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我在浙江萧山县坎山公社知青插队。

想起五十年前的大“阿金”,在我眼前就浮现出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农民,光棍,一年四季,节俭得不能再节俭,身上能赤膊就不穿衣,锅里能蒸煮就不放油,与人说话,喜欢压低声音,作神秘状。他还有个弟弟小“阿金”,两兄弟五十上下年纪。他俩的名字其实叫“大根”和“小根”,当地土著沙地方言重,把“根”念成“金”,常常是“根”与“金”不分,所以全村男女老少,叫他俩为大“阿金”和小“阿金”。

大“阿金”地道的沙地农民,他有时像鲁迅笔下的“阿Q”,都是光棍,也有类似的“精神胜利法”,身上也有某种劣根性。但又不像“阿Q”,他没有抽烟喝酒闲逛的陋习,勤劳节俭地活着,虽然卑微,却凭劳动养活着自己。

大小“阿金”兄弟俩住的都是草屋,又分属两个生产小队,小“阿金”有妻有儿有女,大“阿金”光棍一条,孑然一身。挨着小“阿金”的草舍,很小的一间“直头舍”草屋,一床一灶一桌一柜一凳,是全部家当,大“阿金”置不起棺木,所以草屋里没有棺材。

祖辈留下的老黄金(五十年前萧山沙地人物记)(1)

大“阿金”的草屋比图中的更小

大“阿金”在村里名声复杂,有历史污点,解放前,萧山沙地土匪横行,晚上蒙上眼罩,脸上涂上锅黑,去有钱人家抢、绑票,大“阿金”当时很年轻,身强力壮,据说干过为土匪“挑担”的勾当,土匪抢来的细软,让他担上,然后到僻静处分赃,他就拿点“脚钿”。解放后,一直作为历史问题留着。我听社员们在闲聊这个话题时,眼神里颇有鄙视的成分。

对大“阿金”,本地六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流传最广的是他一句口头禅“来喳——”。萧山沙地农民,收工时地头点名,点到某人,某人就用当地土语自报“来哒”或说“来哒了”。而大“阿金”土语很重,总是高声应道:来喳———。他的高叫近似于清宫太监答应老佛爷招呼:喳———,常引起众人哄堂大笑。

有一回,黄昏收工时,记工员地头点工,第一个点着大“阿金”,赤膊的大“阿金”闷声应道:“来喳———!众人又笑,于是记工员点下去时,一个个都学着大“阿金”的语腔:来喳———,来喳———,来喳——。于是,“喳”声此起彼落,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大清年间,每一声起落,都会引起社员的哄笑。这时,大“阿金”把手中的铁耙一撂,高喊一声:你们都是我生喳———!说完很得意,一下子占了所有村里男性社员的便宜。意思是众人都是他生的儿子,说话学“爹”。

大“阿金”光棍一个,男女老少直呼其大“阿金”,近似于外号或绰号。实事求是说,在贫困的年代里,大“阿金”是很勤劳的,他一年四季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从没有歇过一天工,除非得病起不了床。全村只有我一个人才叫他“大根伯”,于是大“阿金”很感动,遇着总压低声音,很神秘,絮絮叨叨告诉我独个人应该怎么样勤俭过日子,印象中有关他的两件事,一件是下乡第一年,我的自留地要种芋艿,正在坎山下街集市上蹲在摊位前挑着芋艿种子,大“阿金”从旁走过,看到我,立时也蹲了下来,他一双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搓着挑好的芋艿上残留的泥巴,一边搓一边跟我说:你看你看,这都是份量,这都是份量。搓干净的芋艿才放到秤上,为我省下了几分钱。

还有一件事,我从大“阿金”的自留地走过,他正在地里干活,我叫了他一声“大根伯”,站着与他聊了一会,他很为我对他的称呼而满意,与我聊了起来,说起了村里人对他的贬损,忿忿然,大骂村里人看不起他这个“老光棍”,此时,他周围张望,见无人,凑近我,从腰里掏出一只硬折,我定睛一看是一张信用社存折卡,他打开给我看,低低声音对我说:你看,我钞票有,我钞票有。我接过仔细看,上面存着60元,按照当时的年岁,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年底分红半年的收入。我把银行存折收起,交还他,说:你不要给别人看见,会骗光你的钱。他笑眯着一对老鼠眼,答应,收起存折,掖在腰间,继续干活。

在我的记忆中,大“阿金”每年从农历端午开始就尝试着赤膊了,一直要延续到秋分,上身不穿衣服,这样就可以省下衣裳的损耗,但裤子是万万不可脱的,要是能脱,大“阿金”也会为此而省布料的。天热季节里,我见惯了大“阿金”晒得漆黑的身体,上身油光水滑,说的极端一点,他去河里洗澡,从水里出来,雪白的屁股与其上下身黧黑的皮肤形成极大的反差,湿漉漉的裤头遮住私处,上了岸,犹如落水狗一样,一耸二甩,浑身的水珠就顷刻之间从油光的身体下抖落,不用布巾擦拭。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

大“阿金”过日子真的是再省不能再省了,他的草舍里没有菜橱,只有一个竹编饭淘箩,吊在横梁上,霉干菜和萝卜干是他的长年下饭菜,地里冬瓜茄子和豇豆葫芦有了,他便摘了蒸在饭锅里,拌上盐吃。他的钱是一分分地省,一分一分的攒的,按村里人说的话,大“阿金”过日子是“断命省”。

今年“3.15”晚会曝光了地坑酸菜和赤脚踩踏的事件,大“阿金”当年不是这样的,我看到过他腌制萧山萝卜干的过程,他穿双新草鞋在缸里踩踏,他告诉我,虽然萝卜干是卖的,但人家买去是进口的东西,要干净。

大“阿金”也有劣根性,偷过围垦队里的黄豆,虽然未遂,结果也弄去关了几天,那是秋天的季节,海涂地上的垦种队里种的黄豆收获了,满麻袋装了放在农民寝室的草舍里,据事发时在场当事人跟我绘声绘色描述,午夜时分,大伙都睡着了,大“阿金”偷偷起身,躬身蹑手蹑脚来到装满黄豆的麻袋前,摸着黑,窸窸窣窣地解袋口,动静惊动了一个睡觉很惊醒的老头,老头低喝道:呵西?!(萧山土话,意思是“什么”),大“阿金”见状,忙伏倒,假装咳嗽一声,应道:老鼠来喳咬袋口。此时也犹如《三言两拍》中说书那样“合当有事”,千不该万不该,大“阿金”毕竟“做贼心虚”,紧张而发抖,身体扑倒在了装满黄豆的麻袋上,已解开袋口的黄豆一下子瀑布般“哗啦啦————”倾泄而出,大“阿金”知道大事不妙,颤抖着口中念叨:啊哟哟哟——这回该死,这回该死。此时,那爱护集体黄豆心切的老头,“的嗒”一声拉亮了电灯,撩开蚊帐看到满地的黄豆和蹲在地窣窣发抖的大阿金,便大叫,唤起了所有睡着的人。据说,当时场面义愤填膺,众人痛骂之余,有人立即寻来了麻绳,将大“阿金”两手绑住,吊起门梁上,大阿金痛的浑身抽搐着,“啊哟啊哟——”地叫,泪眼婆娑地哀告。吵吵嚷嚷一直到天明,大阿金也折腾得死去活来,队里报了垦区公安派出所,来人把大“阿金”绑走了。后来放出来了,卷起铺盖回到了生产队,有一两个月抬不起头,这是大“阿金”又一个污点,那是我插队落户之前的发生的事,后来,大“阿金”又慢慢地恢复了,忘记了自已极伤自尊的那一段经历。

祖辈留下的老黄金(五十年前萧山沙地人物记)(2)

萧山海涂垦区风光

我从农村乡下抽调回城后,一直就不知道大“阿金”消息了。大概十多年后春节,我请一个昔日农村朋友来我家做客,聊天中,朋友告诉我,大“阿金”已经死了,大“阿金”死于疾病,像大“阿金”这样农村老光棍,不用说大病求死,就是小病也只能挺着,更不用说大病了。大“阿金”有了大病是必死无疑的。

说完大“阿金”的轶事,在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的身影,黄昏中,他有点佝偻,赤膊,黧黑,扛着长柄铁耙,仰脸对我喊声;来喳————!

大“阿金”不会想到,还会有一个昔日的知青会给他作一篇简短的传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