸俗的世人动辄以伦理道德上纲上线,把科学文明的爆炸成长当做猛水野兽,对克隆技术的划时代意义视若无睹,禁锢思想,排斥研究,你们通通都该死!”
石东望着一边挥舞匕首一边高谈阔论的刀疤男,脸色苍白道:“我们谭家一向支持科学研究,从来没诋毁过科学家,我父亲还向你们捐了好几千万,你可以查……”
刀疤男狂笑一声:“那是我们在克隆体植入的行为偏好,没有你们的资金,我们这个花钱如流水的研究早就进行不下去了。”
“你说我父亲是克隆体?”
刀疤男恢复冷静,露出不可一世的表情:“不仅是他,你的克隆体也已经诞生了。”
“怎么可能?”
“你体验的过程,正是我们同步克隆的过程。第一步指纹提取,克隆人的技术难度之一是很难和原配型的指纹完全一致,我们只好请你留下掌印,其实是录取你的指纹信息。第二步是记忆提取,钻入你太阳穴的是人脑解析装置,将你的记忆转化成数据并复制出来。第三步细胞移植,你在激光切割通道无论如何都会被切去一块皮肤,所以你防不胜防。第四步器官采摘,某些克隆人出生时器官就有先天缺陷,为了他们的健康我们要在本体上采摘部分脏器,在过程中留作备用。很不幸,你那个克隆体耳朵和眼睛都有问题,只好把你的当场给切下来。还记得进来之前被剃光头么,那是因为刚出生的克隆体发丝通常会黏连在头皮上,为了还原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我们只能牺牲你的头发。”
石东支撑不住,跪了下来:“克隆我可以,但完全没必要杀了我。”
“堵住一个人嘴最有利的选择就是消灭他,”刀疤男有板有眼地解释,“目前记忆修改技术还不够成熟,不然也用不着牺牲本体。不过你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你为人类克隆技术发展作出了一定贡献,比之商业上的碌碌而为有意义的多。”
“你这个刽子手,杀死我你就是犯罪,你也要坐牢!”
刀疤男一刀捅进石东的小腹,狰狞地瞪着他:“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没有死,你只是复活了。另一个石东光溜溜地诞生了,他和你没有任何差别,你是以前的石东,他是以后的石东。”
石东身体里充溢着愤怒,恐惧,悲哀,疼痛,他拼尽全力向刀疤男扑了过来,死死咬住他紧握匕首的手。
可他很快力竭,喉咙只被刀尖轻划了一下,就像被宰的公鸡一样在地上绝望地扑腾。刀疤男把匕首扔在地上,舔了舔手上的新伤:“这才是最真实的死亡体验,一百万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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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外面的大智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一把拎起张教授,大声叫嚷:“我兄弟怎么还没出来?已经6个小时了!”
张教授慢条斯理地解释:“别急,我已经请助理进去帮助他了,应该很快结束了。”
话音刚落,感应门“滴”的一声打开,一台移动病床缓缓推出,被一席白布包裹着,什么也看不到。刀疤男跟在后面,一脸疲惫的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大智忙不迭地掀开白布,只见病床上放的正是输送舱。输送舱里,石东修长白皙的四肢仍被透明衣罩着,安详地闭目睡着。
大智气不打一处来,三下五除二把舱门扒开,用力摇醒他。
“你可真是墨迹,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你在里面这么长时间,究竟什么感觉?”
石东打了个哈欠,挠挠头上茂密的发丛,皱眉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好像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一片虚无。不过的确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真是一次有意思的体验。”
张教授的严肃脸第一次露出微笑:“恭喜你顺利完成了死亡体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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