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都上了绞架了，剩在英国的总共还不到三个，其中的一个已经发了胖，一天老似一天。
怎么会有一部奥逊·威尔斯的杰作至今无人问津？
我所指的并非那些已经成为传说的未完成或被抛弃的计划，而是《午夜钟声》。
他的这部讲述福斯塔夫的电影，胶片质量尚可，好歹被保存了下来，经过修复之后焕发生机。
早在1968年的时候很多人就看了这部影片，并将它放进了当年的最佳电影清单，并且在很多研究威尔斯的大师班上也曾被拿出来用十六毫米胶片反复观看，再然后就有三十几年的时间再没人看过它了。
它完全脱离了人们的视线，以至于曾经在美国、英国和法国都找不到视频版本。
近日在突然想重温2012年的《亨利四世》时，我突然想再重新看一遍《午夜钟声》。
很多现在视频网站上的关于《午夜钟声》的视频来源，都是当初保存于西班牙和巴西的DVD版本。两个版本都带有英语原声音频。
巴西的碟片画质足够清晰，漂亮可人。幸运的是威尔斯用黑白胶片拍摄，因此不存在褪色的问题。
这是一部卓越的电影，显然可以与《公民凯恩》《伟大的安巴逊》《历劫佳人》以及（我会说还有）《审判》这些电影一起，跻身威尔斯最伟大的作品之列。
它同样还是极佳的莎士比亚作品改编剧，聚焦在从两部《亨利四世》戏剧到在《亨利五世》中没有登场而只是被告知去世的福斯塔夫身上。
尽管对这些戏剧进行了大量删节，但是据说这部电影里没有一句台词不是出自莎士比亚本人笔下的。
福斯塔夫这位“庞大的肉山”，是莎士比亚最伟大的角色之一——哈罗德·布鲁姆说他和哈姆雷特同样伟大。
他在《亨利四世》中如此突出，以至于莎士比亚曾允诺说他会在《亨利五世》再度重来，但他后来又改弦更张。
这位肥胖的骑士看上去和英雄格格不入，于是我们从快嘴桂嫂口中得知了他的死讯，说他“脸绿得像铺在帐桌上的台布”。
威尔斯天生注定扮演福斯塔夫，这不仅仅是因为体型上的相似性，还因为其浑厚的嗓音，洪亮而又逗笑，而且两人生活经历也相似。
他们都健康长寿，都与大权在手的“当庭”发生过争执，而且一直都是债台高筑。
两人都饱受失意之苦。
威尔斯在亨利五世加冕时脸上的表情，是他从影生涯中最非凡绝伦的瞬间之一：他大喊道“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然后新王回复：“我不认识你，老头儿”。
由基斯·巴克斯特扮演的后来成为亨利五世的哈尔亲王，在野猪头酒店里喝酒闹事，看上去十分放荡，但是从早在第一幕第二景中的一大段独白中，我们就能看出他是一个讨厌的伪君子：他承认自己犯下的种种恶行，看允诺会在恰当之时改邪归正。
在莎士比亚原著里，这是以自言自语的形式表现的。
但在威尔斯的电影里，福斯塔夫在镜头远处听到了，因此已经被预先告知。
随后，在与前者形成呼应的一幕中，这位亲王看上去对一场战役很不耐烦，站在他身后的福斯塔夫问道，荣誉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种让双方都听到对方独白的处理手法，为两个场景增添了新的维度。
导演威尔斯用了一些他驾轻就熟的视觉策略。
亨利四世城堡中巨大的室内空间与放浪形骸之地低矮的天花板、混乱不堪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这同他用凯恩家的大厅宽敞的空间同《纽约调查者》报社低矮的天花板与舞女做对比的方法如出一辙。
《午夜钟声》里的王室成员们被框在有着巨大拱顶的教堂里与阳光斜斜穿入的高窗中。
威尔斯用了戏剧性的取景镜头，俯拍着亨利四世骑马赶往战场之际城垛上的号兵。
而在快嘴桂嫂那里，福斯塔夫和他的开怀畅饮者们自由自在的穿行于门道与门柱、酒桶与头晕目眩的楼梯、狂吠的小狗与大笑的荡妇中间。
他和其他演员在边说着话边纵向绕着圈，犹如威尔斯和约瑟夫·科顿在《公民凯恩》与《第三人》中那样绕圈。
我们还可以看到威尔斯对深焦地使用：他以哈尔坐在背景处的一个深焦开始，当他父亲去世之时，哈尔站了起来，向前移动，最后赫然耸立在前景镜头之前。一镜到底。
索鲁斯伯雷战役的场景相当有名。
它持续了整整有十分钟，残酷战场发生着混乱的战斗，人与马在烟雾之中模糊不清，短兵相接，你死我活，惨叫声不绝于耳，四肢混着淤泥与鲜血，人们精疲力竭，从马上跌落下来，一命呜呼。
威尔斯传记作者之一的芭芭拉·黎铭说道，这个场景是以非常细致的镜头构造的。威尔斯从未有超过一百名的群众演员，但电影中看上去却千军万马。
梅尔·吉布森在拍摄《勇敢的心》前，还仔细研习了这场战斗是如何表现暴力的。
这场战役同那位穿着盔甲的肥胖男人的镜头交叉剪辑在一起。他急匆匆碎步小跑着，跑偏了方向，最后躺在地上装死。
当哈尔发现福斯塔夫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时，他大喊道：“呀！朋友！在这一大堆肉体之中，却不能保留一丝小小的生命吗？”
我们知道福斯塔夫还没死，而且威尔斯找到一种让哈尔也知道的方法：这位老人哈出的气从面罩下面钻了出来。
是的，那里很冷。威尔斯在西班牙隆冬之际的外景地拍摄此片。
他的第一个镜头显示了福斯塔夫在皑皑白雪覆盖之地微笑的身影。
他的最后一个镜头拍摄了福斯塔夫的棺材被从雪中拖到他的坟墓去，而且在约翰·吉尔古德所扮演的亨利四世发表许多长篇大论之时，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哈出的气。
扮演过往的吉尔古德，包括玛格丽特·鲁斯福德（饰演快嘴桂嫂）、让娜·莫罗（饰演桃儿·贴席）以及费尔南多·雷伊（饰演华斯特）都参与了此片的拍摄，体现了威尔斯声望之高。
这是一部预算不到一百万美元的电影，他就如同福斯塔夫，无法承诺给出高片酬。
吉尔古德所扮演的将死的亨利四世几乎从电影一开始时便因获得王权的手腕而倍感内疚。他的儿子无法给他安慰。
这位国王嫉妒诺森伯兰伯爵那位又称为霍茨的儿子亨利·潘西，而且希望“我就可以得到他的哈利，让他把我的儿子领了去”。
他痛斥吃喝嫖盗的哈尔以及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他们无论在风度上还是在人性之崇高上都与福斯塔夫没得比。
福斯塔夫有多好？想一想桃儿·贴席爱抚着她心爱的老兽并给它挠痒时，他温存的爱慕使得让娜·莫罗容光焕发的样子。
请注意对他身边所有人无远弗届的情感，他是如此之真挚，以至于快嘴桂嫂甚至免去了他的债务，允许他签下新的合同。
这种场景照亮了威尔斯倾注到《午夜钟声》里去的生命。
他很早就接触过莎士比亚。还在预备学校读书时，他就编辑与出版了一些莎士比亚的戏剧。他在舞台和银幕上，还曾扮演过奥赛罗和麦克白。
他的嗓音隆隆作响，天生适合朗诵抑扬格，他有足够高大魁梧的扮演英雄的身材，但又能小到在亨利五世鄙视下消失。
有一次剧场演出，他问台下因暴风雨阻挡而寥寥无几的观众：“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我与这么少的你？”
威尔斯不是有些地方像福斯塔夫，而是所有地方都像他。
年轻时势不可当，佛挡杀佛（在索鲁斯伯雷，一位骑士懦弱地向这位老人求饶，敬畏着他的余威）。
威尔斯身形日渐臃肿，负债累累，做着配不上他的工作，被一群阿谀奉承者和吸血鬼们缠着，但有好女人爱着他，那些懂得他的好的人们尊重他。
而他也一直在战斗，与福斯塔夫一样不切实际，开启宏大的计划，有时候确实还能完成它们（实际上，他就像是一位迷人但不完整的堂吉诃德）。
《午夜钟声》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尽管在发行之时，观众与许多影评人都不买他的账；尽管有些对话音画错位，需要加以调整；尽管许多演员身兼两角；尽管他一个人给许多人配了音；尽管在这部电影有些镜头是在他找到钱之后补拍的——尽管所有这些因素真实存在，它依然是一部完整的电影，它将他的想法付诸实现，这是他生来适合导与演的福斯塔夫，这是一部杰作，现在经过修复的它，已重现于世人的目光。
